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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園論道 文 / 賊道三癡

    南屏山多怪石,形狀各異,玲瓏聳秀,居然草堂左側的那座巨大的奔雲石更是號稱南屏奇石第一,石如雲南茶huā,半入泥土,花瓣稜稜,人在石上游,如蜂蝶入花心,奔雲石中還有一個大洞,即便是酷暑盛夏,洞中依然清涼。

    張原與宗翼善已在居然草堂聽講兩日,窗外便是那聳秀的奔雲石,黃汝亨不是單講四書五經和八股制藝的,他主要還是講史,先證據而後發明,很有創見,張原一向以自學為主,以前向王思任請教的主要是八股技法,現在聽到名儒論史,的確受益匪淺,張原決定在杭州多待一些時日,十月底再回去,因為十一月初一是母親五十壽誕,他已寫了信託腳夫行的人送去山yin東張稟知母親。

    黃汝亨在草堂授課,一般是上午宣講,下午佈置文題讓諸生習作,或者讓諸生相互辯難議論,佈置的作文也不再限於四書五經的八股文,有判、詔、誥、表表以及史論和策問,因為來此求學的都有生員功名,焦潤生和羅玄父還是舉人,他們要面對的是鄉試和會試,鄉試和會試不僅僅考四書五經八股,還要考判、詔、策問這些文體,黃汝亨精擅各體寫作,教授很有一套方法,這也正是張原需要的初八日傍晚,諸生作完今日功課,草堂放學,因為明日是重陽節,黃汝亨上午就宣佈給諸生放假一日張原正得其便,因為明天是鍾太監生祠迎塑像受香火之日,他必須參加,秦民屏昨日已經趕到了一穆真真在奔雲石下等著,她估摸著少爺要放學了,就從八里外的織造署快步趕來,在居然草堂求學的諸生有的就食淨慈寺,有的借住附近民家,張原和宗翼善沒有就近找房子住,每日一早來南屏山下求學中午時回去,午後未時又趕來,雖然時間緊了一點,也是為了健身鍛煉腳力,而穆真真還要多走幾趟,早上與少爺到了居然草堂,待寓庸先生開始授課,穆真真便回織造署,待臨近中午又要來接少爺,下午也是這樣因為寓庸先生不許學生們的僕人候在草堂外武陵曾和穆真真走了兩趟,跟不上穆真真的步子,又覺得有真真姐非送少爺就足夠了,他小武又不會武藝,這一日八趟可是六十多里路啊,腳都要走痛,所以只早上一趟跟著來,其餘就偷懶不來了一穆真真卻是喜歡走長路,自從住到了東張,穆真真不再每日去西興運河碼頭背果子到處叫賣一向吃苦耐勞慣了,突然閒下來,雖然早晚也習武,還有不少雜事,但穆真真還是覺得自己太享福了,身上多了好些肉,tui圓了腰圓了,這些也就罷了,就是胸脯高高頂著衣衫,讓這墮民少女頗為煩惱,所以這每日八趟六十多里路她是樂此不疲喜孜孜來接少爺,然後與少爺一道回織造署,雖然一路上少爺與她說話不多,只與宗翼善談文論藝不休,但只要陪著少爺,穆真真就已經很快活了一張原倒沒覺得穆真真胖了穆真真是有葛邏祿白種人血統的,身材高挑,以前是太瘦了,現在正好小腰細圓,兩腿修長結實走路飛快,張原雖然一路上多與宗翼善縱論經史,但對這個長成的美婢還是很關注的,喜歡看這個墮民少女走路的樣子,有一種自然流露的英氣,但當她覺得被人注視時,她又卑怯了,腳步也邁得小了「真真,1小武又偷懶了嗎?」

    張原笑著問,夕陽斜照,奔雲石纍纍疊疊,將長長的石影投向不遠處的蓮花洞,這墮民少女立在奇石下,雪膚huā貌,極是養眼。

    穆真真笑著回答:「少爺,小武說他腳走痛了,要歇著。」

    張原道:「1小武他囊腳了,沒出息。」穆真真想起西張三公子叫百花樓的妓女武陵春也叫小武,不禁掩嘴「格格」直笑。

    焦潤生走了過來,說道:「介子兄、翼善兄,家父請兩位過去。

    張原、宗翼善甚喜,來居然草堂三曰了,一直未看到焦狀元,說是與蓮池大師參禪論道,焦琺晚年攝道歸佛,對佛理領悟極深,可以說是出入儒、道、佛三家,經史、道藏、釋典,靡不閱覽窮研焦琺住在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園,包涵所是個極會享樂的官僚,西湖的樓船就是他創製的,在雷峰塔下築有南園,在飛來峰下築有北園,皆極精美,包副使的南園離居然草堂只有三里多路,來到南園,焦潤生領著張原幾人進去,但見磊石疊山,奇峭精巧,兩條溪澗交錯匯入西湖,溪澗上建造形式各異的橋粱,南園大廳,拱斗抬粱,省去中間四柱,顯得猶為寬敝,可以在廳上舞獅唱曲。

