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將孟瑛給她綁的緊到不能張開下巴說話的布條鬆開一些,輕輕吐出一口氣,又用口正常發聲,繼續笑話孟瑛說:「同樣爹娘生出的兒子,區別可真不小,我家孟瑄乃真熱血男兒,遙想到他年年枕戈待旦、寒冰侵甲的軍旅生涯,再思及他的身份名望,真是叫人由衷的欽佩。女子得夫如此,夫復何求?而三公子你的資歷和人品雖然尚可,只是身為一個大爺們,你的為人實在忒討厭了些,不能為國殺敵,不能為君父分憂,卻屢屢欺侮我這樣一名無害的小女子,真叫人無語。」
她心裡的不舒坦,全都是讓孟瑛給招出來的,她自然明白孟瑛心中打的小九九,是因他看不慣孟瑄沉溺一女子,而且那女子還不是他眼中的好女子。不過她不舒坦了,也不想叫孟瑛舒坦,揭瘡疤和戳軟肋的壞事,當誰不會做嗎?
孟瑛無言以對,心中暗暗惱火地生了一會兒悶氣,突然想到了什麼,「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冷哼道:「寒冰侵甲?你還好意思提鎧甲!你的寧王可就是穿著重逾兩百斤的青銅三層甲,自沉於大運河中,你倒是沒一點忌諱。何當歸,他日你待我瑄弟,可不許如此無情無義,否則爺就將你的事揭出來,讓你領孟家的大刑:水上蓮花。」
「水上蓮花?」何當歸笑了,「名字起得可真夠詩意的,只是不知其內容如何。」
孟瑛面上露出陰險的笑,上下打量著何當歸說:「姑娘你就是蓮花了,至於那『水』是什麼樣的水,又會跟你有什麼樣的交流,只好異日觀之了。」
何當歸的笑容褪去,面上生出厭惡之色,她最不喜歡跟水有關的那些刑罰,於是質疑道:「以孟家的家世和底蘊,你們的內宅只靠威望就足夠統管上下了吧,怎麼刑罰一項反而比別家重幾倍?你們如此嚴苛,豈不損了先祖以仁為本的信條?」
孟瑛以為何當歸被嚇到了,進一步嚇唬她說:「『威望』是長遠廣泛才見效的,刑罰帶來的『威懾』,效果卻能立竿見影。何小姐,你是不知道,在我家裡,吃一回水上蓮花大刑的女人,不管從前多潑多蠻橫,自受刑之後,都乖得像只八哥兒,連籠子都不敢出了。最妙的是,此刑一上,你就再也不能……」
「三公子你夠了!」何當歸冷冷打斷他,「子夜星暗的時候就別來嚇唬人了,否則小女子一害怕,難免做出些沒上沒下的事,衝撞了你的尊貴,又或者說些你不愛聽的話。」說完,她走出水榭,想要回房去看孟瑄。
孟瑛一頭沒意思,並且此時人還精神得很,如何肯放走這個吵架對象,於是追著她背影,強著脖子說:「大爺行得正坐得端,沒有什麼話是我聽不得的,何當歸你別跑,有本事你就將小爺說服了再跑!你跟那東瀛人到底怎麼一回事?他為何一直叫你『娘娘』!你不說清楚,我明天可要說給瑄弟聽了!」
「他耳朵聽不見,且他也不會為一個小小的雪梟生氣,三公子你回家找你家婆娘吵架去吧,我不耐煩陪你了,我的話還得留給孟瑄說。」何當歸足下生風,逼瘟疫一樣避開他,他追道兒上,她就走草地;他踩上了草地,她就回到石子路上,如此跟他彆扭著走過了半個中庭。她踏上蓊蓊鬱郁的草地時,也一腳踩到了剛剛絆倒孟瑛的女子碎屍,詫異地低頭察看,一看之下,登時愣在原地。
孟瑛以為她是嚇著了,連忙扯她袖子走開,一扯不動,索性雙手一握再雙臂一使力,像架木頭人、又或者端洗臉盆那般,架著她移開十步才放下。一邊推動她往房間那邊去,一邊恥笑道:「母老虎蔫兒了?變成呆花貓了?爺也就是不願跟你計較,否則,爺至少有一百種法子治你……喂,你醒一醒神,我問你個事兒啊。就是,嗯,你那個朋友叫廖青兒的,她,她跟你很熟嗎?你們認識多久了?」
