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駛離王府。
諸葛流雲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面閉目養神的冷幽茹,不得不說,她長期衣著簡單、飄渺出塵,忽而換了一身色澤鮮亮的裙衫和別具一格的珠釵,簡直叫人眼前一亮,那種驚艷,絲毫不亞於初次見到一襲紅衣,在草原上策馬馳騁的上官茜的感覺。
與她夫妻二十年,她好像從沒露出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
不對,好像也不是她沒展露,而是自己沒去觀察。
依稀記得她鳳冠霞帔嫁入喀什慶,鑼鼓敲得漫天震驚,那雙白玉一般的手輕輕握著紅綢的另一頭……掀開蓋頭的那一霎,視線尚未觸及她絕美的臉,他就熄了燭火。
一夜雨露,四年他沒再踏足她的院子,要見琰兒也是宣了琰兒到自己跟前。
再見她,她已為琰兒披上素服,自此,好像她就再沒穿過艷麗的衣裳。
「好看。」諸葛流雲掃了她一眼,又望向窗外,狀似無意地丟了一句。
冷幽茹好像睡著了似的沒理他。
半個時辰後,馬車抵達冷府,一路上,冷幽茹沒與諸葛流雲講半句話,也沒問他為何記得今天是冷老夫人的生辰,又怎麼知道冷家給她發了帖子。
諸葛流雲先跳下馬車,爾後轉過身朝也打了簾子出來的冷幽茹伸出手。
冷幽茹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回應他的打算,就那麼提起裙裾去踩車轅旁的木凳。
諸葛流雲望了望大門的方向,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唇形不變,聲音彷彿從牙齒裡咬出來:「別讓娘擔心!」
冷幽茹的眸子緊了緊,也朝大門的方向望去,就見姚馨予(冷老夫人)身邊的崔媽媽已經邁著小碎步迎面而來了,她將手遞給諸葛流雲,在他無比紳士的攙扶下,優雅從容地下了馬車。
崔媽媽今年五十有一,自小服侍姚馨予,風風雨雨,不知不覺間過了數十個年頭,她為人謙和、秉性純良,在府裡口碑極好,便是冷夫人待她也是頗有三分敬重的。
崔媽媽撐了白色繡桃花的傘走到冷幽茹跟前,笑瞇瞇地行了禮:「姑爺!姑奶奶!可算把你們盼來了!老太太從昨晚就開始念叨,說姑爺公務繁忙,也不知抽不抽得開身陪姑奶奶回府!奴婢說啊,姑爺看重姑奶奶,再忙也擠得出時間的!奴婢果真沒說錯!姑爺,姑奶奶裡邊兒請!」
算是變相地把諸葛流雲誇了一遍!
諸葛流雲微笑頷首,待冷府的下人明顯比待王府的下人客氣。夏季日頭毒,容易曬傷,但早上的太陽問題不大,崔媽媽依舊拿了傘,他的眼神一閃,看向了崔媽媽手裡的傘,道:「我來吧。」
崔媽媽將傘遞給諸葛流雲,掩面意味深長地一笑:「麻煩姑爺了!」
諸葛流雲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冷幽茹,也笑:「照顧妻子是應該的。」
冷幽茹的睫羽顫了顫,被他窩在掌心的手捏了捏,卻沒甩開。
崔媽媽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揚起笑臉,帶著二人去往了設宴的香梅居。香梅居,院如其名,一進入院子便是幾株姿態婆娑的梅樹,時下無花,卻不顯衰敗,反而有種古樸的沉寂厚重。地上並非草地或青石地板,而是一溜的鵝卵石蜿蜒小路,不經常走的人踩在上面腳底微微發痛。
諸葛流雲就想把冷幽茹提起來!
