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揚揪著寧淵的領口,一口氣拉到了祠堂後的林子裡,一把甩開他的領子,沉聲喝道:「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你不打算要她了!」
寧淵慢條斯理地撫平自己衣領的皺褶,輕笑一聲,抬目看向風揚道:「那丫頭真有點兒本事,竟然把你都撬到她那一派去了,我不過隨便是逗逗她,你生的哪門子氣,常諾,你該不會也喜歡上她了吧。」
風揚「呼啦」揮開扇子,搖來涼風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些,兩個深呼吸之後,他問:「你逗逗她?先當著羅家那幫人面前要求買她做妾,又讓她陪你過夜,還開出了那樣高的價碼,你確定這還是個無關緊要的玩笑嗎?羅家人萬一利慾熏心答應你了怎麼辦?你不是喜歡她喜歡到非卿不娶,而且要明媒正娶嗎。還是我意會錯了你的想法,錯幫你牽了三年的紅線?」
寧淵含笑從地上拈起一朵小白花,玩弄著說:「你莫急,此事我做了自然會負責到底,何況羅家人賣給我也無妨,反正二皇姐家的郡主位還需待些日子才能到手,在這期間,能一親芳澤正合我心,把上次沒做完的補上,如此,她也嫁不成別人,只能走進我的金籠子中,從此乖乖鎩羽。」
風揚皺眉問:「你見過她了,你還輕薄她?我不是告訴你了麼,她很乖,不止收下了你的禮物,還要去昕園伺候你起居,你就不能等等嗎?」奇怪,上一次見王爺,他對清逸的態度不是這樣的。上次他提起她來便雙眼發亮,反覆聽著從揚州傳來的快訊,還罕見地大醉一場,口中喚著她的名字。怎麼一轉臉的工夫,他就換成了決絕冷然的面孔呢,還是他的一張面具遮住了他的真性情?
寧淵閒適地負手踱步,揭穿道:「她雖收了禮物,卻寄存在府外錢莊,只待有朝一日退回,她還堅辭拒絕了我的好意,一點都不感激我為她所做的籌謀。這個女人她一點都不乖,這些皆是我聽羅府的釘子說的,別忘了,他們不止效忠你,他們還聽命於我。」
「隱瞞此事真情的人是我,我道歉,我只是擔心你聽後會難過。難道只因這個你就生了她的氣?」風揚不解,下意識抓臉道,「你不是向來喜歡上手調教有稜有角的不順從的女子麼,你……怎麼你對她的前後態度差這麼多?」得不到對方的回答,他不禁微怒道,「要是你的心意轉變了,咱們現在離開羅府也來得及,還風風火火的卜姻緣議親做什麼,沒得浪費時間。」
寧淵冷然望天,慢慢說道:「今天從玄余那兒聽來了一點有趣的事情,他說三年前,有顆藍色刺星從天上落入羅府,變成了羅府苦竹林中的一個山洞。他還說,那刺星是有**力的人從異世送來的東西,卻因為法力消耗過巨,施法之人魂飛魄散,只剩一點魂魄殘片,隨著那山洞一起來了這世間。」
「竹林山洞?」風揚疑惑地看他,「山洞怎麼了,天上的星星變成的?你聽齊玄余跟你胡扯!你到底想說什麼?旁的我不管,這門親事是你心心唸唸求來的,你真的要半途而廢?現在你到底愛不愛她?」
寧淵將白色小花放在鼻端,專注地睨著它說:「我第一次在大街上遇見她,第二次在苦竹林入口處遇見她,都未覺得怎樣,只當她是個陌路人。然後我進竹林尋覓療傷之所,找到了那個山洞群,在那裡呆了一天,等出來之後,我再看見那小女子的背影,就突然萌生出一種強烈的想得到她的心情,這種心情我從未對任何女子有過。常諾,你可知這其中的原因?」
風揚聽得犯糊塗,只好規勸道:「這種心情就是愛情的萌芽了,小淵你長大了,突然開始喜歡女人,這就是一個轉折點,我之所以這樣熱心你跟清逸的事,就是瞧出她是你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作為曾跟你相好的男人,我抽身而退,你還留在原地,讓我如何不著急。
寧淵搖頭:「當時我覺得那種心情很新奇,真的曾把它當做是愛,還想把那丫頭帶出羅府,想對她好。可後來,怪事就接踵而至了,我開始做夢,做那種非常清醒的有自主意識的夢。昔年我從柏老師處學得一種幻夢之技,我做的那些夢就跟幻夢極其類似。每次夢醒後,我的心頭就增添一點情緒,對她也更添一點好奇,我以為那樣的感覺就是愛,可現在我才發現,那些情緒都是外來的,是有人強加於我的,我對那丫頭……一絲感情都沒有,還有一種想單手扼死那雙眼睛的主人的衝動。」
「幻夢?哦,這個我知道,半年前道聖大人來討我的指甲,我一邊剪給他,一邊聽他解釋了幻夢的來由,」風揚用折扇一端頂著下巴,回憶道,「據說幻夢雖名為夢境,卻又與現實相接,入夢者彼此之間的交流,可算是魂魄與魂魄之間的直接對話。後來,道聖也曾多次召我入夢,要求我做飯給他吃,我怪道,夢裡吃米百斤,你醒了照樣餓肚皮呀,道聖大人您若不想風餐露宿,只管來漕幫住著便是,我早晚侍奉飲食。可道聖仍是叫我去一片林子裡捕獵,獵到雞兔就烤給他吃,說這夢說假也假,說真亦真,可以當成真實發生過的事看待,夢裡吃東西,醒了也管飽——你在幻夢中遇見了清逸丫頭?」
