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只覺得週身有如火燒火燎,熾熱的知覺,灼燙的觸感,仿似要將身上的衣裙烤脆、燒著,始明白原來必須脫衣服療傷真的不是妄言。之前半夢半醒之中,她的神識只到了一小半兒,就已是不能自已,連推開夢裡那人的力氣都沒有。彼時,她躺在寒冰池中的床上,雙腿雙臂冰冷;如今,她卻是眠在一個男子的懷中,週身如沐浴在驕陽之下。
陸江北的右手手掌整個兒貼在她的丹田,左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則是放在她的血海穴上輕輕揉捏,明明是在為她療傷,可是他那一雙手掌上面,彷彿帶著妙不可言的奇異魔力,一種又是酸軟,又是麻痺,又是**的滋味在擴散和侵蝕她的神智。她一開始是咬著唇瓣,去抵禦那種熱浪來襲,也制止自己叫出聲來,可是沒有用,支離破碎的難過低吟,在這座只有兩人獨處的冰窖中甚至有了一點兒迴響。
「還受得住麼,很難捱麼?」陸江北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要麼還是臥回冰上去?」這樣問著,手臂卻將她圈得更緊,將他胸膛上的沉香味道壓上她的鼻尖。她雖心中牴觸著,但手卻不止不推開他,反而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他靠去,近一點,再近一點……
陸江北瞧著懷中人蒼白失血的容顏,雙頰卻生出了桃花的顏色,多瞧兩眼,他的目中也不禁有了簇動的火苗,覆在她肌膚上的指尖微微顫抖,但聽得懷中人問:「這個……何時能停……治多久才完……」
「越久越好,越久,對你的益處越大,」陸江北這麼告訴她說,「此指又名『一陽指』,一根指頭是一陽,而為你療傷時,右手五指齊出,左手有三指運功,拇指和小指蜷曲,加起來共有八指,故而名喚『八荒指』,這種功法始創於唐末的巫璧襄北部……」
「啊!」何當歸低叫一聲打斷他,「疼!左腿疼!」
「哪裡疼?」陸江北看向裙下露出的半截蹬動中的小腿,「怎麼個疼法兒?通則不痛,痛則不通,你的左腿一定是有哪裡不通,到底是哪兒痛?」
她淌淚仰頭問:「嗚嗚,能不能不治了,還有別的治法嗎?」手下已將對方的官服扯皺了一大片。
陸江北首次見她如此孩子氣的一面,大感新奇便有意逗逗她,微笑道:「得了病就得治,諱疾忌醫是要不得的,你若是撐不住,叫上兩聲也可以稍稍紓解苦楚,我必不會給你傳出去。之所以你一醒了,我就立刻跟你提起選夫嫁人的事,也是緣由於此,本來杜堯和你也般配,還寫了一封婚書,當算有緣了,可他到底沒了內力,不能夠為你療傷。所以,你實在應該盡快選定了夫婿人選,才好叫他為你療傷。」
選夫婿,療傷?何當歸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孟瑄撅嘴不悅的臉,立時找回一些神智,抬指擦淚問:「要是他不會一陽指怎麼辦?你們的一陽指是不傳之秘嗎?可以教給我嗎?」
陸江北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方自笑歎道:「原來,當歸你已經有了心上人了,而且不是錦衣衛中人,也就是說,段少已經沒機會了。」這丫頭著實可愛得緊,都已這樣了還忘不了偷師,不過就算他不藏私,這丫頭也不是修習陽剛指法的材料。不是錦衣衛諸人,也就是說……
何當歸料得以陸江北的精細,也瞞不過他,於是坦白道:「不錯,我是有了夫婿人選,他也略通武藝,可你們的一陽指,他大約是不懂的。你能將這指法大致教我一些,讓我回去傳授給他嗎?」
陸江北高深莫測地一笑,搖頭說:「我雖然傳不得你,卻可以傳給他,你不必擔心,過兩日閒暇時我就去找他說明此事,並讓他學好之後多為你療傷,多多憐惜你。」
何當歸疑惑地仰頭看他的面具,蹙眉問:「你知道他是誰?可是,可是他……」孟瑄對付錦衣衛,可從來都是戴著面具不露臉的!