崔媽媽瞧著諸葛流雲臉上露出些許彆扭的神色,就笑了笑說道:「姑爺可知這院子裡為什麼不光滑平整的地面而是鵝卵石嗎?」
諸葛流雲語氣如常道:「願聞其詳。」
崔媽媽一邊走一邊說:「這是老太爺臨終前專門替老太太鋪的路,鵝卵石又冷又硬,老太太一開始不習慣,就覺得好端端的大路和草地不走,她為什麼非得終日面對這些膈腳的石頭?甚至有段時間,為了不走這些石子路,老太太換了別的院子住。別的院子多舒服、多簡單啊,她幹嘛要和自己的腳過不去?」
講到這裡,崔媽媽停了停,似在等諸葛流雲的回應。諸葛流雲就明顯感到冷幽茹在聽見「老太爺臨終前」這幾個字時手抖了一下,老太爺去世那年是冷幽茹嫁入喀什慶的第二年,她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諸葛流雲就想起了冷幽茹嫁入喀什慶的四年——
第一年,絕育。
第二年,喪父。
第四年,琰兒在她懷裡永遠閉上了眼。
諸葛流雲的心狠狠一揪,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任何時候都雲淡風輕的女人到底經歷了什麼,她不哭,他便以為她不在乎……
諸葛流雲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卻若無其事地問道:「後來呢?後來老太太住進來了嗎?」
崔媽媽笑著一歎:「後來啊,後來老太太當然是住進來了。這是老太爺生前最愛的院子,老太太想緬懷老太爺,除了來這兒還能去哪兒?別的院子的路好走是好走,卻終究不是老太太的歸路,歸路僅此一條,忍痛也得走。」
諸葛流雲用餘光瞟了瞟冷幽茹,陷入沉思。
崔媽媽又道:「可姑爺您猜怎麼著?」
諸葛流雲笑得不盡自然:「嗯?」
崔媽媽自問自答:「老太太原本臟腑不大好,經常虛弱乏力、頭暈目眩,可自打住進香梅居,老太太的精氣神兒一天天好了起來,奴婢就打趣老太太,這是老太爺在天之靈保佑您呢!後邊兒問了大夫才知全是鵝卵石路的功勞。百病從寒起,寒從腳下生。腳底穴位多,經常走鵝卵石路對身體有利。所以老太太又說呀,看起來挺痛苦的東西,耐著性子和不適磨合一段時間,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姑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崔媽媽看向了諸葛流雲,餘光順便掃過冷幽茹。
冷幽茹容色淡淡,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諸葛流雲卻眸色一深,說道:「嗯,老太太說的在理。」
很快到了明廳,姚馨予端坐於主位上,冷承坤夫婦分坐兩旁,冷逸軒站在她身邊,與她講著街頭巷尾的趣聞,逗得她捧腹大笑。
一屋子歡聲笑語老遠便傳到了幾人的耳朵裡,諸葛流雲偶一側目,就發現冷幽茹的神色有些僵硬,他微微一愣,難道冷幽茹不喜歡回家?
崔媽媽接過諸葛流雲手裡的傘,啟聲道:「辛苦姑爺了!姑爺和姑奶奶請進!」
屋子裡的笑聲戛然而止,眾人朝他們看去,正好瞧見諸葛流雲將遮在冷幽茹頭頂的傘遞崔媽媽,放下手時順帶著理了理她鬢角的發,冷幽茹恬淡一笑,似有還無,偏似海棠綻放,美得整個世界都馥雅含香。
下人們紛紛垂下頭、紅了臉,姑爺和姑奶奶真是一對世間難尋的璧人。
姚馨予的眼底就溢出點點淚花來。
冷逸軒很乖巧地走上前,沖二人拱手作揖,喜色道:「姑父,姑姑!」
冷幽茹清冷地牽了牽唇角,看不出什麼喜悅,她一貫如此,眾人見怪不怪。
諸葛流雲拍了拍冷逸軒的肩膀,很親和地道:「又壯了不少!」
冷逸軒就嘿嘿地傻笑!
