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一把軟糯的女聲,帶著米糕似的江南口音,何當歸往那兒一看,見珠簾後亭亭立著個綰髮的婦人,看形態是極美的。穿著織造坊的名物,提花魚紋緞,裁剪十分合腰,襯著巴掌小臉,齊眉的濃密劉海,笑吟吟的紅唇,讓人看得移不開眼。
婦人在珠簾後面閃了一下,發現外間屋裡竟站著一個陌生男子,吃驚地低呼一聲,躲進拐彎兒的牆角處。她尷尬地笑問:「呵,郡主出門帶的護衛都不離身的?」
關老夫人嗔怪地瞥一眼嘩嘩作響的珠簾,才為何當歸介紹道:「那是關白的媳婦,我讓她多出去見見市面——她膽兒太小,見生人就藏起來,真是失禮。」說著又回頭教訓兒媳婦,「知畫,莫要惹客人笑話!夏那日?孟玄將軍是寧王爺的朋友,也是咱們府上的貴客,尋常想請還難呢。」
裡面的婦人口裡答應著「好」,人影兒一閃,又縮回去了。何當歸卻回頭看一眼孟瑄的蒙古人裝扮,低聲確認:「夏那日,孟……玄?這個是你的名字?」
關老夫人怪道:「啊呀,郡主讓他做護從,難道還不曾認得這位將軍?他來自大寧鎮,是蒙古第一勇士,這趟是隨寧王一起來揚州的。」
何當歸這才明白過來,這裡的人並不認得孟瑄,也不知她同孟瑄的關係。儘管不明白孟瑄這麼做的目的,她還是配合地說:「夏那日將軍,多勞你了,為小女子的安危而操勞。」心裡還是疑雲一片,不明白孟瑄怎會跟朱權有什麼糾葛。這兩個人從來都不是一路人,更沒有任何共同利益。
孟瑄輕咳了一聲,用他生硬的漢語回道:「郡主客氣了,這是我的榮幸。」
就這樣,好好的一對夫妻突然變成了陌生人,在外人眼裡也瞧不出破綻。而關老夫人突然發現,自己的丫鬟小陶站在多寶格後,目不轉睛地望著蒙古將軍看,於是打斷她的注目,道:「小陶,取下我這些日子新收藏的十枚鼻煙壺,拿給郡主瞧瞧。」
小陶這才回神,依言從多寶格上取下一長串鼻煙壺,擱在雙層的酸枝木架子上端過來。或許是擺得太滿的緣故,沒走兩步,其中一枚黃瑪瑙紋桂林山水的鼻煙壺就掉下來,眼疾手快的孟瑄丟出桌上的茶布,驚險地接住了鼻煙壺。
但小陶卻被嚇了一跳,連退三步,將一架子的關老夫人的心愛之物合到身上,粒粒滾落,關老夫人和小陶都驚叫起來。不用想,孟瑄好人做到底,不光一枚不落地在所有鼻煙壺落地之前兜住,還扶好了將要跌倒的小陶。
「謝、謝謝將軍,」小陶紅著臉低頭道謝,「是奴婢太不小心了。」
孟瑄道:「不謝。」
本來以為這個小插曲過去了,誰知小陶又「啊」地叫了一聲。關老夫人皺眉,嗔怪地問:「老身最愛你這丫頭的穩重,今天你是怎麼了?咋咋呼呼的。」
小陶的臉蛋漲得更紅了,連裹在衣領裡的修長頸子也變成一片引人遐思的粉紅。她捂著嘴巴不出聲,雙眼直盯著孟瑄的胸口瞧,大家這才注意到,其中一個鼻煙壺裡的東西灑出來,弄髒了孟瑄的長袍。最奇怪的是,孟瑄身著的厚棉袍在大太陽下走過一段路,到現在還掛著薄薄的冰霜不化。
關老夫人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引將軍去換身衣裳!」
小陶的臉埋得更低了,緊張地說:「將軍請,我們這裡剛好有一批新裁的夏衣,肯定能找到合適您穿的。」
孟瑄道:「不必,王爺叮囑本將軍,要寸步不離地跟著郡主。」
關老夫人皺眉笑了,眉心的豎紋更深,搖首調侃道:「這卻是何道理?郡主是客人,又不是犯人,還是說,將軍擔心一會兒工夫不在,咱們就會把她吃了?」
