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川谷突然從椅子跳起來,上前揪住馬大夫的衣領逼問:「花姨娘身子虛弱?她睡眠不好?經常吃螃蟹?怎麼你下午診脈的時候一個字都沒提過?」
孫氏打過三次胎的事,他都很清楚,第一次是聽信了相士之言,說那一胎生下來養大後會是個不孝逆子,孫氏一時糊塗就把孩子給打了。後兩次,在是生了芍姐兒之後,都是懷上之後的第二個月初時發現有孕,月尾就變成了死胎。只因死胎是很不吉利的東西,像他們這等大家族要是哪一房裡有了死胎,全家的人都要召集在一處,祭祖乞求庇佑,所以孫氏就跟他說,反正懷孕之事還沒傳出去,不如就悄悄墜了胎,瞞下曾懷孕的事。
因此,第一回的死胎,羅川谷親手煎了滑胎藥給孫氏吃,可第二回,死胎在孫氏腹中絞痛時,適逢羅川谷不在家中,等他回家之後,孫氏告訴他,她悄悄去找了川芎幫忙,讓她給自己弄了一碗滑胎藥吃了。羅川谷對此事知之甚詳,所以何當歸講出來後他倒沒什麼驚奇的反應,何況他如今已不關心那些問題了,誰劃傷過他女兒的臉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他女兒的臉上又沒留下一點疤。孫氏逼迫川芎剪外甥女指甲的事,他也曾耳聞過,不過就是婦人間的尋常鬥氣而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吵吵絆絆,他們這些爺們不宜插嘴的。
看到馬大夫一臉吞吞吐吐的猶豫樣子,羅川谷急了:「你是不是也有事瞞著我們?快點說清楚,否則你今天就出不了這道門了!」
馬大夫咬咬牙,狠心說:「二老爺,對不住,我收了花姨娘一百兩銀子,答應幫她說一個謊。」
「什麼?!」羅川谷目如銅鈴,「你幫花姨娘撒謊?!」
「什麼?!」另一邊的風揚同時大叫道,「你是說,那位中年大媽為了兩個小口子剪破你的五根手指頭,可是報完仇回去看她女兒,發現臉上又多了幾條傷口,經過追查才發現是她女兒奶娘的袖口有個倒刺,所有傷口都是那個刺拉出來的,根本就不關你的事,可中年大媽不去跟你道歉,反而將那奶娘打發回老家了?!」風揚一口氣吐出這一整句話,成功吸引到眾人的注意力,他問何當歸,「你怎麼知道事情的真相的呢?中年大媽她自己肯定會守口如瓶吧!」
中年大媽孫氏用手哆哆嗦嗦地點著風何二人,尖聲叫道:「你們兩個再在那裡胡說八道,我就將你們全都轟出羅府!何當歸,你這個搬弄是非的小妖女,你根本不屬於我們這個家!」
感覺到老太太等人都看過來,何當歸才不緊不慢地告訴風揚:「那個犯了錯的奶娘拿了五兩銀子的遣散費就回老家了,幾年之後錢用完了,她家裡一窮二白,娘娘尋思著,與其一家人沒黑沒白的苦幹,還不如再回一趟羅家,那些有錢人隨便拔根毫毛就比他們的腰還粗哪,貼上去撈一筆就能讓他們全家衣食無憂了。」
風揚撲哧一笑道:「可是你二舅母也忒小氣了吧,遣散費才給五兩?給個五十兩,那奶娘不就老實了,以後也不會再回來找了。」
「呵,話不能這麼說,那奶娘可是在四妹妹的臉上劃了不少傷,犯了錯處被打發走的,又不是告老還鄉的功臣,那五兩其實叫『封口費』更恰當。」何當歸耐心解釋道,「而且二舅母口袋裡的銀子雖多,可畢竟是庶女出身,可能小時候沒見過多少錢,所以術算的本事特別高,過日子精打細算養成習慣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麼,就像我娘,現在只吃她的嫁妝本兒,雖不至於坐吃山空,可也是進少出多,越花越少,饒是那樣她依然不懂得在該省的地方省一省,我也懶得說她了,呵呵,誰讓母親是嫡女出身呢?從小就養尊處優,大手大腳慣了,這大概就是嫡庶之分的最直接表現吧。」
孫氏的眼睛瞪著何當歸,幾乎要瞪出血來。而風揚則壓低聲音問:「那你呢?何家妹妹,你這麼有錢卻這麼小氣,是不是也是因為小時候太缺錢了呢?」
何當歸狐疑地看一眼風揚,反問:「你怎知道我有錢?我看起來像很有錢的樣子嗎?」
風揚愣了一下,擺手乾笑道:「哈,隨便說說的,別介意別介意!」何當歸死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瞧了半晌,然後垂下眼睫想心事。
老太太憋不住問:「逸姐兒,那個姓簡的奶娘又回來了嗎?為何我在府裡從未見過她?」老太太突然記起,抓臉風波平息的幾天後,再去瞧孫女芍姐兒時,其奶娘就已換人了,所以,逸姐兒說的十有**是真的!
