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月亮瞧了半晌,她就也沒那麼生氣了,她自己尚且沒做到一心一意,又怎能要求孟瑄只喜歡她一個呢。孟瑄如今都變成如斯模樣了,她瞧見他,只有說不出的心痛,哪裡還生得起氣來。他冒著將會永遠眼盲耳聾的危險,吹風沐日地跑來白沙山莊尋她,這份情意實在讓人感念,就算不是他的唯一,她也一定是他的最愛了……
這樣一想,她心中頓覺好過很多,只是胸口就像塞著團兒棉花那樣氣悶,也不顧黑漆漆的山莊中是否有潛伏的危險,就轉過迴廊去,溜躂到中庭假山附近,百無聊賴地察看那些打鬥後留下的痕跡。究竟幸福和什麼樣的生活能劃上等號呢?人的心有多大,要填多少幸福才能滿足**呢?
「娘娘。」
此時已是子夜霜華,背後冷不丁響起這個聲音,讓何當歸大感驚慌,聽著聲音耳熟,仔細辨認後發現是雪梟十三郎,看來那種程度的摔跌,是不會讓他殞命的。適當調整心情和表情後,何當歸緩緩回身,微笑道:「雪梟君,你怎麼還在此處逗留?你不是形容說,山莊是個絕對殺場,一走出來就被羽箭射成刺蝟,可如今一瞧,倒是頗安定,你怎麼不趁機溜出去,回你的東瀛?」
雪梟的模樣十分狼狽,半身和著污泥,面上有幾道擦痕,還在往外滲血,他咬牙輕笑道:「娘娘好生自在,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賞玩月華,真叫人羨慕。」
何當歸不動聲色地保持笑的姿態,慢吞吞地說:「我這不是在憑弔你麼,雪梟君,你說摔下去就摔下去,怎麼叫都沒了回音,可讓我難過了一場。」
「哦?娘娘您還曾為小人傷心?」雪梟的臉不笑嚇人,淺笑嚇人,咧嘴笑開了更嚇人。
「這是自然,」何當歸平靜道,「我又不曾害你,眼見你一陣蝠影過後就沒了人,我驚詫之餘,自然要流兩滴感歎世事無常的眼淚的。雪梟你看上去傷得非常重,不去鎮上找大夫治傷,還在這裡陪我說閒話嗎?」
雪梟不再強撐,一屁股坐到地上,問:「娘娘,你說的我們大領主要的『那樣東西』真的已經不在了麼?就算要回東瀛,我也該先將此事打探清楚再說吧。」
「還有什麼可打聽的,」何當歸滿臉不屑,氣勢十足地冷哼道,「能保住一條命,閣下就該多念幾聲佛號了,怎麼還在妄想不切實際的東西,真叫人發哂。試想一下,我們中原有英豪千千萬,他們都一致想要並且爭奪的東西,何時能輪到你們區區十數異族人撿便宜。何況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句,那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再問多少次也是一樣。」
雪梟默然片刻,方說:「如此,就有勞娘娘你跟我一起回東瀛,向領主說明此事吧。事不宜遲遲則生變,咱們現在就起程吧。請吧,娘娘。」
何當歸勃然變色,冷哼道:「好你個紫面蠢人,我做足面子,對你仁至義盡,你還如此歹心,不怕王爺凌遲活刮了你嗎?」
「人生不過熟食寒暑,咱家為了這個任務,足足消磨了十幾年,要找個交代是必要的,至少不能空手回東瀛。」雪梟轉而冷笑一聲說,「何況,王爺已經死了,伍櫻閣相信不久之後就會轉給北邊兒某位權勢人物,到時樹倒猢猻散,娘娘你也沒有憑依了,還不如趁早跟我離開這是非之地,還能圖個安穩清閒。憑娘娘您的美貌才智,在我們東瀛照樣能吃得開,而且你連東瀛話都不用再學了,豈不便宜。」
何當歸後退一步,對方上前逼了半步,只聽他又冷笑:「放心,老梟我一定為你找一個好靠山,不會比寧王差,我們那兒的男子比中土的更俊俏,像寧王和段少那樣的,在我們那兒想找十個也有呀,快跟我走吧,娘娘。」
何當歸強自鎮定,往袖中摸時不見了匕首,想必是之前掉在床上了。她心中登時著急,孟瑄什麼都看不見,那刀刃奇快無比,莫將他割傷了才好。回神一思,她也冷笑了:「我還是那句話,從此地到沿海路途遙遙,你自己孤身一人,隱姓埋名,走脫的可能性還大些,倘或為了小女子而耽誤你的腳程,暴露你的行蹤,那可真叫一個罪過。我這實實是為閣下你著想,一則寧王未必真就死了,二則即使他不在了,那他那班如狼似虎的手下,以上官明日最為心狠手辣,你是東瀛奸細的事,他和王爺是共知的,就算王爺不在了他也不會放過你。我乃王爺遺孀,你將我擄走,那些效忠他的死士能眼睜睜瞧著?」
雪梟默默聽完,面上露出懷疑的表情,打量何當歸的神色,慢慢問:「你真的是王爺的女人,怎麼他死了,你一點傷心的樣子都沒有?」
何當歸無所謂地說:「閣下的娘不是教導你說,自古美人皆心毒,我青春年華,容顏姣好,怎肯為了朱權而耽誤自己。他死了,我在人後傷心哭泣完了,路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至於你發出的赴島國的邀請,恕我實難接受。雪梟,像我這樣毒辣無情的女子,到了異國他鄉跟沒了顧忌,到時用完你再一刀殺了,順便再殺了你的家人朋友,都是常有的事。」
