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感覺到扣在自己頸上的那隻手愈收愈緊,漸漸奪走了作為人一時一刻都不能缺少的清涼的氣,這就是以風揚為使者的朱權的真面目嗎?口口聲聲說著愛戀,可一旦忤逆了他們的意思,甚至不需要經過朱權本人,連他的一個下屬都有權隨意奪走她的生命,呵,好偉大的愛,好高貴不可冒犯的男人。
常諾的殺意來得快,去得也快,雖然沒有鬆開扣在她頸上的手,但已卸去了手上的力道,只是這樣包裹環繞著她清涼如玉的肌膚。看著她波瀾不驚的容顏,問題從他的齒間擠出:「王爺究竟是哪裡不好?你為什麼不求饒?你不怕死麼?」
何當歸抬了抬眼皮,盯著那一雙充斥暴虐情緒的雙眸,慢慢說道:「倒也稱不上怕或者不怕,可是我才虛度十四年寒暑,還有大把的好年華等著我揮霍,倘若有活命的機會,我為何要求死?只不過,朱權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厭惡的人,只提名字都好像吞蒼蠅一樣的感覺,更不要說跟他有什麼牽連了,不要問我原因,我就是天生討厭那個名為朱權的男人,非常非常討厭。」索性把一切攤牌,也好過耗費心神,去跟對方虛與委蛇的周旋,她受夠了來自朱權的威壓。
常諾慢慢吐出一口氣,慢慢鬆開她的頸項,纖弱的頸上留下了一片深桃色的紅痕。腥甜的血腥味竄上鼻腔,讓他突然發現何當歸不是穿了一件暗紅長裙,而是穿了一件……血衣!誰的血?
常諾扯近她,想要解開披風細看,可是動作太急以致讓她誤會了他的意思,玉手揚起就往他的臉上揮來。他連忙扣住她的細腕,反剪於她身後,出聲解釋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我這裡有刀傷藥,是潘景陽給我的。誰用刀砍傷了你?你傷在哪裡?讓我看看。」讓女孩子的玉手打兩下倒沒什麼,只是眼前這一位手勁太狠,萬一打壞他的面具就糟了。
何當歸掙了兩下掙不脫,冷哼道:「我沒受一點傷,風公子你放開我再說話。」
常諾依言放開了她,然後出其不意地拂上她的肩井穴,因為事先沒有任何徵兆,而他又出手如電,所以她連個閃避的動作都未及做,突然就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量,向前軟倒下去。常諾接住她軟倒的身子,打橫抱起就跑,何當歸驚呼道:「你要帶我去哪裡,你要綁架我?」
常諾威脅道:「你不要叫這麼大聲,再叫我就封你的啞穴了。」說著腳下彷如生風,奔得更快了。
自己被綁架了?何當歸心中閃過百十種自救的法子,卻沒有一種可以解決她眼前的困境。這麼說,他們終於撕開偽善的面具,露出強盜本色的真面目了?風揚這是要把她擄走,然後等著朱權來揚州後送給他?
她閉上眼睛默想了片刻,跟他談判道:「其實,我略通天像水,可以預測未來一年中大運河和長江黃河的水勢急緩,哪一段有水下暗漩,哪一段刮颶風,哪一段通行無阻,我都能講出來,而且言無虛發,這些肯定是你們漕幫的航運船隊最想得到的第一手資料吧?」
常諾沒有接話,只是把她斗篷上的風帽給她戴上,又把她的小腦袋按進他的肩頭,整個人風一般地從地面上刮過去。此刻,就算有人瞧見這一幕,也只能瞧見一道白色旋風樣的東西閃過去,連是人是鬼都很難分辯出來,更不可能認出這是某綁匪風揚風公子了。
何當歸把自己的鼻尖從丁香味的白衫上拔出來,不死心地繼續遊說著:「你們都是志在四方、雄鷹展翅的大人物,犯得著跟我這樣的小女子過不去麼,我在你們的眼中算得上什麼芝麻小米?只要你們還我安靜的生活,我可以連續三年給你提供大明各條水路的水資料,如何?哦,你一定是覺得我在吹牛對吧?那何妨先試試呢,反正對你也沒什麼損失,以兩個月為限,你試過之後就知道我的預測有多麼靈驗,到時你我再談別的交易。」
前世她把王府藏書囫圇吞棗地吃進去,雖然全是死記硬背,導致沒多少能實際派上用場的東西,不過死記硬背也有死記硬背的好處,比如那一套《千水集錄》中的億萬數據,她就能全數默寫出來。那套《千水集錄》是朱權門客李謂的著作,是李謂常年守在長江黃河邊上,耗費數十寒暑寫成的巨著,裡面有大量的第一手資料,記載了從洪武十九年到永樂三年的各大河道的天氣和水狀況。
在當時只能算是一部嚴謹的學術著作,可是要拿到十幾年前來,那就堪稱占卜神書了,十個柏煬柏加起來都沒這本書神奇。柏煬柏若是什麼神棍龍王,而她就可以捧著那套《千水集錄》去扮一扮神棍龍母了。
常諾終於跟她說話了:「交易?呵呵,何小姐,你倒是臨危不懼,已經自身難保了,不快快對王爺回心轉意,求我替你瞞下這一段忤逆的過往,卻在這裡睜著眼睛說胡話,還要跟我談交易?你那樣說王爺,你確定你今夜還能留得你的小命在,跟我談交易嗎?」跟風家的十幾個妹妹的相處之道告訴他,應付哪些難纏的女人,打不管用,哄不管用,最管用的就是嚇唬。這何當歸就算膽大一點,不害怕掐死捂死等死法,但嚇唬一個嬌弱的千金小姐的法子太多了,總有一種法子能讓她服軟。
何當歸疑惑:「可是。比起我開出的誘人條件,剛才那幾句言語冒犯算什麼,風公子你看上去也不像太小雞肚腸的人,難道連這點量都沒有?何況我冒犯的是朱權,又不是你。」他究竟要把她弄到哪裡去?假如他真的對她起了殺心,剛才直接殺掉她再棄屍不是更方便嗎?而且朱權那般惦記她,朱權的好兄弟風揚怎麼不把這珍貴的殺人機會留給他?