冷承坤夫婦起身要給二人見禮,諸葛流雲卻先二人一步撣開下擺,對姚馨予行了跪禮:「祝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冷幽茹的眸光微微一動,繼而垂下了眸子。
姚馨予忙站起身,拽了他的胳膊,凝眸道:「使不得,使不得呀!你是朝廷親封的王爺,是君,哪有君跪命婦的道理?快起來!」
諸葛流雲卻認真地說道:「這裡沒有王爺,只有您的兒子,兒子給您磕頭天經地義。」
冷幽茹纖長的睫羽就是一顫,埋在寬袖裡的手握成了拳頭。
姚馨予看了淡漠的冷幽茹一眼,含淚點頭:「好,好,好!」
冷承坤舒心一笑,妹妹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後面,其他人也紛紛給姚馨予行了跪禮祝壽,並呈上各自的禮物,隨即,大家開開心心地用了午膳。
冷承坤父子和諸葛流雲在明廳內下棋,冷夫人坐一旁刺繡,冷幽茹與姚馨予則在紗櫥後的小隔間內聊天。
諸葛流雲微微後仰,自紗櫥的縫隙中隱約能看見冷幽茹趴在姚馨予的腿上,姚馨予低頭和她講了什麼,她摀住臉,咯咯發笑,純真而美好。
諸葛流雲卻覺得胸口堵了快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她也是會笑的,他好像一次也沒見她發自內心地笑過,這些年,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突然,一名丫鬟神色慌亂地行至門口,冷夫人放下手裡的繡活兒,走到門外與丫鬟交涉了一番,爾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算好了,你要不要稍稍核對一遍?」紫籐園內,上官茜笑著將冷幽茹交給水玲瓏、卻被她連夜完成的任務放在了桌上,「你放心,我不會告訴王妃的。」
水玲瓏看著厚厚兩本賬冊,隨手翻了翻,有些詫異上官茜昨天下午膈應了她,晚上就來幫她忙的舉動,水玲瓏似有還無地勾了勾唇角:「不用核算了,娘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實……也不急,母妃沒規定我什麼時候完成。」
上官茜正預備說「王妃是不是太刻薄了些,你生完孩子多累,月子還沒坐完呢就逼你幫她料理庶務了」,聽了水玲瓏最後一句,便一個字也蹦不出了。她的瞳仁左右一動,露出一抹暖人心扉的笑:「我昨晚的話有些重,你別放在心上。」
水玲瓏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她。
上官茜的笑容染了幾分牽強,略顯侷促不安地道:「我不該質問姐兒有沒有吵到小鈺的,姐兒是你們女兒,她哭,你們比誰都難受。小鈺是她父親,被吵吵也是應該的。左不過就一陣子,小鈺是男人,也不是扛不住。」
水玲瓏挑了挑眉,她可以理解為上官茜在為昨天的挑刺而道歉嗎?只是婆婆就是婆婆,哪怕覺得兒子照顧女兒乃情理之中,也永遠看不見她背地裡付出了多少汗水。水玲瓏微微一笑,上官茜疼不疼她無所謂,諸葛鈺疼她就好。
上官茜見水玲瓏沒反應,有些拿捏不準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可瞧著她眉宇間神色柔和,上官茜又覺得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講得特有水準,她接著,含了一絲落寞地道:「我只是太在意小鈺了,在意到我會不由自主地忽略他身邊的任何人,包括他妻子也包括他孩子,我好像只能看到他了,所以,一想到他夜裡睡不好覺,白天還得強撐著上朝,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就急了,一急,就講了令你不喜的話。你……你……可千萬別生我氣,更別叫小鈺和我離了心。」
反思了自己的措辭,卻沒反思自己的態度,明著是道歉,實則找借口,其中心思想無非是:水玲瓏,我那麼愛我兒子,你沒看到嗎?怎麼能不體諒我這個與兒子生離十七年的母親,還挑撥我們的母子關係?
婆婆欺負兒媳,兒媳找兒子告狀,兒子吼了老子,老子又訓了婆婆,回頭婆婆惱羞成怒,繼續找兒媳麻煩……
惡性循環,這是水玲瓏的第一反應,也許沒猜對,但第二反應還沒出來。水玲瓏就順著上官茜的話,禮貌地笑道:「娘對諸葛鈺的心,我明白。」
上官茜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水玲瓏親自遞了一杯菊花茶到她跟前,溫聲道:「娘,喝茶。」
心裡卻冒出了第二反應:今天皓哥兒不用上學,王爺應該帶著皓哥兒出去好生遊玩一番,誰料,王爺陪著王妃回了冷家祝壽,上官茜感受到王爺對王妃的真心正在一點一點遞增,甚至超過了他們海誓山盟的曾經,所以,抓不住丈夫的上官茜,轉頭打算傍住兒子,是這樣嗎?
