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危言聳聽地說:「此人不除,咱羅家就要斷子絕孫了!」
「怎麼會這樣?」老太太驚慌地問,「不是說,咱們羅家馬上有喜事降臨嗎?」
何當歸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是啊,外祖父說了,此人一除,羅家不久就將喜事臨門;此人不除,羅家就要斷子絕孫,而外祖父他在九泉之下也難有安寧!」
老太太聞言劇震,訥訥地問:「誰?那個人是誰?」
何當歸戳著晴天娃娃的臉,說:「這個娃娃是外祖父讓我做的,據說,西北地區古時打仗,妻子便會在家屋簷下掛一個,再讓丈夫隨身帶一個,一則代表妻子對丈夫的思念,二者代表妻子對丈夫的祝福。而外祖父對老祖宗您很是思念,說每次想到老祖宗您因為產後去三清觀住了一年,而落下了長久的病根,他就十分自責,這兩年他感應到您的風疾痊癒,他非常欣慰。」
老太太嗚咽一聲,拿帕子接著大顆的淚珠,對何當歸的話一點兒疑惑都沒有了。這些舊事,除了他們這些老一輩人知道,就連川字輩的幾個孩子都知道的不多。
昔年,她和她姐姐爭一個相公,生出諸多齷齪,相公羅杜仲本是她一個人的,也只愛她一個人,卻因為她的娘親偏心,將脾氣暴躁、臭名遠揚、在本地嫁不出去的大姐硬塞進他們這對情人之間,把兩個人的甜蜜美好變成三個人的折磨。後來在羅家,她生下了老二老三,姐姐嫉恨她欺侮她,丈夫又被蒙蔽,是非不分,她就賭氣一個人去道觀修行,在那裡生活條件艱苦,才讓她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直到吃了傳家之寶神仙棗,她的病勢才大有緩和,然後在接下來的這三年,什麼旁的藥都沒吃,她的病漸漸就好了。
老太太流淚問:「他在那邊兒過的如何?他怎麼還沒去轉世投胎?」
「外祖父說,他已不用再歷輪迴之苦了,」何當歸溫柔道,「他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地仙,做了土地公公了,只是有一樁心事放不下,才托了夢給我。他說,這晴天娃娃是神仙的禮物,可以保佑羅家子孫殷盛……」
「土地公公?」老太太突然插嘴問,「他現在是一個人單過,還是和別人一起過?」
「嗯?」何當歸沒聽懂她的意思。
老太太又遲疑地開口問:「他有沒有……找個土地婆婆?」
「呃……」何當歸哽了一下,原來她是問這個,原來,女人不論多大年紀,都不能不吃醋,都要求男人專情對待。於是何當歸連忙安慰她說:「外祖父他一個人單過,等著老祖宗你去做土地婆婆呢。」見老太太還是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猜到對方的心事,又補充道,「外祖母她老人家,早早就去投胎轉世去了,他們二人並沒在一處。因為我在夢裡也曾問過這些問題,所以還非常有印象。」
老太太放了心,一時又有些訕訕,點頭道:「那你繼續說吧。」
「這娃娃就是外祖父讓我做給你的,意欲保佑羅家子孫殷盛,」何當歸把晴天娃娃放到老太太手上,「他說,家裡現在住著個惡人要讓羅家斷子絕孫,假如老祖宗你再心慈手軟,讓惡人逍遙下去,那麼不出三年,羅家積攢了幾輩子的福蔭就被耗乾淨了!」
老太太抓著光頭布偶,問:「那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他會害得我羅家斷子絕孫?」
