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諾這話說的實在有些刻薄,彷彿米商抬價、餓殍遍野、乃至於大地動,都是何當歸一人鬧出來的,真是有些無理取鬧了,他就是有悲國憫人之心,也不該對著一個「第一次」見面的深閨女子發這種牢騷吧?
可這番話,卻讓何當歸聽出了一絲狗急跳牆的味道,她也不氣不惱,平心靜氣地說:「將軍容稟,糧食在我手裡沒錯,但我只有一個保管權,沒有調遣權,將軍大言嗔怪我真的是怪錯了。念您四處奔波勞頓,我就是心裡有委屈,也少不得受著了。請您再好好思量下此事吧,只要揚州府衙發來一道哪怕只是『呼籲』咱們集資賑災的書,我都二話不說傾倉出糧,可將軍你只有人到,書不到,叫我也不好說什麼了。」說完還以絲帕掩口,乾巴巴地笑了兩聲,「呵呵呵。」
孟瑄將清園鑰匙全數交由她掌管,那她就是那一把「總鑰匙」了,能不能拿來開鎖,要眼腦耳三樣並用,細細地斟酌著來才行。「故孟瑄」事先囤積這麼多糧食,足夠園中百餘人員吃十年還有剩,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儘管如今已不可考,但是她一不能不考慮常諾身後代表的是哪一方勢力,二不能不為孟瑄想,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孟家,倘或這糧食的用處不是賑災,那麼,常諾此行的來意,就非常耐人尋味了……
見何當歸如此嚴謹,油鹽不進,區區一介柔弱如蒲葦的婦道人家,竟不買一位五品大將軍的賬,常諾心裡不禁有點兒惱火了。
原本,他用常諾的身份來訪,就是想借用下他這身官衣的威懾,讓何當歸把清園中那兩萬石的新糧交出,事後孟瑄追查起來,也不過按著二十一斗、兩百一石的市價補還銀子給清園。可沒想到何當歸如此乖覺,對朝中規制也一清二楚,還說什麼從戲裡聽來的「官管民、武官管軍」,「唯一能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是每地方的最高行政長官」,她騙三歲小孩子呢!到底誰教過她這些官場幕後運作的事,真叫人不可思議,她才十四歲。
不行,一定要連威嚇帶利誘,逼她交出那珍貴的兩萬石糧食不可!他暗中下定如此決心,然後板出一張很兇惡的面孔,冷笑道:「昔日裡,聖上就對東晉謝靈運所說的一句話推崇備至,『天下財有一石,貪官獨佔八斗,奸商得一斗,天下百姓共分一斗』,以此來告誡武百官,貪財斂財、占那八斗錢財,也只是當時受用,過後等聖上糾察起來,官倒財散,不過多重蹈覆轍一回。」
何當歸才不是嚇大的,平靜道:「孟家貪不貪、清不清,聖上看了幾十年了,心裡自然有譜,你我說了都不算。」
「不是貪官,那就是奸商囉?否則,為何囤積如此大批的糧谷?光靠你們幾個吃,那些糧食都要霉了。」常諾挑刺地問道。其實,大戶人家屯糧很平常,又不拿出去賣,怎麼就能跟奸商掛上鉤?人家就是「家有隔夜糧、心裡無慌張」,人家就是騷包,偏愛擱著幾千石糧食發霉,又礙著誰了。要是拿屯糧的行為治罪,那這天底下的富人都可以拉去砍一回頭了。
一聞此言,何當歸徑直起身,在她的案邊賬冊中一通翻找,抽出其中一本藏藍封皮的老冊子,熟門熟路地翻到了中間某頁,攤到常諾的面前,以食指點著其中一行,連敲兩下說:「將軍請看,這是那兩批谷米出入賬的記錄,簽名處有柳記、伍記米鋪的硃砂戳子,每批一萬石,兩批就是兩萬,全都是今年一月下旬購得的。當時我們家可不曉得過兩個月會有大地動,糧食會漲價,將軍又怎能將我們跟那些囤積居奇的奸商相提並論呢?」
常諾直到她嘰嘰呱呱說完一大半時,注意力都沒放到那賬簿上,原來,他的心念一下子被她的纖纖擢素手給牽引走了。古時有一王者拿歌妓待客,席間客誇讚了那擊鼓的樂娘,說她的手比玉更溫潤、比雪更潔白、比雲更柔軟,辭別的時候,主人就將樂娘的雙手斬下,送給客人留念。大約,那一名樂娘的手,也不會比何當歸的手更美麗了。
最美的地方,是那一瓣瓣櫻花花瓣一樣的指甲,讓人忍不住撫摸、把玩、然後捏碎……他這麼想著,就真的撫上去,才發現她的指甲表面塗了一種透明而晶亮的蠟狀物。
「常將軍?」何當歸任他捏著自己的手,仍不疾不徐地解說著,「至於囤積這批糧食的原因,夫君也大概跟我提過,揚州四月裡有種時新的楊梅果,拿來釀酒,滋味美妙有回甘。他是打算到時延請幾位釀酒師傅,將糧食和果子釀成美酒,轉運到山海關犒軍。」頓了頓又添了一句,「我們都跟風家的船隊定好船票了,將軍不信的話,盡可以去查。」