上官茜捧著茶杯喝了一口,又看向水玲瓏,眼底水光閃耀:「能娶你為妻,是小鈺的幸福,難怪他總護著你了。」
言辭間,難掩失落,諸葛流雲……就沒這麼護著她。
上官茜走後,鍾媽媽一邊繞著手裡的線,一邊長吁短歎:「夫人也不容易,與親生兒子分別那麼多年,心裡定不好受!辛辛苦苦撫養女兒成人,女兒又難產死掉,留下一個外孫,嘖嘖嘖……長途跋涉,沒少挨餓受凍,只怕還遇到過不少危險……」
自打上官茜在屋子裡頻繁走動後,水玲瓏便沒瞞著上官茜的秘密了。
葉茂一邊納鞋底兒,一邊搖了搖頭,也歎:「好可憐。」
枝繁撤了上官茜喝過的杯子,同樣一歎:「一個女人,一個長得挺美的女人,帶著外孫走南闖北,能平安抵達京城,奴婢真覺得她很了不起。難怪表公子的性格孤僻成那樣,也不知途中有過什麼驚心動魄的遭遇!」
水玲瓏的眉梢微挑,端起琉璃杯,抿了一口放了蜂蜜的牛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來,片刻後又忽而笑開:「瞧瞧你們幾個的心,軟得跟似的!夫人一來就把你們感化了,倒是顯得我鐵石心腸,不近人情了!」
枝繁的眼神一閃,迅速斂起了憐憫之色,笑道:「哪兒能啊?大小姐是菩薩心腸!普度眾生!拯救蒼生!」
屋子裡,笑成一片,上官茜煽情的氣氛漸漸被沖淡。陽光打在黃皮賬冊上,一應暗淡的光。
水玲瓏親了親熟睡的哥兒和姐兒,欣慰一笑,小夏打了簾子進來,恭謹地道:「世子妃,奴婢看著小主子,您補個眠吧!」
今兒上午是她當值。
水玲瓏抬手摸上後頸,仰頭,捏了捏,慵懶地道:「行,我先睡,姐兒醒了叫我。」
小夏點頭,鍾媽媽等人帶著繡活兒走到外屋,水玲瓏走到床邊準備歇息,可她剛躺下,皓哥兒來了!
皓哥兒是自己來的,他不喜人跟著,即便德福家的奉了命令時刻跟著,卻十次就有九次跟丟,另外沒有跟丟的一次大概是皓哥兒被強迫上學。
水玲瓏忍住睏意,揚起一抹溫和的笑,並命人準備了紫薯蛋撻和椰汁紅豆糕,他上回拿走的兩類點心:「肚子餓不餓?現在離午膳還有一會兒,先吃些點心。」
小夏留在房裡服侍,對這個表公子,小夏是打心眼兒裡畏懼得不行,不由分說地踹了她女兒一腳不說,還整日跟頭野獸似的,時不時就發出一種豹子般凶狠的氣息。因此,哪怕他昨晚給了小秋雁點心,她也著實不敢蹬鼻子上臉,依舊是一副唯唯諾諾的神色。
皓哥兒在水玲瓏旁側的杌子上坐下,小腿兒懸在半空,他踢個不停,瞟了水玲瓏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舌尖,添了舔唇角,卻,沒有動靜!
水玲瓏挑了挑眉,看向他側臉,試探地問道:「皓哥兒,妗妗是不是做過什麼事嚇到你了?你好像,很怕妗妗的樣子。」
皓哥兒抬頭,眼底閃過一絲晦暗難辨的波光,表情遲疑了一瞬,又再次低下頭,不說話!
但水玲瓏還是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異樣,一個孩子,年僅四歲的孩子,不應該出現如此複雜的眼神,水玲瓏實在不記得她對皓哥兒做過什麼,因為皓哥兒從第一次見面就表現出了對她的強烈排斥,不似厭惡,更像懼怕。
可他是孩子,自己又不能逼他,水玲瓏頓了頓,笑著將糕點推到他手邊:「吃吧。」
水玲瓏以為皓哥兒會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搶了糕點就跑,誰料,皓哥兒靜靜地扭頭看了糕點一眼,爾後懵懂的眼神落在了小夏的臉上。
小夏一驚,看……看她做什麼?