孟瑄擺著蒙古硬漢的姿態,堅決地說:「本將軍只聽王爺調遣。」小陶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的衣襟,還做了一個舉帕子的動作,似乎想幫他擦乾淨,但鼻煙用帕子是擦不淨的。
何當歸笑睨孟瑄一眼,也勸道:「將軍何必如此固執?您金剛似的杵在這兒,我們說話也不自在,再說了,您聽寧王的話,我卻不然。不如我們一起去尋寧王,向他討一個說法?」
話音中的威脅意味,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出來。孟瑄沉默著,權衡再三,終於答應去換衣裳。
「將、將軍請!」小陶慇勤地打高門簾,方便孟瑄進出。兩個人才一出去,裡屋的關白媳婦宋知畫就出來了,換了一身見外客的衣裳。關老夫人責備道:「你以後可是要當家的人,什麼時候能大方點兒?」
宋知畫款款在關老夫人身後的小錦杌子上,撅嘴道:「可是,人家頭一次看見蒙古人,怪怕人的。」
何當歸贊同道:「蠻子不知禮數,我也不喜歡他。」近看這個宋知畫,還真是個美婦人,舉止間有少女的天真爛漫,完全不像三個孩子的娘。她身上有股淡淡茶香,涼絲絲地很怡人。如果何當歸沒記錯的話,宋姓不是大族,也沒有五品以上宋姓官員在朝為官,這個宋知畫應該不是大家閨秀。
關老夫人哂笑道:「王爺讓他為郡主護從,是莫大的關懷,尋常人誰能得到?我聽京裡來的人說,郡主繼承了最正宗的竇氏神針,醫術之高明猶在羅脈通之上,聽你的故事比聽戲還精彩。這裡也沒有外人,能跟咱們說說嗎?」
何當歸奇怪,她從沒公佈過自己的師承,只跟羅脈通說過,短短幾日工夫就傳回揚州了?關家的消息未免太靈通了。口中卻道:「也沒甚好提的,就像老夫人你說的,女子本領多寡都沒什麼區別,不用她提筆,武不用她拎刀赴戰場。至於神醫神針的名聲,多半都是被誇大了,老夫人再稱讚,我都不知怎麼說好了。」
一巡茶過去,宋知畫上來斟茶,用銀勺子加了幾片苦丁,出來的湯色鮮亮味美,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關老夫人滿飲了一杯,指摘出不足:「嗯,心不穩,做的東西也不沉穩。」
宋知畫虛心地說:「娘教訓得是。」
雖然不穩,也是難得一嘗的絕佳茶湯。何當歸一下子品出來,這種斟茶的手法出自名家,不是光愛茶道就能斟出的好茶,很像是……宋氏茶藝!再聯繫宋知畫的姓氏,不由問道:「莫非,宋夫人跟茶藝大師宋友有什麼淵源?你的手藝跟他如出一轍。」
宋知畫一臉訝異,仔細端詳了何當歸兩眼才答道:「沒錯,宋友是我爺爺,我小時跟他學過幾年茶藝。他教我的東西比傳給父親的還多,可惜後來他遁入空門,我再也無緣拜見他老人家。可是,郡主的見聞何其廣博,從沒有人能只飲一口我倒的茶,就認出我的師承!」
何當歸微笑道:「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娘曾跟你父親『小陸羽』宋書宋大家學過茶道,我也研讀了不少相關的書,還對你的祖父,有著『賽陸羽』之稱的慧覺大師感佩不已。宋夫人得到了他的真傳,我才能嘗出茶的出處。」
「原來郡主也是懂茶的人!」宋知畫過了一會兒才感慨地說,「知畫今日才明白,什麼叫做人上有人。」
關老夫人把小陶弄亂的鼻煙壺重新擺好,一一愛惜地擦乾淨,並為何當歸講解著那些精緻小玩物的種類,就像一個和藹的長輩,完全看不出,她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中間的糾葛幾乎已累積到「仇怨」的程度。關筠,關墨,還有清園裡出現的驚人事故,都藏在平靜話談的背後,陰黢黢地窺視著這一個房間。