何當歸微笑道:「是這麼回事,這簡奶娘二入揚州城,先來了羅東府找到舊主子,說她老家的兒子得了絕症,急需銀子治病,可精打細算的二舅母只接濟她一貫錢,刨去來回的路費才夠他們家吃三個月的,跟簡奶娘來之前預想的數目差太多了。灰溜溜回了老家,發現她的烏鴉嘴竟然咒到她的兒子,他得了怪病,鄉下的赤腳大夫說只有城裡才能治好。於是她用地車拉著兒子三入揚州城,直接去何宅找上了我母親,見面就是一通響頭,把頭磕破了才抬起來說話,一言把當年那段公案的真相道出,又向我母親賠罪,求母親看在她給羅家做工幾十年的份上,賞個幾兩銀子的救命錢。」
淺淺柔柔的嗓音讓所有人聽得出了神,風揚率先回過神,插嘴道:「你母親因為這個挑撥是非的奶娘受了大委屈,而且她又不是那人的主子,這錢輪不到她來賞吧?」
何當歸搖搖頭,說:「母親她不光性子軟,心腸更軟,當即就拿出五十兩銀子給那簡奶娘的兒子治病,還寫了封信讓她拿著去找馬大夫,給他們開了個不用排隊就能看神醫的後門。後來,他們用那五十兩治病和食宿,治好後就回老家了。」
老太太看馬大夫問:「你還記得此事嗎,馬三良?」
馬大夫點頭道:「不錯,確實有這麼一回事,幾年前有個姓簡的婦人拿著姑太太的親筆信來找我,我就照著信上吩咐的,只收他們母子的藥費,不收看診的費用,給那婦人的兒子看了三個月的病。」
風揚摩挲著下巴,低聲嘀咕:「自己女兒丟著不管,倒對別人又好心又大方,你娘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啊?濫好人一個。」
何當歸歎氣:「是啊,母親腦子真的有點笨,十個女子裡也找不出一個她這樣的笨蛋,不過濫好人也有濫好人的福氣。那簡奶娘回鄉後一直念著母親的恩,三年前提著土產土貨去看望她,才知她去三清觀做了個閒散居士,於是又一路摸到了三清觀上,陪母親住了半個月,又跟著母親的車轎一起回揚州過清明節。誰曾想,路上遇著了剪道的劫匪,搶了財物還要殺人,那簡奶娘替我母親挨了一刀,當場就嚥氣了。」
「哦?沒想到那個救川芎性命的忠僕,竟然就是簡奶娘!」老太太也聽川芎說過回家路上遭遇強盜的驚險事,回憶道,「好像後來碰上了段世子,被他給救了?」
「是啊,」何當歸微笑,「聽說書院的同學說,段大人上個月襲了侯爵,現在變成段侯爺了呢。」
「侯爺?」老太太睜大眼睛,詫異地脫口而出,「那關筠不就成了命婦?那關墨不就成了侯爺的小舅子?逸姐兒啊,你真的不願意考慮考慮關墨嗎?嫁給他,你跟安寧侯府也沾親帶故了!」要能藉著這層關係給前哥兒謀個京官,讓他換個環境散散心,說不定他就能從那樁滅門慘案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何當歸沒料想到老太太的思維如此之敏捷,聯想如此之豐富,一時噎住了講不出話來,而風揚則立刻替她答道:「她寧願出家都不會嫁給關墨,老太君你要是硬做成這門親事,說不定她嫁過去就要謀殺親夫。