小夏吞了吞口水,福著身子問道:「表公子……有何吩咐?」
皓哥兒把剛才的動作重複了一遍,先看糕點,再看小夏。
小夏似乎猜到了什麼,壯著膽子道:「表公子……是……是要奴婢喂嗎?」
「嗯。」皓哥兒發出了一聲淡淡的鼻音。
這回別說小夏,便是水玲瓏都有些驚訝了,皓哥兒從不理人、從不說話,你問他也好,吼他也罷,他總是默不作聲,除開上官茜,誰也沒法子得到他一星半點的回應,可剛剛……他應了小夏?!
小夏受寵若驚得連呼吸都快忘了,怔忡了半響,皓哥兒竟也沒催她,直到水玲瓏朝她使了個眼色,她才忍住滔天驚駭,行至皓哥兒身側,用銀筷子夾了一塊椰汁紅豆糕,慢慢地喂起了皓哥兒。
皓哥兒狼吞虎嚥地吃完,小夏又餵了小半杯水和一個紫薯蛋撻,皓哥兒照單全收!
末了,皓哥兒跳下地,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小夏有種被帝王給寵幸了的榮譽感!
水玲瓏望向皓哥兒遠離的背影,深邃如泊的眼底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亮色,那亮色緩緩流轉過小夏清秀的臉,幾乎是同時,她幽幽的話音響起:「做得不錯,皓哥兒有進步了,這個月的份例銀子翻倍。」
小夏聞言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道思緒,她撲通跪在了地上,訴求道:「世子妃!恕奴婢斗膽!奴婢……奴婢能不能不要份例銀子,改求世子妃一個恩典?」
蹬鼻子上臉的人水玲瓏不喜歡,若是她提什麼過分的要求,自己或許立馬將她趕出紫籐院,不為別的,就是不想看著鬧心。水玲瓏緩緩地道:「你要什麼恩典?」
小夏鼓足勇氣道:「奴婢請世子妃准許奴婢在不當值的時候回家一趟,將份例銀子和衣裳送回去,順便也帶奴婢的女兒看看她父親和弟弟。」
原來是這個要求,家有重傷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女兒,回去探望一番合情合理。水玲瓏神色稍霽:「好。」
小夏心頭一喜,磕了頭響頭!
小夏回房後,即刻將這一絕世好消息告訴了小秋雁,小秋雁興奮得在床上跳了起來:「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回家看爹爹和弟弟了嗎?太棒了!太棒了!娘親你好厲害!你說到做到,沒有騙我耶!」
「都……都是運氣。」是啊,天知道表公子今兒抽的什麼瘋,竟然和她這般親近,又是應聲,又叫她喂,所以世子妃才一個高興准了她請求,如若不然,她還……真沒膽子求恩典!
小秋雁又跳到小夏的懷裡,一句句「娘親好棒」、「娘親好厲害」,誇得小夏滿面赤紅。
突然,小秋雁目光一掃,只見門外似有一片銀色衣角,她好奇地穿了鞋子下地,朝門外跑去,可當她跨過門檻時那片衣角又不見了。她撓了撓頭,看花眼了?