倒弄了一會子,就有下人來請,說桂花宴已經齊備,客人也都到了。關老夫人不捨地將所有鼻煙壺放歸原位,又選了最珍愛的兩個佩戴,才回身說:「走,嘗嘗夏天出的桂花好不好。」
去更衣的孟瑄和小陶還沒回來,又有兩個丫鬟補了小陶的缺,攙扶著關老夫人走,儘管她看上去非常輕健,根本不到舉步蹣跚的年紀。
路上,拐了一個彎兒,關老夫人突然又跟何當歸推心置腹起來:「郡主,你可能也知道,我甚少跟羅家那幾個女人打交道。他們家固然是四大家族之首,但那家裡的趙氏、董氏之輩透著一股子市儈勁,令人生厭。只怪羅老太君太不會挑兒媳,家裡連個好女人都沒有,怎能撐起一個家來,是不是這個理?現在他家總算倒台,背地裡,常有人說這是陰人沖犯,郡主覺得呢?」
何當歸不明白她的用意,於是中立地說:「羅家沒落是被湖州案牽連了,不能單怪一兩個人。況且三清堂發還了,過幾年還可以重整元氣,沒大礙的。」
「不是吧?郡主還想對三清堂下手!」宋知畫忽而睜大眼睛,曲解著何當歸的話,「羅家的家產沒官一次,大部分都被火燒盡了,郡主還嫌他們不夠慘,要再加上一把火?」
她剛說完,圓形的拱門裡就出來了很多人,都是來賞花的女眷,趙氏和董氏都赫然在列,面上是極度的憤怒。顯然,她們聽見了一些好料。
掃一眼身側,關老夫人和宋知畫不易覺察地抿彎唇角,何當歸明白自己還是被算計了。然而,出乎關老夫人的意料,何當歸不光不為自己辯解,倒冷著臉色,帶著幾分高傲說:「殺雞焉用牛刀,有些人行事不端,開罪了本郡主,就應該受到懲罰。」
這下,趙氏和董氏親耳聽何當歸「承認」了,是她在羅家背後捅刀子,害她們失去大筆財產。怒火一下子勃發出來,一胖一瘦的兩個女人叫囂著模糊的音節,張牙舞爪地撲上來。
然而在她們找上何當歸之前,卻先撞上了別人。
「嗯?你是誰,快讓開!」趙氏的大餅臉擠出兇惡的表情,吼道,「老娘跟那個小賤人拼了,滾開,誰也不能護著她!」
氣勢洶洶的趙氏沒能威脅到那個人,反而將周圍一大圈兒人嚇得夠嗆。這個肥蠢如豕的婦人,瘋了不成,她知道自己面前站的人是誰嗎?再不懂看眼色,也能看見對方服飾上那一條巨大的蟠龍吧?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人家都能一根指頭碾死螞蟻一樣處理掉她,如果人家認真跟她計較的話。
趙氏或許真的年紀大了,反應也遲鈍了,可董氏已經注意到所有人過分震驚的表情,包括關老夫人在內。只有那個蟠龍銀袍的男人身後站的何當歸,還是但笑不語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場好戲。
董氏忐忑地細瞅那個男人,終於認出來,他是那位曾經幸臨過羅家一次的寧王爺,高高在上的存在!
連忙把這個認知,貼著耳朵告訴了她婆婆趙氏,趙氏的臉色頓時變成一副七彩的畫,有搖搖欲墜要昏過去的趨勢。天哪,她竟然沖犯了一位藩王,這是老天要絕她嗎?對方會用什麼樣的手段對付她?
連關老夫人都暗悔,出現這樣的事,是她安排上的失誤。希望不會牽連到關家頭上。
靜默的空氣流淌了一刻,朱權的俊顏徹寒得幾乎能掉下二兩冰渣,最後,他言簡意賅地說了,「都滾。」頓時,所有人都放棄看熱鬧的念頭,給這一條長廊全部清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