寧淵似笑非笑地說:「我入的並非尋常的幻夢,倒像是別人正在做的一場幻夢,我不小心踏進去了,那感覺甚是詭異。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出現,目睹夢中人的恩怨情仇,他們說話我聽得見,我講話他們卻聽不到,只把我當做透明一般,而我就曾經深深淪陷於那些夢境裡,有時明明沒睡覺也在做夢,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分辨不清。」
風揚望著寧淵那帶著冷嘲的表情,不由大感好奇:「你究竟夢到什麼了?就算你通過一場夢喜歡上清逸丫頭,這也沒什麼不好,還算得上是一段佳話,我覺得你二人性情頗為類似,乃一段宿世良緣,你可莫要現在錯過了,日後又後悔不迭。你不是在戰場上為了撿她的那一小縷頭髮,差點送掉了性命嗎?怎麼如今來了揚州來了羅府,一個活生生的美人擱在你面前,你又愛答不理的不稀罕了呢?」
「你久居京城,一定記得前幾年戲園子裡新興了一種叫『連續劇』的戲目,把一個時辰的戲劇豐滿了情節,排成為時上百個時辰的長長一部戲,然後每天上演一個時辰,讓不少男女老少看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寧淵用兩指將手中小花捻為粉末,手心向下張開撒出,平平陳述道,「是這樣,我的幻夢也是『連續劇』,我夢了三年就迷戀了那個女子三年,可今天下午聽了玄余的話,我就去苦竹林舊地重遊,做了一場新的幻夢,在那夢裡,我不只不再愛她,還想要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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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她!」孫氏指著何當歸大叫,「她是個小妖女,對我們所有人下了咒,等咒發了之後,大家就全都中邪跑不掉了!就像瓊姐兒這樣,殺了她,瓊姐兒的病就好了!」
方纔,羅白瓊襲擊孟瑛不成,一頭撞翻了幾張凳子,然後就跪趴在地上翻起白眼來,唇角還流著一點白沫。老太太和羅川谷的醫術都堪稱一流,可兩人輪番給她診視都瞧不出她哪裡出了問題,皆一籌莫展。
而孫氏轉頭瞧見了何當歸和羅白及在一旁聊天聊得開心,登時火不打一處來,這一局明明是自己大獲全勝,何當歸將會被禁足、禁食,她娘羅川芎也要押赴回府,到時兩人同領那詛咒家人的大罪,誰也救不了她們的命。一想到多年前羅川芎被迫剪女兒指甲,把那粉白小手剪出血,又一臉敢怒不敢言的膽怯屈辱的情景,孫氏就覺得心頭溢滿快感,覺得歷史馬上就要重演了。可是——為什麼何當歸一點都不驚慌,不下跪求饒,也不搖尾乞憐?
看到寄托自己全部期望的女兒瓊姐兒充滿痛苦地在地上扭動,孫氏心疼困惑之餘,不禁又想拿何當歸撒氣,只是禁足太便宜她了,一定要讓她吃一頓家法再關起來。
老太太制止道:「做巫蠱布偶的是她娘,她一個小孩兒常年也見不著她娘,別把她摻和到大人的事裡來,我這就喚來潘景陽和廣航,去三清觀把川芎接回來,給瓊姐兒解咒,你有何委屈,到時候跟川芎清算吧。」言下之意,老太太已徹底相信了孫女的症狀是被魘鎮造成的,而罪魁禍首就是在道觀中避世的羅川芎。
「不行!」孫氏尖叫,「羅川芎有罪,她女兒也脫不了干係!一定要重打四十大板,以作為我家瓊姐兒活受罪的抵償,否則今天這事兒沒完!」說著揚手一指廊前風鈴上掛的白色布偶,危言聳聽地蠱惑眾人,「我知道那個布偶的來歷,那個白布做成、只有一顆頭的布偶,是古時候秦朝戰場上專門用來包裹死人頭的邪物,何當歸這是要詛咒我們所有人掉腦袋,好狠毒的心計!大家一起上,用石頭砸死這個小妖女!」
「你不要胡說八道!」羅白及上前一步,隔離了眾人,分辯道,「那個布偶叫晴天娃娃,又名掃晴娘,已有百十年的歷史傳承,書中也有記載,乃是一種正正經經的祈福之物,絕對不像二嬸說的那樣。關於此物,書中也有各種記載,元代一位詩人還曾為它作詩曰,『捲袖搴裳手持帚,掛向陰空便搖手』,你們若不信,待我回去找書來給你們看!」
孫氏磨著牙齒聽完,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們婦道人家孤陋寡聞,比不上及哥兒你這樣的讀書人淵博,原來還有這樣的典故,我們大家都沒聽說過,不如你拿來那本書給我們一觀吧。」
羅白及當下點了頭就往祠堂外沖,跑出幾步回過味來,連忙奔回,重新護住何當歸,擋住孫氏的一群爪牙,厲聲喝道:「誰敢動她,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孫氏指揮手下家丁僕婦,說:「二少爺也被魘鎮了,他現在頭腦不清醒,你們不必顧忌他,把他也綁起來栓到一邊,讓他醒醒神兒回回魂兒!」
家丁們面面相覷,不知這樣做以後會不會被三老爺秋後算賬,一時也沒有立刻行動,老太太只顧心疼孫女羅白瓊的病況,分身不暇。這一邊雙方僵持不下,場面一觸即發,忽而,夜晚的天光大盛,把夜空照耀得有如白晝,天氣也在一瞬間放晴了!
何當歸順著耳際的碎發,笑道:「瞧吧,我的晴天娃娃把晴天召喚來了,我是否可脫去巫蠱嫌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