她的嗓音輕柔中透著十分冷意,一時竟叫雪梟相信了四五分,他沉吟著,既然帶不走這美人,帶走也生禍端,不如一刀殺之,就少了一個知道他們秘密的人……
何當歸也沉吟,她當時在胭脂井中是信口開河,只為一時脫身,讓此人安分老實些,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誤以為「那樣東西」不在,怕是破罐子破摔,失去了目標,要拉她陪葬呢……
「雪梟,你說,寧王之死是怎麼回事?」何當歸問,「我只大概聽說一點,心中更是不信,似他那般厲害人,周圍有多死士隨從,就算被襲殺,也不該死得這麼輕易吧?在傳送鐵板上,你可說過他只是失蹤,怎麼才幾個時辰後就改口說寧王死了,是誰跟你說的?」
雪梟此人唯一的好處就是話嘮,問一答十,對著別人的發問都忍不住答個全面,否則就自己憋得慌。他笑道:「娘娘您一定是跟司馬明月錯過了面吧,他來此清候,接引伍櫻閣安在錦衣衛中的真正的暗樁,我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己早就被寧王看穿,明裡是撈著一個重要差事,以一介布衣被提了軍功,上來就當錦衣衛將軍,而實則是他想將我支開,來錦衣衛中攪和。娘娘你先前說王爺並不信任我,我還真有些不相信呢,說到底,都是你們中土人太狡猾,至於王爺之死,也是我聽司馬說的。」他拿眼覷何當歸,「娘娘,你想知道王爺是怎麼死的嗎?」
何當歸心中直有兩分不信朱權死了,因此心中一直淡淡的,此刻面上也是淡淡的,只問:「他死了作準嗎?屍首棺柩擱在哪兒了?大明朝死了位藩王,那可真不是小事呀,要叫我說,飲馬鎮的縣令,第一個就得掉腦袋。」
見她這樣情形,雪梟不禁咂舌道:「娘娘忒也無情,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對王爺怎麼跟仇人似的,像我這樣的真對頭,還有幾分傷感呢。」
「傷感之餘,你還忘不了來綁架他的遺孀。」何當歸冷冷補充道。
雪梟嘎嘎一笑道:「一碼歸一碼,這是兩回事,說到王爺的死,那可真叫離奇,娘娘你猜他是怎麼死的?我知你一定猜不出,所以也就免了不讓你猜了,那我就直接告訴你好了,王爺是叫妖人魘鎮了,失心瘋發作時,自己投湖而死的。聽娘娘你語氣中很不相信他死了,我乍一聽聞了此事,也是不敢相信,於是就尾隨司馬去看他們的車馬隊,並在後方一頂灰領青頂小轎裡找到了他的屍體,全身穿最沉的青銅三層甲,人是真正死了無疑。之所以沒立即傳開,想必是伍櫻閣那班人有他們自己的顧慮,所以又找人假扮他了。」
何當歸面上仍不見悲喜,只淡淡道:「死了好,人死了才是最清淨的時候,想找清淨的人都該試一回。」
雪梟癟著嘴,斜眼看她無情的冰霜面容,心中大呼「蛇蠍美人」,真該殺了她為世間男子除害。這樣想著,他緩緩抽出腰間佩刀,明晃晃的反射了天上的月光,同時在兩個面對面的人臉上映出長長的光路。雪梟帶著點兒歉意說:「第一,你知道的秘密太多,第二,你的心腸太壞,第三,你生了一張跟心腸不匹配的臉。所以,死吧!」
伴隨著「死吧」兩個字,何當歸又找到了新話題,千鈞一髮地說:「我知道福州有個買地下船票的地方,有商旅船隊直通東瀛,會員卡打八折。」
刀立時一停,雪梟一愣神,同時假山後面傳來一聲笑,何當歸也愣了,她和雪梟同時扭頭去看假山後的情形,但見一道黑影自後面轉出。是一名夜行打扮的俊灑少年,面容仿似質地上好的玉,數不盡的風流瀟灑,道不完的瀟灑風流,一件簡簡單單的緊身夜行衣,也被他穿出了衣袂飄飄的「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奇妙感覺。
何當歸愣了愣,方訥訥道:「三公子,你找到青兒啦,她將洗顏水給你啦。」
雪梟警惕地後退幾步,沉聲喝道:「小子,你是什麼人,速速報上名號和敵友陣營!老子要殺這小娘子為世間男人除一大害,小子你要阻攔嗎?你可莫要被她的美色迷惑了雙眼!豈不聞紅粉骷髏!」
何當歸和孟瑛聞聽之後,卻同時笑出了聲來。何當歸饒是在如此氣氛緊張、並生死一線、並被人偷聽了秘密的時刻,仍忍不住發笑道:「雪梟君你可真比我們中土的禿頭更像和尚,殺人前還有這樣的高超見識,還不忘宣揚佛法——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紅粉骷髏,白骨皮肉,你真堪比一代有為高僧,死在你的刀下,倒也不算冤枉了。」
雪梟不看她,只看孟瑛,問:「小子你怎麼說?」
何當歸也看向孟瑛,也開口問:「三公子你什麼時候到的?出來的可真夠及時的,再晚上半分,我就讓他給砍了。」
「就在你說,『好你個紫面蠢人,我做足面子,對你仁至義盡,你還如此歹心,不怕王爺凌遲活刮了你嗎?』就在你說這話的時候。」孟瑛平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