何當歸又呆立一會兒,轉身仍要去看草叢中的東西,孟瑛連忙攔她一下:「喂!你嚇傻了?那個有什麼好參觀的!不就是死人嗎,別看了。」
說著,他再次如端臉盆一樣架著她離開,口中嘰裡呱啦地嗔怪道:「雖然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正常,可你偶爾也正常一下好不好?那可是死人的碎屍啊碎屍,你身為一名弱質女流,就算不被嚇得昏厥倒地,哇哇大叫,或撲進我懷裡痛哭,你也別上趕著湊過去研究行不行?我瞧著那女人死了沒多久,我聽一位得道高僧說過,人死之後三個時辰,其靈不離其身,意思就是說,現在這周圍,保不齊就有她的鬼魂兒!」
何當歸作為被端著走的臉盆,回頭看孟瑛,問:「你可見到那女子被戕害的一幕?你可知是什麼人做下的?今日在這裡究竟發生了何事?廠衛的人呢?來襲的人呢?你們屬於哪一路?還是散路子來的?」
「你可、你可、何事、何事,」孟瑛吐槽道,「姑娘你記好自己的身份,乃是一豆蔻少女,乃是一位英雄人物的小妾,非是公門中的捕頭,非是大理寺的寺正,你的這些問題都不該出自你口。喂,你跟我講講那個廖青兒那個小胖妞的事,要是講得好,我就獎勵你。」他將手中何當歸放到地上,並從袖中取出一個鑲著亮晶晶的碎赤金珠的錦盒,在她眼前晃一晃,引逗小孩子一樣,笑問,「上用的盒子,宮裡賞賜時隨著帶來的,我手裡也就兩三個,瞧這鑲工,瞧這磨砂珠子,怎麼樣,夠大方吧。」
何當歸不禁惱火道:「你不是聖人之後嗎,你不是很愛傳播道德禮義嗎,那裡死了個人,你居然還有心情玩耍!」
孟瑛愣一下,不在乎地說:「第一我不博愛兼攻,那是墨子學派的作風,我救人一要看值不值得救,二要看那人還有沒有得救,如今只見到一具沒有頭顱的碎屍,我又非和尚老道,唸經超度也輪不到我來吧?再說了,我從未以仁義君子自居過,上次我攔著你對付你舅母,只是因為我看你是個可造之材,假以時日定然……」
「頭顱有啊,」何當歸一指他腳下,「你踩到她頭髮了。」
孟瑛頓覺紮腳,怪叫一聲,原地一蹦三尺高,再蹦一下回頭看,卻發現腳下空空蕩蕩的鵝卵石小道,根本就沒有什麼人頭、鮮血或長髮鋪地,他火冒三丈地指著何當歸的鼻子問:「你什麼意思!你嚇唬我很開心啊?拿這種事開玩笑,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何當歸橫眉冷對孟瑛指,平靜地說:「沒什麼意思,我只是對三公子你的話很不以為然,你口口聲聲將死去的『沒救』的人當成石頭木樁一樣的存在,可就在剛剛,你以為自己踩中了死人頭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也是覺得紮腳。可見你的天性還是凌駕於你的理智之上的。既然如此,我打探一下她的死因,又有何不可呢?」
孟瑛被何當歸嚇了一回,又被貶低了好幾回,積壓在心底的怒火一盛,連「廖青兒偵查行動」都失去了吸引力,他冷哼道:「既然何小姐你天性與理智並存,有頭腦又有同情心,喜歡對陌生人的屍體尋根究底,那麼,作為『遺孀』的你怎麼不先問問你的『夫君』朱權是怎麼死的,死狀如何,又有何遺言交代。我知道你趕時間嫁人,沒空為他守喪,肚子裡的那個等不迭麼,可你如斯表現,實在太叫人心寒了些。」
何當歸袖手平靜問:「那麼,請問,寧王殿下是怎麼死的,死狀如何,又有何遺言交代?三公子你是否知曉詳況?要是不趕時間,還望跟我說一說,回頭我也跟孟瑄討論討論,孟家的嫡長子不在京中當小世子乖寶寶,學人家周遊天下,是怎麼『游』進寧王府的,又『游』到了多深的水域,好不好?」