入夜時分,安平傳了消息,軍機處有事,諸葛鈺要晚點回,讓水玲瓏先吃飯不必等他。
水玲瓏用了膳,餵了姐兒和哥兒,又給倆孩子洗了個香噴噴的熱水澡,最後,挨個做了嬰兒撫觸,倆孩子享受得連奶泡泡都不吐了,就那麼「嗯嗯啊啊」地叫,姐兒時不時地「愛愛愛」兩句,哥兒似乎想模仿,卻只能「啊啊啊」。
水玲瓏笑得前俯後仰,彷彿已經可以預見精明的女兒將來會把呆萌哥哥給整成什麼樣了。
曬了兩天太陽,水玲瓏明顯感覺到姐兒身上的黃疸退了些,所以,哪怕夜裡吐奶吐得水玲瓏揪心,水玲瓏還是決定將「曬太陽」進行到底。
拿出諸葛鈺親手做的木偶玩具逗著姐兒和哥兒,哥兒非常興奮,小胳膊小腿兒好一陣亂揮;姐兒較為安靜,直到困了想吃奶,才嗚嗚咽咽地哭了幾聲。
水玲瓏將姐兒抱入懷中,撩開衣襟餵她,哥兒沒了玩伴,也「啊」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小夏忙將哥兒抱著餵奶。
哥兒含著一個,手裡得抓另一個。
水玲瓏看著哥兒這副得了諸葛鈺真傳的樣子,實在是感歎「虎父無犬子」,都是吃肉的貨!
哥兒和姐兒睡著,水玲瓏打了呵欠,也準備入睡。這是他們三人雷打不動的親密時刻,水玲瓏會和孩子們一起睡在床上,等諸葛鈺回來,再讓乳母將哥兒抱去偏房睡,姐兒留下,與他們同眠。
但今晚,水玲瓏沒等到諸葛鈺將她吻醒,反而等來門外悉悉索索的吵鬧聲,她揉了揉眼,就見枝繁一臉惶然地打了簾子進來,燭火昏黃,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觸目驚心的色澤:「大小姐,王爺……王爺出事了!」
主院內,諸葛流雲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胡大夫擰了帕子擦掉他傷口的淤血,爾後放進盆裡,丫鬟撤走第三盆血水,立時有人奉上第四盆。
余伯看著那猩紅的傷口和胡大夫一層層翻開幾乎能窺見白骨的血肉,心裡打了一個又一個突,近一年來,王爺的病災似乎太多了些,先是在戰場上傷了腿,爾後被王妃害得中了毒,眼下又……
「老胡,怎麼樣?」余伯焦急地問向胡大夫,胡大夫不老,三十有一,卻與余伯關係親近,是以二人的稱呼比較隨和。
胡大夫嘖嘖地歎了口氣:「哎呀,這劍要是再偏一寸,不,半寸,王爺的命就不保啦!」
再偏半寸就不保,言外之意是現在保住了?余伯懸著的心稍稍放下,語氣依然忐忑:「你你你你……的下手輕點兒……把肉都翻起來做什麼?」
胡大夫就慢條斯理地說道:「傷口得清晰乾淨啊,不然容易感染,胸腔的位置不同於其它地方,得格外小心謹慎。」
余伯轉身面向睫羽一直顫、一直顫的冷幽茹,眉頭一皺,歎道:「王妃就在這兒陪陪王爺,等王爺清醒了再回清幽院吧!」
一介奴才,替主子做了決定,若非火到極點,他也不至於以下犯上。
冷幽茹深吸一口氣,看向了昏迷不醒的諸葛流雲,眼底有濃濃的不解和淡淡的隱忍相繼閃過!
胡大夫處理傷口並纏了紗布,累得滿頭大汗,擦了汗,他對王妃行了一禮,道:「啟稟王妃,不沾水,靜養,尤其不要動左臂,以免撕扯了傷口,具體康復時間得根據每天的恢復狀況而定。」
「王爺受傷了?怎麼回事?王爺今兒不是陪王妃回娘家給冷老夫人賀壽了嗎?王妃有沒有受傷?」水玲瓏半夢半醒間聽了枝繁的稟報,登時睡意全無,遂詫異無比地問。
枝繁驚魂未定地捂著胸口,努力用平常的口吻答道:「個中細節奴婢也不清楚,安平是在二進門處等世子爺,無意中發現眾人抬著渾身是血的王爺回來了!胡大夫急沖沖地跟著後頭,表情不大好,肯定是王爺傷得很重!王妃沒聽安平提起!」
沒提起就是沒事。水玲瓏按了按眉心,若有所思道:「與王爺一併回來,或前後進入王府的除了咱們王府的人,可還有別的人?」
枝繁的喉頭滑動了一下,認真點頭:「有!安平說是冷老夫人身邊的崔媽媽!他曾經隨世子爺回過幾趟冷家所以認得,還有……」
「還有?誰?」水玲瓏睜大眼問道。
「另一個人走得太快,安平沒看清,丫鬟打扮,像是冷府的,她第一個進府,隨後才是重傷的王爺,最後是崔媽媽。」
這麼說王爺是在冷府出的事了,若非如此,冷家也不會派人上門。可既然要派,幹嘛一前一後,不搭伴而行?