何當歸沉默一下,從床上「勉力」掙扎著爬起來,從地上撿起一個孫氏從寶芹閣中挖出來的巫蠱布偶,細細端詳了半晌,她歎氣道:「昨晚看見這布偶,我雖然深知母親不會做出這種東西來,卻沒能找出這布偶有什麼破綻,只是很肯定,母親信道信佛,也知道八字是忌諱之物,絕對不可能寫了家人的八字亂放。現在仔細一瞧,這字雖然實實在在是我娘的字,這張字條卻不是出自我娘之手。」一邊說,她一邊將布偶上的字條揭下遞給老太太。
「哦?」老太太拿起字條端詳,疑惑地說,「怎麼看都是川芎的字,怎麼字條又不是出自她手了呢?」
「老祖宗,您常年看我娘抄的經書,可能沒有發覺,我娘的字這十年來其實變了不少。」何當歸點著其中一個「月」字,道,「這個拐彎兒的地方很圓,是母親字體的特色,可是我在舊宅看過母親的小札,她十年前的字還沒有圓得這麼順溜。老祖宗若有疑問,可將母親前幾年抄過的經書拿來比對,自然就能看出區別來了。」頓一頓,她帶著點笑意說,「一個十年前的陳舊發霉的布偶,貼著十年前的發黃焦脆的字條,上面卻寫著我母親最近一兩年的新字體,這不是很奇怪嗎?」
老太太拿著字條沉默不語,回憶著羅川芎從前的字體,對何當歸的話將信將疑。
何當歸自信滿滿地說:「書院的鮑先生曾教過我們,字如其人,字體透著一個人的性情品格,處世態度和寫字時的心情。母親從前際遇不好,下筆也枯澀,這兩年她享受山中歲月,字裡行間也有了兩分灑脫閒適。我也看過母親抄的經,所以完全肯定,這就是母親去年寫出來的字。」
老太太點點頭,聽她這麼一說,這字條上的字果然有著兩分灑脫的意味。
「如果這些都還不能稱之為破綻敗筆,」何當歸在面紗下微笑道,「那麼,老祖宗您看這裡吧,我剛好帶了面西洋鏡,」她將一枚小小的西洋凸透鏡放在字條上方,道,「這是青兒送我的小玩意,可以放大看到的東西……您瞧吧,這『戊戌年戊甲月』中的兩個『戊』字,簡直一模一樣,就像是刻印出來的,不,準確地說,這根本就是刻印出來的字。」
「刻印出來的字?」老太太和績姑娘齊聲重複,雙雙透過西洋鏡,凝目細看那兩個「戊」字,果然如何當歸所說,是分毫不差的兩個字。
績姑娘伸手指著拐鉤處的地方,驚奇地說:「老太太您看,這裡有個毛刺兒,這麼巧下面這個『戊』字也在同樣的地方有個毛刺兒,連形狀都一樣呢。」老太太看得連連點頭。
「老祖宗請看這兩張,」何當歸又把寫著孫湄娘和羅白瓊八字的字條遞上,「上面的『年、月、日』三個字,每張字條上都是一模一樣的。」
「果然如此!」老太太失聲道,「怎麼會這樣?」
「唉,真是精巧的活計,耐心的工夫,狠毒的心計,」何當歸歎氣道,「也不知我娘究竟得罪了什麼人,已經進道觀避世去了還不能落個清淨,差一點就擔上個巫蠱害人的罪名,含冤莫白。依我看,這三張字條,是請精通篆刻的高手匠人比著我娘的字刻好,再印在陳舊老紙上面的。」
績姑娘覺得不可思議,驚歎道:「刻字容易,可是比著別人的字體刻章,豈不是麻煩透了,這些字又小又多,一個個刻得惟妙惟肖,這得多大的工夫和耐性呀。」
「是啊,都快趕上微雕了,不知是誰有那麼多銀子,請來那樣厲害的高手匠人。」何當歸當然不會告訴她們,區區不才在下,就是那一位「高手匠人」,悶在房中幾日才刻出了那些字,眼睛都累酸了。
她用指甲一掐字條邊緣的紙,很脆,一掐就碎了,她笑道,「瞧吧,這紙也有問題,普通的舊紙不會這樣脆。我猜,為了營造出深埋地下十幾年的效果,這紙一定在熱鐵板上烤過。」