其實老太君你完全不用發愁她的親事,我掐指算過,她將來的夫君十倍百倍於關墨,而且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緣,什麼都不用強求就自然有了。」
孫氏冷笑:「風大少真不愧是跑江湖做買賣的人,三句話不離本行,你說的這些話,天橋上那些術士們慣會說的。」
風揚「呼啦」一聲猛然揮開扇子,把孫氏嚇了一大跳,方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對方說:「何家妹妹,你母親那一番作為也算是好人有好報了,難怪你二舅母對你們那麼壞,還有臉找到你們何宅上去打聽什麼滑胎藥的事情,原來是因為你娘是個濫好人哪。」
何當歸附和道:「是啊,我母親幼承庭訓,也懂一些藥理,尤擅長婦方千金一項,所以二舅母就跑去找母親打聽,問什麼滑胎藥吃了能不傷身體拿掉胎兒。當時我閒著沒事,就蹲在門邊上聽她們說話。一開始母親給她推薦了木通三合粉,她聽後不滿意,說尋常藥鋪裡都有賣的藥,總覺得不如名醫古方有用,她身體可金貴著呢,怎能跟普通老百姓吃一樣的藥?母親無奈,就學著大夫的樣子幫她診脈開方,可那一診脈不要緊,母親驚呼道,『湄娘,你這不是第一次打胎吧?以後可謹慎些,再不能打了,要把身子搞壞的!』而二舅母答曰,『你以為我願意打麼,每次月初發現有孕,月底就變死胎了,如此都已四次了,你那沒良心的二哥還纏著我給他生兒子!』」
「四次?!」老太太從座位上跳起來,「她打了四次胎?!」
「四次?!」羅川谷的神色從一開始的渾不在意,變成了立刻要從外甥女嘴裡掏出答案的急迫,「不是三次嗎?怎麼變四次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孫氏大急,一頭撲上前去,塗丹蔻的指甲往何當歸臉上抓,可是被風揚的折扇隔開了,後者朝眾人大呼曰,「狗急跳牆了,眾目睽睽之下就要殺人滅口了!」
孫氏嘶聲吼道:「你們別信她,我從來沒和羅川芎講過我打了幾次胎!而且我沒打四次這麼多!」可惡,她怎會知道自己打了多少次胎?第一次打胎是出嫁前為何敬先打的,此事乃絕密中的絕密,是她自己在沒人的小黑屋裡吃藥挺過去的,連丁熔家的都不知道她嫁人前打過抬,死丫頭怎麼會知道?!
何當歸回想起上一世在冰冷的水牢中仰望,聽著孫湄娘那張扭曲的臉吐出一個又一個驚人秘密的時候,她不禁在心中微微地笑了,當孫湄娘把一切都告訴自己的時候,她又何曾料到,自己還有輪迴轉世,回來報仇的一天!