常諾聞言抬頭,直愣愣地駁回道:「定過風家的船?這不可能,兩萬石糧食至少釀酒萬壇,從南到北,這麼大的一宗生意,怎麼可能不過我!」
嘟嘟嘟說完,他才省味過來,自己失言了!風家生意,憑毛過他?仰頭瞄一眼侍立一旁、淺笑不語的何當歸,常諾心裡大感不妙,正要說兩句補救的話,青兒卻澆完了花,從樓上下來了,搭眼就看見常諾的老黑手抓著小逸的小白手不放,一嗓子吼上了天:「呔!原來你也是來藉機親近小逸的色鬼,她都嫁人了還打她主意,難道天底下的女人不夠分了,你們個個都惦記她!」
常諾受驚縮手,解釋道:「怎麼會,我一直都拿她當妹妹,半分邪念都沒有的……」話到此處,他又想自扇嘴巴了,他的常諾身份根本不認得何當歸,又怎麼拿她當妹妹!可他明明就是對她的手生出了一點傾慕之意,借過來觀賞一下,就跟賞玉也沒什麼差別,更不可能有別的意思了,怎麼就色鬼了。
常諾心虛地再次抬頭,看何當歸玉容無波的臉龐,心道,人家本人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都安安靜靜地讓他抓了,那個廖小妞又咋呼個什麼,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不料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抬頭看去的一瞬間,何當歸抽了抽鼻子,咧了咧嘴,然後放聲大哭起來,手中早已準備好的羅帕揚風一展,鋪開蓋在臉上,哭聲悲慼不已。青兒急了,上前用更嚴酷的字眼責罵常諾這一個色魔,欺負女人要遭天打雷劈,並把何當歸摟在懷裡,輕拍安慰。
常諾委屈不已,攤手道:「我怎麼可能喜歡她,她瘦的像個孩子,我不喜歡這麼瘦的類型。」
何當歸聞言大哭著跑開了,口中嚷嚷著「我不活了!」蹬蹬蹬地跑上樓去。而青兒則驚恐地用手抓臉,瞪視常諾,自我感覺良好地嚷嚷說「原來你的目標是我!救命啊,你別過來呀!呀呀,有色魔!」說完也蹬蹬蹬地跑上樓去。
就這樣,兩個正談話談的好好的女子都被嚇跑了,常諾愣了小半晌,漸漸回過味兒來,覺得何當歸根本就是假哭,可方才鬧了這麼一出,他也不好直接上她二樓的閨房去找人,誰知那個廖青兒還會給他起什麼新的別號。他揚聲喊了兩回,樓上都沒人搭理他。
此事五更已過,有早起來那對牌的管事婆子往這裡來,常諾耳朵一豎,就聽見了幾道牆外的腳踩路霜的聲音,於是,他一個縱身跳出水謙居,在距此比較遠的地方跟那婆子「不期而遇」,剛好那個婆子也認得他是七公子的重要客人,常將軍。然後常諾就編了個理由,要求在這裡借宿上兩日,而婆子慇勤還來不及,哪有不允的道理,這種貴客借宿的事,向來都有定例的處分,也不必報當家的娘子,一頭引著過去客房,只幾句話就妥當安排妥當了。茶水、客飯和俏婢一條龍的服務,說話就到了。
常諾打的主意,就是留在園子裡,繼續說服何當歸叫出糧食,實在不給,那他只好來一回硬的了。雖然心中不很願意做強壓人的事,但他一出雷霆手段,何當歸再磨牙也難消受,到時候,寧王交辦的事才能夠速速成行。清園的這兩萬石糧食,寧王和他的蒙古騎兵都志在必得。不光是那一頭因為軍糧緊缺,糧食麼,憑借權勢財力沒有搞不到的道理,最關鍵的一點,只因為這批糧食,乃孟家名下的囤積糧,來日皇帝追究起來,那麼擔負這個後果的自然就是……
與此同時,何當歸在水謙居二樓研磨寫信,轉眼間就龍飛鳳舞的寫好了兩封,眼裡半滴子眼淚都沒有。常諾那個對女人比較呆的人都能猜出來,實在是她的演技不大精心,哄他頑呢。當然了,青兒身為她的死黨,也知道她那一聲是假哭,因為青兒認識的何當歸,該哭的時候往往一聲不吭,不該哭的時候放聲大哭,裡面怎能沒有怪。
「你寫信給誰呀,小逸?」青兒雖然全程配合了何當歸的演出,可她現在還是完全糊塗的。看著一臉肅容的何當歸,她偏頭發問:「你不是最支持救災的事嗎,昨天還打發了人去城裡打聽官府賑災的消息,好跟著湊一份子,怎麼現在官府派人來了,你又不給他們了?」
何當歸徐徐吹乾新寫的信箋,白了青兒一眼,嗔怪道:「跟我過了幾年,你怎麼從來都不長個腦子,我的真本事一點沒學著,倒比剛認識我的時候更像一個傻大姐了。常諾他是哪門子的官差,他就是寧王的鷹犬,來吃孟家這一頭肥羊的。認準咱們這個突破口最弱最好欺負,所以就來咬咱們了,你被人家賣了還在幫他數錢,叫我說你什麼好!」
「啊?你前夫的跟班,來打咱們的主意了!報警,快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