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報社裡加班的人不少，繁重的敲字聲比窗外的雨聲來得都大，面前的編輯把手機遞還給我，問道：「您是裡頭的那個女兒嗎？」
我低頭看著身上這身新衣裳，皺眉道，「是，但是這事是真的，真的有那麼一號人，借了高利貸動手術，被逼到這個地步。」
「我很好奇，面對高利貸的恐嚇逼債，您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利用手機，拍下早已設定自己台詞的片段，博取社會的資助，您不知道屬於欺詐手段？很難證實這個視頻該有的真實性，說實話，很荒唐。」
「您可以去採訪一下，醫院裡很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很抱歉！這個噱頭的確是新穎，但是這次，您肯定白跑了。下次您碰上了報了警順道通知我們，只要警局備案，我一定安排記者跟蹤報道替此事刊登。」
「算了，我找別家。」
「還是勸您別忙活了，您就是找遍所有報社都是一樣的，沒有警局備案，那便可能被定義成不實，存在欺詐漏洞，沒有哪家報社願意為個可有可無的新聞吃官司毀前程。」
站在報社大樓前，不知是夜裡真的涼了還是心冷了，原以為可以迎刃而解的努力終是白費了，看著手裡的視頻，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挺傻的，這麼沒人性的爛招都想到了！不勞而獲，憑什麼讓我不要臉的稱心如意？
抿著干涉的嘴唇，從包裡取出電話卡換上，翻開通訊錄，查找到號碼，撥出。
電話那頭黃鶯出谷般的聲音，一點不像出自五十來歲女人的唇，「蕭冷嗎？」——
「是，是我。」
那頭的空寂，只剩下輕緩的呼吸聲，那感覺真是不好，不小心眨巴個眼皮，好似看到眼前燒得正旺的篝火上駕著一口大油鍋，茲茲渣渣的冒著泡，等著我自動跳進去。
不叫人害怕，就叫人疼！那酸爽貼切的告訴我，是羞辱！
那種明明可以讓自己做人，卻不得不逼著自己趴下當狗的滋味——
「五年前……您說的話還算數嗎？」
「當然。」——
「我要一百萬，越快越好。」
「地址發一個給我，明早我讓人帶合同和支票過去。」——
「我發短信過去。」
編輯好短信，按下發送，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成功，跳躍著笑臉，摁下退出，熟悉的壁紙圖片越看卻越是陌生了，一道五年了無音訊的鴻溝，能跨過，得多少個不易？如果再加深一百尺……
算了。
銀貨兩訖的交易，這會兒再哭再委屈，就顯得貪心了。
轉身看向報社大廈整片落地窗，折印著這一帶繁華，耳旁的風，是冷的，可這是唯一一次讓我覺得它不尖酸刻薄，它說：倔強了五年，終於，你還是把他賣了。
勾著唇角，不禁自白，「對，我還賣了個好價錢。」
在海鷗墓碑旁，我喝了很多酒。
我越是想醉，卻越是清醒，清醒到想嚎啕大哭，就像孟姜女哭倒長城一般，哭到山崩地裂，地動山搖，然後讓我再見上他一面，可我也明白一捧灰在我面前除了吹了他，屁用都沒有。
所以，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渴望撞到鬼，我好想好想，撞上一隻，哀求他幫忙領著海鷗來見見我，罵罵我。
一串陰森的沙沙聲，我以為真的顯靈了，可是沒有，只是手機來電震動而已，接起電話，奶奶沙啞的嗓子問我，「你在哪？」——
「仙龜山。」
「你想吃什麼，我做點，帶過去。」——
「絕情土豆片，諂媚小黃瓜，奉承花生米，悔心豬大腸，煽情蘿蔔絲，呵呵呵，我都吃不下，您空手過來吧。」我不禁冷嘲熱諷。
掐斷通話，回頭看向海鷗的笑臉，終於收不住，哇的哭出聲了，「我真的不想對你奶奶對你爸爸這麼刻薄的，可是明天，我真的就一無所有了，我做的再多，再好，他們都覺得是應該的，我欠你的，欠媽的。嗚~~~~他們要你那同父異母的沒點責任的虛偽哥哥，都不要我，我卻還要窮盡自己的多管閒事。好不公平，真的好不公平！……」
20分鐘後，奶奶來了，提著一個保溫鍋，和一個提籃，她從提籃裡把一袋子的香都倒向手心，右手從兜裡順出個打火機，燃上，說：「你別怨恨我，自從你被你媽趕出去，我再也沒承認過他是我孫子。」
「他很聰明，和他媽一樣喜歡算計。大軍，娶他媽就是著了金佩佩的道。大軍也知道他對不起蕭玲他們娘兩，死活沒讓金范改姓。知道你媽把你趕出去，我為什麼不認他嗎？」
「過年那天，他和蕭冷講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和他媽一樣狠，字字句句都是刻在心口的尖酸。相對於海鷗的善良，他卻像只豺狼虎豹，我沒有責罰他，因為你同樣需要懲罰。」
「你肯定想問你爸知不知道吧。」奶奶看向我，把燃上的香插在香爐上，說：「他是到後來看到照片才知道的。」
「你媽搬家那天給你爸打了個電話，讓他管好自己的好兒子，別那麼多管閒事，她不需要金范隔三差五的把你的消息告訴她，她再怎麼教的不好，她都沒小小年紀不要他們。你爸懵了，質問了金范，他沒有隱瞞，都說了，那是你爸第一次動手打他，愣生生把一扁擔打折了。」
「那幾天你媽還好好的，可沒幾天突然就辭職，
，號碼也換了，人間蒸發一樣，你爸不放心，就開始天南低北的找。我知道這病痛說不準不是這麼引起的，可我這老婆子沒那麼多錢給他治啊，我當然知道金佩佩家有錢，可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離婚嗎？」
「金佩佩願意掏錢讓你爸治病，可她要你爸以後不許再找你媽，你爸沒同意，就離了。別怨我總跟你要錢，除了找你，我也沒地兒生錢了。」
看著她，我突然沒了主見，究竟，他們沒錯？都是我的錯？我又錯了？我找不到話反駁，真的，一個字都沒有！
「那天，你一巴掌打在金范臉上，掉頭就走，他一句沒說也走了。隔天開始，他一天三兩趟的來回照顧，算是暖了旁人的嘴了，逢人問起，你爸不好拆台，回人都說是『乾兒子』。我以為他真的懂事兒了，真沒想到他這麼混賬，去借高利貸，還是騙你爸簽的合同蓋的章。」
「時間到了，他拍拍屁股跑到國外，我也只能找你了。可你把號碼也換了。」
她把保溫杯遞給我，「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小蔥甜豆腐，趁熱吃了吧。喝那麼多多酒，很傷胃。」
我木訥的接過，沒有一點食慾。
「你今天說的話，奶奶不怪你，也沒資格怪你，總是碰到難事兒，就壓你上場，你要反抗，就抬海鷗蕭玲治你，說實話，奶奶也知道自己很過分，這次，就當最後一次，幫幫你爸爸吧。」
我沒有回答她，看著這熱氣騰騰的小蔥甜豆腐，實際上是奶奶所謂的『苦衷』吧。
「你恨奶奶嗎？」
我不假思索的回，「恨。」
我沒有看她，只覺得她好似笑了，因為她說了兩個字，「還好。」
她開始不說話了，我一貫抱著保溫杯沉默。
『彭』的一聲響起前，奶奶斷續的說，「我讓……你恨。」
接著便是劃遍天際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