面對羅川谷的詰問,何當歸慢吞吞地回答說:「可能是我耳朵不好聽錯了吧,『三』跟『四』聽起來也差不多,唉,反正我一個小孩子的話,童言無忌口無遮攔的,說出來也沒人相信,而母親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早就跟二舅母約定好替她保守秘密了。若不是我今日被冤污投放滑胎藥,我也不會將此事講出來,反正花姨娘的藥我從未做過手腳,我只是自辯清白而已,絕對沒有要反咬別人的意思。」
「我理解你,」風揚點頭歎氣,「你是這家裡最尊老愛幼的人了,從你家老太君喝的茶,一直操心到你家小侄子尿的床,你怎麼會去害別人呢?」
何當歸看向羅川谷,總結道:「二舅舅,我所知的就這麼多了,我的辯詞也講完了,孰是孰非你來斷一斷吧,反正我是問心無愧的。」忽而想起什麼,又補充道,「對了,我還有一個人證呢,就是我院裡那個突然有孕的姝琴,自從我聽說她有身孕後,就一直從藥廬裡抓安胎藥給她吃,吃了也有一段時間了。藥廬的小童們不懂怎麼配安胎藥,收了我的銀子後,都是直接從花姨娘那一堆藥包中取幾包給我,我拿回去給姝琴吃,從來也沒把她吃壞過,吃過的藥渣就丟在後巷的垃圾筐,各位盡可以去查。」
丁熔家的冷哼:「那賤婢不是小產了嗎?三小姐你自己紅口白牙說過的話,你不記得了嗎?」
「哦,剛才那是我逗關墨玩的,」何當歸歪了歪腦袋,笑道,「你們沒看見他聽了之後多著急嗎,都顧不上看咱家的熱鬧就去找那姝琴了,還死鴨子嘴硬不承認呢,我估計這會兒他已把姝琴帶回關府了。」
丁熔家的還想要說些什麼詰難的話,卻見孫氏突然軟趴趴地倒在地上,她連忙上前接住孫氏,悲聲呼喚道:「二太太您怎麼啦,您可不能弄垮了自己的身子,讓那些小人得了志呀!」
羅川谷疑心孫氏這是在裝暈逃避責問,冷著臉沒動彈,可馬大夫上前摸脈後,卻抬頭說:「老夫人,二老爺,二夫人有喜脈了。」
不等滿屋子的人做出什麼反應,外院管事劉全探頭進來,壓著嗓門叫道:「老夫人,二老爺,西府的熊老太太不中用了,堂老爺現正滿世界找馬大夫他們呢,是不是讓他們過去瞧瞧?」
馬大夫驚喜地點一頭說:「好,我這就去看看!」剛走兩步被羅川谷扯住袖子,只聽對方陰測測地說道:「你今天不把花姨娘的事交代清楚,你哪兒都別想去!就算佛祖和閻王爺一起召喚你也白搭!」
見此情景,何當歸不禁生出些奇怪:「二舅舅,既然已知花姨娘買通馬大夫撒謊,把花姨娘本人叫出來問問不就完了嗎?花姨娘她人呢?」
石榴小聲告訴她:「花姨娘聽說腹中胎兒出了那樣的問題,一時激動,就有點兒失心瘋了。」
「瘋了?!」何當歸瞪眼,乖乖。
老太太當機立斷地說:「馬三良,你和其他大夫先去西府給熊老太太瞧病吧,等那邊事了了再回來將一切解釋清楚,橫豎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人。川谷,別鬧脾氣了,放開馬大夫的袖子!」羅川谷只好依言鬆手,老大不情願的放走了馬大夫。
石榴望著一群大夫們匆匆離去的背影,又看一眼何當歸,忙不迭沖老太太叫道:「三小姐她還身受重傷,失血過多呢,不留一個大夫給她治傷嗎?」
「不必了!」風揚把折扇一橫,推著何當歸出了門,轉頭笑嘻嘻地沖老太太等人揮手作別,「她的傷就交給我吧,我最擅長療傷了。那麼我二人就先告退了,改日再來給老太君和各位請安,告辭!」
何當歸順著這一推走出正堂大門,又大跨步地走出福壽園,沒好氣地對身後人冷哼:「柏煬柏你這一次扮的不錯啊,險些連我都騙到了,你剛才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你要當我的『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