「我去看看王爺,你叫葉茂和鍾媽媽進來守著哥兒和姐兒。」
「是!」
水玲瓏穿戴整齊,洗了把臉,帶著枝繁去往了主院,一進入主院,便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吵,水玲瓏汗毛倒豎,趕緊加快步子跨過了穿堂。
「冷幽茹!諸葛家到底欠了你什麼?王爺又欠了你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地傷害王爺?他是你丈夫啊,冷幽茹!我回來的第一天,他就告訴我不要恨你當初逼走了我!在你差點兒害得諸葛家斷子絕孫以後!在你差點兒害得他長眠不醒以後!他對我講了那樣的話!冷幽茹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上官茜指著冷幽茹的鼻子,聲嘶力竭地斥責了起來!
老太君抱著諸葛流雲的胳膊,哭得天昏地暗:「我的兒啊……」
岑兒往冷幽茹身邊一站,怒目而視道:「夫人!王爺的傷不是王妃害的!」
上官茜橫眉冷對,怒不可遏道:「不是她做了那樣喪心病狂的事得罪冷家,王爺用得著替她擋這一劍?她知不知道,那種情況有多凶險?」
再看向冷幽茹,眸光越發犀利冰冷,「冷幽茹你真是太可怕了!丈夫你害,養子、養女你害,連從沒對你造成一分一毫傷害的侄女兒你也能忍得下心去陷害!你倒是說說,這世上還有沒有人是你不敢害的?」
老太君的身子在上官茜的話裡一點一點變得僵硬,自打她入府,流雲三不五時地出事,撇開頭一回沙場受創,後面兩次可都與冷幽茹有直接的關係!上官茜說的對,在她對諸葛家和流雲做了那樣喪心病狂的事後,流雲還為她求情,她到底憑什麼這麼揮霍流雲的感情?又憑什麼讓流雲為她做的惡事承擔後果?她的心腸如此歹毒,根本不會記得流雲的好!保不齊哪天她又會傷害流雲!傷害小鈺!傷害小汐!傷害玲瓏……甚至傷害她可愛的曾孫!
老太君看向她,滿是淚水的眸子裡閃動起絲絲憎惡來!
冷幽茹埋在寬袖下的手捏得青筋凸起,面色卻淡漠如水,彷彿被沒聽見上官茜的指責,也沒察覺老太君的怒火。
老太君想趕她走,真的、真的想趕這個不詳的女人走,可一記起老太爺臨行前的叮囑,她又堪堪忍住了心底呼之欲出的言辭,她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管不住趕她出府的話,就那麼抱著兒子的胳膊,淚水一滴一滴地流下。
「娘!您別太難過!仔細哭壞了身子!胡大夫說了王爺沒有生命危險,很快便能痊癒的!王爺……王爺疼幾天……等傷口結了痂……一切就都好辦了……」上官茜抽泣著,後面漸漸詞不成句。
老太君就看向兒子胸前隱約滲出血絲的繃帶,哭得越發洶湧……
上官茜一邊用帕子抹淚,一邊暗暗狐疑,冷幽茹做了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又無意中波及了王爺,老太君愛子如命,怎麼一點兒表示都沒有?不應該把冷幽茹趕出府嗎?
王爺也真是的,冷承坤找冷幽茹算賬,他湊什麼熱鬧?就不怕自己一命嗚呼了?況且,他把冷幽茹當個寶,冷幽茹當他是根草,瞧瞧,傷成這樣,冷幽茹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掉!
上官茜的眸色一厲,很快再次哭成了淚人兒:「娘您回去歇息,這兒有我照顧王爺就好!我一定不會再允許任何人傷害王爺的!」
老太君猛然抬頭,看向冷幽茹道:「我不想再看見你!你不喜歡禮佛嗎?那好啊,你給我住進佛堂!一輩子也別再出來!」
上官茜心頭一喜,幽禁……也不錯!