陸江北點點頭:「我跟他還算熟,下次見他時我會告訴他,你是我新認的外甥女,心甚憐之,叫他好生待你,因此……當歸啊,『離心歸』那種藥,往後你還算別再用了,此藥的作用門路太過凌厲,稍有不慎,難免會害了他的性命,到時你悔之不迭可就晚了。」
何當歸聽到中半,一聽那無中生有的「離心歸」又從陸江北的口中冒出來,剛才陸江北也說什麼「你能否給我交個底,你是否對寧王傾心,並對他下了『離心歸』?」這可真是無理到了極點,她至今連離心歸是做什麼用的都不知道。想到這裡,她氣哼哼地說:「舅舅大人,您既然說疼我,就別再含糊其辭了,你憑什麼認定我有離心歸?又對寧王下了毒?我連那東西是做什麼都不知道,而且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的心上人不是他,要嫁的人更加不是他。」
「不是他?」陸江北低頭去瞧懷中人的神色,春水流波的雙眸中,卻是不容錯認的堅定。他見狀不禁疑惑了:「既然你無意於寧王,為何還要給他吃離心歸,那會要了他的命的,還是說,你給他吃的時候有幾分傾慕他,後來又戀上了別人?」
何當歸一陣無語,這陸江北說聰明也聰明,說榆木腦袋時又木得叫人抓狂,她還能說的更清楚分明嗎?她仰頭對上他探尋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我沒做過這些事,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人,也沒給他下毒。他是天潢貴胄,我乃一微賤民女,毒害了他,那是要掉腦袋的事,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陸江北搖頭告訴她:「離心歸不是毒,而是一種溫補的藥材,性甘,味平,無毒。平素入藥的時候,不光不會損及臟腑,還有一般特別的好處,那就是滋陰養顏,見效比紫河車,也就是胎盤,更快更深入,是女子的滋補聖品。」
補藥?何當歸歪頭,那很好啊,她上輩子身體格外虛,吃補藥一類很正常啊。
研判著何當歸疑惑的眼神,他慢慢說下去:「然而,離心歸最著稱於世的一種功效,就是『鎖心』,是戀人之間的一種『終身綁定』。男子獨吃了離心歸的根莖部分,和著酒吃,再將花葉拿給女子吃,那麼女子身上就有了『妾』,男子身上就有了『夫』,那麼,那女子就一輩子離不開那名男子,只能嫁給他,並且嫁給他之後再不會對其他男子抱有綺念,否則就會變得衰弱和睏倦。」
何當歸詫異睜眼道:「世上竟有這般奇藥,我自問讀的醫書也不算少,可卻從未讀到過這種奇妙的事。可未必是真的罷,要是真有這樣的藥存在,那世上的男男女女豈不是都能永不變心,從一而終了?」
陸江北笑道:「你是個聰明姑娘,偏有個想當然和較真兒的習慣,一則,此乃傳說,不可盡信,就連離心歸這種藥存不存在都是眾說紛紜的事,畢竟吃過的人太少,比天山雪蓮更稀罕。二則,藥效也定不准,吃了能維持多久多深,據我推測,那也是因人而異的事。」像寧王那樣的情況,應該是少之又少的案例了,活脫就是書上關於離心歸的傳說故事中那男子的翻版,而那女主角,自然就是何當歸了。
聽不到陸江北的腹誹,何當歸只是簡單「哦」了一聲作為應答,心裡想的卻是,她這輩子可沒吃過什麼離心歸,怎麼陸江北一口咬定她體內有此藥的藥性,並因此做了藥引,解了七日清之毒呢?