老太太和績姑娘信服地點點頭,真是很誆人的假東西。
何當歸又指著地上的符咒和人骨,感歎道:「我見識少,瞧不出那兩樣物什的名堂,不過既然巫蠱布偶有問題,昨天看的紙錢也是現找的『道具』,那麼估計這兩樣也是精心準備的假證據。」
老太太沉著臉皮思忖一刻,吩咐績姑娘:「你叫個人去外院,將那個黎相士喊過來,再多請兩個道士來,瞧瞧那些符咒都是咒什麼的。」
績姑娘一走,何當歸搓著衣角,吞吞吐吐道:「老祖宗,有些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論理,我一個小輩不該議論長輩的是非……可是,很多事我聽在耳裡,埋在心裡,實在不吐不快……尤其是這幾日在病中,我聽了外祖父說的警告之言,又被外祖父特意叮嚀,一定要講這些話告知老祖宗你,所以就算不合規矩,我也要將這些話講出來了!」
老太太點頭,沉聲道:「你說吧,我聽著。」
何當歸寒聲說:「不論是祖宗留書中說的人,還是外祖父口中的那個人,我思來想去,想不出第二個人來。我覺得,那個要害得羅家斷子絕孫的人,分明就是二舅母!」
老太太心中一直疑心那個「毒婦」、「本家媳婦」是說的二兒媳婦孫氏,但就是狠不下心下定論,可一旦被何當歸張口點破,老太太反而又疑惑起來。孫氏看何當歸不順眼,進讒和陷害都是常有的事,何當歸倒是一直受著,沒有公然「進讒」,嚼過孫氏的舌根。這一次,會不會是何當歸受不了孫氏迫害,而故意陷害孫氏呢?
老太太疑心了一下,又轉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從昨天到今天,如此一連串的怪事,怎麼可能是何當歸這樣一個小孩兒在幕後做鬼,很多事都是人力不可企及的神跡……不,不,這就是羅家祖宗顯靈了!老太太慢慢攥緊手中的小布娃娃,沉聲道:「好吧,老身就聽你說一說,二兒媳婦究竟做了什麼,要害得我羅家斷子絕孫,還大禍臨頭了呢?」
「我見識淺薄,只是聽外祖父跟我說,像咱羅家這樣的大家族,從外面打擊,是斷難擊破的,只有從內裡壞了,才會漸漸塌陷。」何當歸娓娓道,「外祖父提到咱們家裡現在就有一個腐壞了的人,還在一直在禍害著周圍的人,只是他沒點出那個人的名字。我尋思著,家裡最厲害最霸道的人就是二舅母,外祖父說的會不會就是她呢?」
老太太沉吟不語。
「當然了,誰也不能憑空誣陷旁人,這麼大頂的帽子,誰都頂不起。」何當歸眨眼道,「動不動就憑空扯謊,冤枉我是不吉利的人,把家裡人的不幸事全扣在我頭上,這是二舅母慣會做的事,我是不會學她那樣的。我之所以這樣想,一是看著這些造假的巫蠱布偶,既然不是我母親做的,那是誰費了這麼大工夫做出來的呢?巫蠱之物,多嚇人的東西哪,可二舅母她自從挖出這些人骨、全身紮著針的布偶,不止不害怕,反而顯得很興奮,這難道不奇怪嗎?」
老太太微一頷首:「她昨晚的確興奮過頭了。」
何當歸繼續說:「二則是,我聽到一些話,好像是說,二舅舅一直都沒有兒子,並不是他的身體問題,也不是他的妾室有問題,而是二舅母的問題。」
「孫氏……有問題?」老太太不眨眼皮地盯著何當歸,問,「她有什麼問題?」
「我聽說,寶芹閣有一個私庫藥房,裡面都是害人的毒藥,其中就有能讓人生不了孩子的藥。連幾年前四妹妹手裡的那些毒藥、啞藥、癢粉,也全是從那兒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