冷幽茹的眼皮子動了動,掌心已經被指甲摳出血來,一點一點滴在地上,卻沒人看見,看見了也裝作看不見,她們悲傷她們的,她依然只能孤獨她自己的,連掉一滴淚都會成為假惺惺的笑話。
「冷幽茹,我冷承坤是嚇了眼才這麼多年一直袒護你!你這只白眼狼!居然將毒手伸向了我的女兒!她到底怎麼招惹你了?我們冷家沒你這種敗類!從即日起!你不是我冷承坤的妹妹!」
「姑姑你太過分了!你怎麼可以設計姚成和冷薇?又怎麼可以害死冷薇?我以後再也不會叫你姑姑了!你太令我失望了!」
「冷幽茹你這個魔鬼——你把女兒賠給我……」
「幽茹……幽茹你怎麼能對薇兒做那種事?你叫我到了黃泉路上怎麼和你父親交代?」
她仰頭,不知將什麼逼回了眼底,轉身,欲朝門外走去。
突然,手腕一緊,她回頭,就看諸葛流雲虛弱地睜著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抖著地抓住了她的手……
出了主院,上官茜氣得半死!冷幽茹明明犯下這麼大的罪孽,為何老太君不罰她,王爺也不唾棄她?王爺不是最討厭蛇蠍心腸的女人嗎?當年他擇偶的標準可全都是正面的,怎麼十七年不見,口味變得這麼重了?
想著老太君明明下命令幽禁冷幽茹,王爺卻不知怎地突然清醒,強硬地留下冷幽茹,而本該陪著王爺共度良宵的她落單,她就抓心撓肺!
上官茜送了老太君回天安居,憤憤不平地朝清雅院走去,剛走了幾步,便和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媽媽不期而遇,瞧打扮,不像是王府的人。
崔媽媽的腿都快跑斷了,她扶著牆壁大口大口喘氣,待到回神時便發現一名姿容艷麗的婦人朝她徐徐走來。她心中暗驚,這名女子好面生,保養得當,像二十來歲,但眼神沉著,明顯與姑奶奶一個年紀,就不知是誰了。或許是……府裡的二夫人?
崔媽媽擦了額角的汗,主動行了一禮,不太確定只叫了夫人:「夫人,請問一下老太君的天安居在哪兒?我一路問過來,說是這個方向,奈何我眼神實在不好,怕看岔了。」
上官茜問道:「你是……」
崔媽媽和和氣氣地答道:「我是冷老太太身邊的崔媽媽,奉了我家老太太的命前來與老太君說些事兒!還請夫人幫忙指個路!不甚感激!」
原來是老太太的心腹,冷承坤已經派丫鬟給老太君稟報了實情,恰好當時她也在場,冷承坤的態度已經非常堅決,事情絕沒轉圜的餘地,那麼,老太太又緊接著派了人來找老太君又是什麼意思?總不會再把冷承庫的立場重申一遍吧!
思及此處,上官茜的眼神閃了閃,和藹地道:「哦,實不相瞞,老太君聽聞噩耗,氣得不輕,現在已經歇下了,你有什麼事與我說吧,回頭我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娘。」
稱呼老太君為「娘」的中年婦人,除了姑奶奶應當只剩那位二夫人了。自己不能白跑一趟,見不著老太君,信也得帶到才行。崔媽媽摸著寬袖道:「既如此,就有勞夫人替我將信轉交給老太君了。」
信?果然有貓膩!
上官茜溫和地笑道:「沒問題,我給你送到就是。」
「多謝夫人!」崔媽媽繼續朝袖子裡摸,可摸來摸去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東西,難不成……她剛剛走得急,把信弄丟了?
「大小姐,你看!」
夜色朦朧,月輝淺淺,枝繁打著燈籠在前照明,走著走著就發現一簇丁香花旁有一片白色的微光,她拾起來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封信,這才有了前面那句驚詫的話。
水玲瓏將信拿在手裡,上面寫著:諸葛老太君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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