不知不覺中,陸江北療傷的那隻手已然停下,讓她終於鬆了口氣,不用再暗暗緊咬牙關,竭力抵制那手掌帶來的異樣感覺,呼……孟瑄要是知道有這麼好的能「治」她的法子,肯定想要學一學的吧,可怎麼才能將一陽指的法門討來呢,從陸江北這種精明人手中討要東西,不得不揣著兩分小心。
上次她要走整整一盒寒毒解藥,而陸江北,明明搭手一摸脈就能知道她根本沒中寒毒,卻什麼都沒多問就將藥給了她,她只開口討要兩顆,他卻給了她一大盒近二十顆!孟瑄那邊應該只有他一人中毒吧?呼……好像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可惡,都怪她當時拿到解藥太開心,只顧著偷樂,又想著留給孟瑄以後備用,就順水推舟,貪心地收下整盒藥。當時沒多留心,可現在再一回想,總覺得陸江北遞藥給她的時候,眼神非常奇怪,彷彿是了悟了些什麼。其後廖之遠立馬就覺出問題,一語道出她不該討這麼多「專治也只治」寒毒的解藥,要將解藥即行扣留。
這就太不合理了,連粗枝大葉的廖之遠都能想到這一點,心細如髮的陸江北會不知道嗎?他都沒想過寒毒解藥的去向嗎?還是說,他早已經猜出她跟「賊人」暗中有勾結,拿著那些解藥當魚餌,要將孟瑄他們一網打盡?陸江北能想得如此深遠和精準嗎?呼……那解藥,應該是真真正正的解藥吧?她吃過都沒問題,應該不是毒藥吧,孟瑄吃了之後,現在應該已經好了吧……他會找到這個地方來尋她嗎?
何當歸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自己腰間,抬指一觸,那枚扁長形的綠瓷藥盒,竟然還在她的腰間放著,收得妥妥的。她蹙眉,自己不是曾經被脫光過嗎,怎麼換了別的衣裙,藥盒卻還在,是誰給她放回去了?陸江北不是說,脫她衣服的是段曉樓,後來段曉樓昏倒了,又叫了一名丫鬟柳穗給她更衣繫帶,那麼……
陸江北也注意到了她這個細微的動作,頓時笑道:「那藥盒,是我給你放回去的,怕回頭跟別的藥弄混了,不好還你,索性就給你擱回去了。」
何當歸心中的迷茫散開一點,可陸江北接下來的話,卻將她的心往嗓子眼兒上一提,他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說:「裡面的藥丸,似乎少了兩三顆,難不成是掉在城樓底下了,回頭問問高絕,是不是他撿你的時候弄丟了。」說到這裡,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有若實質,簡直就像兩道筆刷描過去。她不知自己的臉上有無露出緊張的表現,只好竭力做迷茫狀,聽著他微笑解釋說:「此藥的配料雖算不得珍貴,可輕易也不能丟散在外面,尤其是,揚州城這兩日裡不算平靜,城裡什麼人馬都有,萬一讓旁人撿去瞧出裡面的名堂來,那可就麻煩了。寒冰真氣之毒,可是我們的王牌殺手鑭。」
何當歸訥訥地點頭,張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
陸江北又盯著她笑了,唇角的弧度極大,冰洞下的兩隻黑眼珠卻有點涼意,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陸江北此刻分明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又說了一句驚嚇她的話:「當歸啊,你有所不知,這次傷到我們的那個少年,我識得他,功夫俊成那般,想藏也藏不住——放眼天下,這種程度的少年人不超過五個,我認得另外四個,獨獨不認得他。」
何當歸乾笑,岔開話題說:「舅舅大人你不是正跟我講著離心歸嗎,怎麼又說起這些聽不懂的話來,江湖上的事,我可懶怠聽。」
「懶怠聽?」陸江北在面具下挑眉了,那副驚訝的表情怎麼看都有點假,「你不是頂愛聽羅府『某避世於彼的聶姓護衛』講武林掌故麼。」
何當歸面容僵硬,笑得更僵了:「對啊,所以才懶怠聽,因為從前都,呃,聽膩了。」
「哦,原來如此……」陸江北勾唇說,「那咱們接著講那離心歸的藥用價值,這個你准愛聽,離心歸的『鎖心』是雙向的,男子可以鎖住女子,同樣的,女子也可拿離心歸來鎖男子。那麼,男人身上的就變成了『妾』,女子身上反而有了『夫』,只是如此一來,綱常難免被顛倒陰陽,引發的後果麼,就是帶著『妾』的男子一旦變了心,比帶著『妾』的女子變心的下場嚴重幾十倍,最厲害的那類,還要同生共死呢。」
「同生共死?怎麼個同生共死法兒?」何當歸表示好奇,那豈不比情蠱更厲害。
盯著她疑惑並求知的小臉,陸江北循循善誘說:「就像那天晚上,寧王對你那樣子,你一死,他立馬就感應到了,而且像救他自己的命一樣趕來救你。可他並不喜歡你,過後就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