    主人包副使不在此間,焦琺就是主人,焦琺生於嘉靖十九年,中狀元時已經五十歲,今年七十有四,鬚髮如雪,精神矍鋒,坐在一張醉鼻椅上,腰板挺直,黃汝亨坐在一邊,見到張原、宗翼善,白眉焦太史打量二人,少年張原上前見禮沉靜從容,那宗翼善則稍顯侷促,焦琺開口便問:「宗翼善,可讀過王心齋先生的著作?」

    王心齋便是王艮,王陽明弟子,開創了影響深遠的泰州學派。

    宗翼善恭恭敬敬回答:「學生過心齋先生的《復初明哲保身天理良知說》和《格物要旨》。」焦琺道:「那你且說說如何克己復矛。」宗翼善心知這是改變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回答得好,能得到焦狀元的賞識,他就很有可能脫去奴籍,宗翼善手心微汗,有些緊張,側頭看了張原一眼,張原點了下頭意示鼓勵∼

    宗翼善略一思索,答道:「己、禮,非一非二,mi之則己,悟之則禮,己如結水之冰,矛蜘釋冰成水,己如析金為瓶盤釵劊,禮如熔瓶盤釵銅為金,故釋冰即是水,不別求水,熔瓶盤釵銅即是金,不別求金,克己即是禮,不別求禮,可見己與禮非一非二,為禮由己,若捨此他覓,將無所得。」

    焦琺面露微笑,對黃汝亨道:「貞父,此子果然好學敏悟,值得提攜。」黃汝亨笑道:「焦太史何不效仿陽明先生收宗生為弟子?」

    焦琺攬須大笑,說道:「老夫何敢比陽明先生,就不知宗生能及心齋先生幾成?」

    當年王心齋先生是鹽丁灶戶出身,社會地位與奴僕差不多,也是靠自己勤奮好學得到了王陽明的賞識,王陽明不拘一格不論出身,收王艮為弟子,終成一代大儒,而泰州學派由此具有濃烈的平民色彩,門下弟子三教九流都有,所謂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就是泰州學派的觀點,是平民哲學宗翼善見焦琺有收他為弟子的意思,當即跪倒拜師,張原也跟著跪下。

    焦琺道:「張原,你拜我何為?」

    張原道:「學生也想向太史公求教。」能拜在焦琺門下對他的學業和聲望都很有稗益,總不能宗翼善都拜師了,他卻一無所得。

    焦琺對張原道:「老夫收宗生為弟子,是憐他才高命薄,要助他一把,你出身山yin名門,現在已是案首童生,入泮升學是定局,更有鍾太監賞識你,又何必拜老朽為師!」焦琺聽說張原與織造署鍾太監關係密切,有些不悅,文人清高,一向是看不上內官的,就算迫於太監威勢,表面上要奉承,但心下都是鄙夷太監的張原心道:「不妙,這閹黨之名現在就要影響到我的聲譽了嗎?那麼我就更要爭取成為焦狀元的弟子,迎難而上正是我之本到:「學海無涯,案首只是虛名,學生追求的是聖賢之道,但學生年幼,求學格物常有迷惑,所以想向太史請教。」在焦狀元面前就得這麼說。

    這時,童子捧茶上來,1小心翼翼放下茶盞,豎起托盤退在一邊。

    焦琺道:「那好,我且問你,如何方能言道?觀心、行己、博學、

    主靜這些都不必說了,老生常談耳。」焦站這是刻意提高難度來考量張原,先把一些答案通道給堵上了。

    張原凝思片刻,瞥眼見那捧茶童子恭立一旁,頓時靈光一閃,答道:「這捧茶童子便是道。」焦琺、黃汝亨相顧愕然。

    宗翼善也為好友暗捏一把汗,他雖然知道張原的才華,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的,但要從捧茶童子聯繫到聖賢之道,這極難啊。

    焦琺當然沉得住氣,徐徐道:「請試論之。

    張原向焦、黃二人一躬身,卻轉頭問那小童:「從茶房到這大廳有多少路?」

    小童答道:「有小半里路。」

    張原向焦琺道:「學生從外來,一路山石階梯,左旋右繞,而這童子托盤捧茶,走了這許多門坎石階,竟未失足打破甌盞,豈不是暗合於道。」焦琺、黃汝亨二人眼睛都是一亮,張原回答得甚妙,張原沒有從正面回答什麼道,而是借捧茶童子現身說法,有戒嗔戒懼君子夕惕之意,又有莊周庖丁解牛之意,極其耐人尋味,這種以日常小事說理也正是泰州學派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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