常諾歎氣:「我真的很後悔,那一年實在不該把小淵送進羅府中療傷,那樣他就不會遇見你,也不會被你迷惑,為你傷神,而你卻對他絕情至此——那一年,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對他做了什麼?」此時他已經奔至一個沒有燈火的暗處,腳步也放緩了。
周圍一片漆黑寧寂,深冬的寒風一吹,響起了千萬葉搖的沙沙聲,何當歸雖然不能動,視線範圍也只能從綁匪風揚的下巴看到他的腰帶,不過她立刻猜出他們來到了什麼地方。
「苦竹林?!」何當歸低呼,「三更半夜的來這種鬼地方幹嘛,這林子後面是深山老林,通不到羅府的外圍牆,風揚你走錯路了吧?」
常諾低頭看懷中的佳人,夜色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不過對於他這種高手,夜再黑都不會影響他視物。她的睫毛向上翹著,極力往上翻白眼,尋找他的眼睛和表情,她的面容上居然還是只有一點驚奇,沒有一絲恐懼。跟著一名兇惡的大男人來到一片荒無人煙的鬧鬼竹林,她不擔心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嗎?她真的不害怕嗎?
娥眉如黛,鳳目點漆,瓊鼻櫻唇,果然是人間絕色,細論起來,連眾美雲集的寧王府,也挑不出一個能跟她在五官的精緻上一較高下的女人,她真是造物神最得意的作品。小淵哪,你思念了三年的女人,你求而不得的神女,現在就毫無反抗能力的躺在我懷裡呢。
常諾把臉湊近那張疑惑的小臉,不懷好意地勾唇道:「我沒走錯路,我找的就是苦竹林,你知道嗎,竹林是一種最佳的隔音林,在這裡面,無論傳出什麼淒厲的哭叫聲,都會被竹林中竹葉的沙沙聲和烏鴉翅膀的啪啪聲給遮蔽住,你知道什麼叫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嗎?」說到最後一句,聲音業已轉為低啞曖昧的耳語,而且那聲音不是別人的,而是他模仿的朱權的聲音。
「別用那個聲音跟我講話,」何當歸冷冷一笑,「風揚,我倒是小瞧你了,看來這兩年你跟著朱權廝混,學到了不少好本事啊,一個七尺之軀的大男人,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俠客,竟然用你那高強的功夫欺負和恐嚇一個小姑娘,真是讓我開了眼界,認識了什麼叫做道貌岸然,什麼叫做衣冠禽獸,受教了!」
常諾皺眉:「丫頭,你不害怕嗎?你不向我求饒嗎?我一進竹林深處,就要找個好地方辣手摧花了。」這樣說著,他踏上了被落葉深埋的林間小徑,舉步往竹林裡面走去。
這條小林徑,就是當年何當歸與易容成陸江北的朱權第一次打照面的地方,也是朱權首次對何當歸發生了一點興趣,並暗自下決心把她弄到手的地方。
三年前這裡發生過一回「火焚百鴉」的惡**件,如今地上還有焦黑一片的痕跡,彷彿是這座富麗堂皇的羅東府中一道醜陋的烙疤。林間烏鴉聒噪的叫聲和成群結隊飛過的翅膀聲,提示著那一道疤已經被時光塵封,連「受害者」烏鴉都已遺忘了傷痕,可三年前的那一次她和朱權的照面卻貽害至今,成為她又悔又惱的記憶烙疤。
何當歸閉目養神,用鼻音哼道:「三年前我認識的那個風揚做不出這樣的事,不過到底已經物是人非了,好啊,讓我看看你跟著朱權學了多少毒辣手段,比三年前長進了多少。」柏煬柏你這個混蛋,為師有危險的時候你又去哪兒逍遙自在了!
常諾依舊腳下不停地往竹林深處走去,同時低頭研究著她的表情,重申道:「喂,我不會手軟的,你想求饒就趁現在吧,待會兒我可就獸性大發,雙目赤紅,什麼都聽不進了,我手段很殘暴呦。」
「說得還挺唬人的,把我也嚇到了,不過你能否真的付諸行動,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何當歸打個哈欠說,「到了地方喊我,我先瞇一會兒。」
「喂!」常諾搖晃會周公的少女,擺出風家嫡母的那一副後媽嘴臉,滿面陰險地說,「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嗎?我可以滿足你臨死前的一個願望,不過你需先付出點兒代價才行,反正你是不能活著出去了,連命都沒有了,其他的就更不必顧惜了對吧?」
何當歸翻翻眼皮,瞄一眼後媽,嗤聲道:「風公子,我實在不忍心揭穿你讓你跌份兒,不過你的演技還差點火候,台詞也缺乏新意,而且我確實弄不明白,你把我抱進竹林做什麼?你要帶我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