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午時初刻,張原正待向大兄張岱告辭,忽聽那倪汝玉大叫起來:「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見張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張岱走到倪汝玉身邊問:「倪兄,哪裡有痰,趕緊讓人沖洗沖洗。」
好潔成癖的倪汝玉一臉嫌惡地指著霞爽軒外的池水道:「方纔那小子吐口痰到池裡,被一尾紅鯉魚給吞了,啊呀呀,這亭子呆不得了,一看到這池水,看到這魚,我就渾身不舒服。」說罷,袍袖一甩,往天問台那邊去了。
張原、姚簡叔等人面面相覷。
姚簡叔笑道:「這倪汝玉恐怕以後連魚都不敢吃了,至少鯉魚是不會吃了。」
張原搖頭,心想:「真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挑糞灌園,那麼菜吃不得;豬羊齷齬,那麼肉吃不得——」
……
張原與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園,繞到霧露橋頭的魯氏藥鋪拜會魯雲谷,魯雲谷為張原診視雙眼,確認眼疾已痊癒,又叮囑慎用目力,要長期養眼,閒談了一會,張原告辭,魯雲谷要留他用飯,張原道:「家母還在等我回去呢。」
回到家中已經過了正午,張母呂氏正倚閭盼望呢,說道:「原兒,常為你讀書的那位范先生方才來訪,因你不在,就未進門,說午後再來。」
張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張大春截扣租糧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麼說。」
張母呂氏又道:「你姐姐托人捎了信來,問你眼疾好了沒有,她可是日夜惦記著呢,娘已回復說你眼疾痊癒了,今日都去西張那邊遊園了。」
張母呂氏今年四十八歲,一共生了五個孩兒,只有張若曦、張原姐弟兩個得以長大成人,其他三個都夭折了,張若曦比張原大九歲,和母親呂氏一樣非常疼愛這個小弟,張若曦十七歲時嫁給松江府青浦縣生員陸韜為妻,每年正月末都會回山陰拜年,陪母親和小弟住上一個多月,張原識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間感情深摯,以前的張原不怕母親,卻有點怕姐姐若曦,又敬又愛又怕,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現在的張原心田——
今年初,張若曦攜一子一女在山陰娘家住了一個多,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親托人捎來的急信說張原眼睛瞎了,張若曦驚得花容失色,讓夫君陸韜陪著連夜僱船從松江出發,又是水路又是陸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趕到,陸韜三天後便回青浦了,張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張原得魯雲谷醫治後,眼疾大有起色,而張若曦兩個幼兒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離,這才辭別母親和弟弟回青浦,叮囑說小弟眼睛好了後立即報知她——
張母呂氏道:「上月底我就托車馬行的人捎信告訴若曦,說你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日她又捎信來問,看來是沒有收到信。」
張原道:「姐姐這段日子也和母親一樣為我擔驚受怕了,母親若同意的話,我想待秋涼後去松江看望姐姐,還有小外甥、小外甥女。」
張母呂氏道:「這裡去松**浦,也將近有十日的路程,你從未獨自出過遠門,娘哪裡放心得下。」
在這個年代,離家百里就算是出遠門了。
張原道:「兒子已經長大了。」站直身子道:「個子都已經比母親高了。」
張母呂氏笑道:「好好好,我兒已經長大了,娘心甚慰。」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明年三月初七是你姐夫三十歲壽誕,到時你去松江祝壽,可好?」
張原答應了,用過午飯,在書房裡練了半個時辰大字,武陵來報,范先生來了。
張原洗了手出去迎接范珍到書房坐定,小丫頭兔亭端茶上來,范珍等兔亭退出後便從懷裡掏出一卷薄冊子遞過來,嘴角含笑,低聲道:「幸不辱命,介子少爺請看。」卻又縮回手,說道:「還是念給少爺聽吧。」便用輕快的語調念道:
「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鑒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原瞇眼細聽,眉毛漸漸擰起來,上月他聽母親說過,田莊一百二十畝田今年總共才收到麥租四十五石,去年收到的秋糧是六十石,而范珍收集到的證據,單佃農謝奇付一戶承租的四十畝地一年就交了夏麥二十石、秋糧四十石,那麼估計一百二十畝田莊一年能收到麥租六十石、米租一百二十石,也就是說張大春每年至少私吞了夏麥十五石、糧米六十石,現在的市價一石米值七錢銀,張大春一年就要從張家鑒湖田莊的一百二十畝田租中私吞五、六十兩銀子——
張原很是憤怒,他父親張瑞陽在外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就是六十兩銀子寄回家,這家奴張大春每年剋扣也有這麼多,真是欺人太甚,張家的田租有一半飽了張大春的囊,而且更可惡的是,張大春與那些佃戶訂了兩分契約,私下的那一份田主竟然是署他張大春的名字。
張原平靜了一下心情,問:「范先生,這四家佃戶交的秋糧比夏麥都多出近一倍,這是何故?」
范珍暗暗點頭,張原心思很細,答道:「近年來,鑒湖那邊的田都已經開種兩季水稻,每年秋糧產量幾乎翻倍,而張大春為少爺家收租賬面上依舊按一季稻來收,那多出的一季糧租就全歸他所有了,這家奴著實可惡,介子少爺意欲如何處置?」
張原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先將此事稟明家慈,張大春投在我父門下也有十五年了,家慈應該會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不知悔改,我必嚴懲。」
范珍已經聽說了上午砎園聽戲時張汝霖賞識張原的事,更確信自己眼光沒錯,張原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說道:「介子少爺有何吩咐儘管說,范某無不盡力。」
張原道:「好,多謝范先生,范先生先到前廳少坐,我去向家慈稟明此事。」
張原將范珍送到前廳,便回到內院,到南樓去見母親呂氏,將范珍收集到的張大春私吞田租的證據說與母親聽,大丫頭伊亭也在一邊,伊亭心道:「少爺果然開始查治這件事了,就不知道少爺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張大春?」
證據確鑿,與心中原有的疑惑暗合,張母呂氏氣得雙手發抖,好一會才問道:「原兒,你打算怎麼辦?」
張原道:「押送官府問罪,退出這些年私吞的租銀。」
張母呂氏為人慈和,心下不忍,說道:「先好言說說,他若肯退出私吞的租銀就不要治他的罪,張大春也有妻小呢。」又補充道:「就讓張大春交還近三年來剋扣的田租,遠的就不要追究了。」
張原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可是你與人為善,人家認為你可欺,吞進去的銀子只憑好言相勸要他吐出來,那是極其困難的,說道:「兒子明白了,會給張大春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他拒不承認,不肯悔改,那就按兒子說的,送官府問罪。」
張母呂氏不無擔心道:「我兒年幼,要不等你父親明年回來再追查這事吧。」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已經成人了,如果這點家事都處置不了,以後如何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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