孟瑛彷彿瞪怪物一樣,狠狠地瞪住何當歸,她怎麼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是不是覺得被人戳軟肋會很難受?」何當歸冷冷道,「我瞧你每次提到寧王的話題,總是不自覺地做出雙臂環胸的姿勢,透著一種自我孤立和自我保護的意味,才管不住我自己的腦子,忍不住聯想道,寧王跟孟瑛你一定有些不一般的接觸,還給你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的唇角扭成一個讓人感覺不快的弧度,聲線繃得極緊,道,「誰都不愛被人揭開舊傷,你我相同,同病相憐是也,三公子你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嗎?要想你自己的耳根清淨,你得先管住你自己的嘴巴才行。」
孟瑛悶悶地垂頭想了會兒,抬頭時卻笑了:「頭一次聽你親口承認,寧王是你的『舊傷』,這可真是個稀罕事兒,我就是拼得自己的傷口也痛,我也得探一探你是怎麼受的傷,又傷到何種程度……何小姐,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值此隆冬季節,南方地區大多刮西北風,而甚少刮東南、南風,因此大運河在冬季是行船最平順的時候。」
何當歸愣了愣,孟瑛在說什麼啊?運河上刮什麼風,跟她有什麼關係?
「你當然也不瞭然,這次包圍白沙山莊的,共有三路『敵軍』和一路『友軍』——站在錦衣衛的角度看。」孟瑛侃侃而談,「敵軍之中,寧王的伍櫻閣,你最熟的一隊人馬,他們不是來找錦衣衛中人麻煩的,只是來尋找失蹤的寧王。我們糾集的某勢力的人馬,你可莫要自作多情地認為是來救你的,找到你只是順便,而且想找你的人只有瑄弟一個,我們是另有目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於第三路人馬,他們是錦衣衛真正的敵軍,真正的下手毫不留情的殺手,那女子假如不是被他們所殺,那就一定是被錦衣衛的『友軍』給殺了。」
「友軍?友軍還胡亂殺女子?」何當歸挑眉,「友軍是誰?」死的那女子,可是一名柔弱的千金小姐……究竟是誰殺了她?她應屬於無害的那一類吧、
「東廠的人,曹鴻瑞的手下。」孟瑛露出一個類似「你懂的」的表情,「可最精彩的部分是,伍櫻閣眾人,在山莊外的牆角下找到了抱頭蹲著的寧王,檢查之後發現他一切如常,並無損傷,精神也還好,只是幾天都蹲在那兒,有些睏倦之意。於是他們就打道回府了,船隊幾十隻都走水路從運河上過,可天有不測風雲,一向只刮西北風的天氣,忽而摻雜了東南風和南風,水下更登時捲上幾道暗湧來,旁的船隻猶可,載著寧王的那隻船卻翻了個底朝天,寧王就掉水裡去了。」
何當歸默默聽完,冷靜地說道:「一場水難斷斷殺不了他,怕是個詐死的伎倆吧。」朱權前世也曾詐死過兩次,更何況……她抬眸瞧向孟瑛,質疑道,「你不是說過,寧王穿著重逾兩百斤的青銅三層甲,自沉於大運河中,雪梟也說寧王是自己投湖而死,怎麼聽都像是他自己設計安排的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目的的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