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是什麼遺言?!「一大群人異口同聲地問。
這時候,何當歸索性也不再躺在地上裝死了,一腳蹬開被子,重新頂著她的石鎖坐回小板凳,長長的眼睫扇動,櫻紅的唇兒彎彎,這個柏煬柏又在玩什麼花樣?不怕玩出火來麼,呵呵。
在眾人緊張而期盼的目光裡,潘景陽遲疑了半晌,看向角櫃上的一組筆墨紙硯,道:「遺言……我還是寫下來吧,各位請稍待。」說著走到角櫃邊,拈起毛筆潤一潤,揮毫寫下兩行瀟灑的狂草,然後遞給離他最近的張還家的,似笑非笑道,「大概是一個瘋婆子胡亂寫的遺書吧,不能作準的。」
張還家的一邊辨認著那些字,一邊清晰地念出聲來:「家丁武九喝醉酒後吹牛,說他睡過,呃,二太太?還說,二太太的大腿內側繡了朵……大紅花!」張還家的讀完之後受到巨大的驚嚇,一把將這張紙丟開,天哪天哪!剛才她的嘴裡說出了什麼話?她居然說,二太太跟武九有一腿!糟了,二太太一定會伺機報復,要了自己老命!
正堂上,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風吹到這裡也停了。
正堂上,有一半的人看向孫氏的臉,另一半的人看向孫氏的腿,彷彿想用目光在她的裙子上鉸出一個洞,瞧瞧裡面有沒有一朵「大紅花」。這一次,連對柏煬柏的行事手段已經適應了多年的何當歸,也有點適應不了了,潛君哪潛君,你怎麼這麼可愛。
聽到芠三婆遺言後,反應最大的兩個人當然是孫湄娘和羅川谷。羅川谷看孫湄娘的眼神,彷彿她突然頭上長出犄角,臉上突然開花了。孫湄娘看著地上那一張寫著字的紙的眼神,彷彿在看那個毀了她一輩子的負心人何敬先。
她腿上的紅罌粟,就是她嫁進羅家之前,何敬先親手給她紋上去的,當時她痛得昏死過去幾次,又痛醒了好幾次。紋好之後,她的腿痛的走不了路,等她能重新下地走路的時候,她去客棧找何敬先,那裡已經人去樓空了。再見何敬先,就是他去羅府迎娶羅川芎的時候,他騎在馬上,走在大道中央,她呆立在大道旁邊。他的馬經過她身邊時,他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分明瞧見了她,可是他卻像個瞎子一樣,面無表情,高高在上的騎著白馬走過去,然後漸行漸遠了。
後來她帶著這朵紅罌粟嫁給羅川谷,擔心他有什麼想法,於是想盡辦法打探到了一種秘製藥水,可以暫時遮掩紋身。為了去買那種昂貴的藥水,她偷嫡姐的金簪被抓,受到了全家人的嘲笑和鄙薄,而現在,竟然又有人以這一朵罌粟花為證據,冤枉她私通家丁!
看著孫氏一臉失神的模樣,羅川谷再也忍不住心中積壓多年的憋屈和怒火——這個女人,洞房夜後無落紅,懷了他的兒子卻偷偷吃藥打掉,還涉嫌謀害他的愛妾,現在,她還被人抖摟出跟家丁私通!好啊,好一個才女孫湄娘,好一個賢惠的羅家主母!她腿內側的紋繡,若不是親眼所見,別人怎麼能講出來?成親後沒多久,她就突然在腿內紋了花,可見不是個安分女人,他從前瞎了眼才覺得她賢惠!
好啊,好啊,好一個無恥的淫婦!羅川谷飛撲上去,撲倒了孫氏,然後又騎在她的身上壓住了她的心口,猛掐她的脖子,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
孫氏只覺得呼吸困難,看看身上男人猙獰的胖臉,她忽而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次流觴曲水上,對岸那一張奪人心魄的俊美容顏,那一個蠱惑人心的淺笑。一前一後的兩張臉形成強烈的對比,前者讓她厭惡之極,後者求而不得,輾轉反側。身上那個男人壓痛了她的心口,讓她週身的血液被冰封,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羅川谷依然如魔障了一般,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
眾人呆愣地看了片刻,後知後覺地想道,看來二太太的腿上真的紋了一朵大紅花,否則二老爺怎會如此激動?老太太最先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指著眾人,喝道:「還不快去把二老爺拉開!快!快!」眾人一哄而上,幾個健壯的僕婦輪流上場,都拉不動平日裡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二老爺。
如今的羅川谷就如同一座千斤石像一樣,死死固定在孫氏的上面。老胳膊老腿的丁熔家的撲上去救孫氏,被羅川谷一記神威後肘頂中心口,「哎呦哎呦」了兩聲就倒下,不省人事了。
老太太氣得發抖,這都是什麼事啊?他們堂堂醫藥書香門第羅家,竟然鬧出了安胎藥中被加進滑胎藥作料的事,可老天爺彷彿嫌這樣還不夠糟亂,現在,又有主母跟下人有染的醜聞傳出。眼瞧著兒子好像快將孫氏給掐死了,老太太急了,不管孫氏偷人是真還是假,他們都無權殺死孫家的女兒,孫氏的弟弟孫炎彬可是東宮的大紅人,人人趨附巴結,誰敢殺一向跟他關係密切的姐姐孫湄娘!
看到老太太急火攻心、急得撓桌子的樣子,站在人群外圍的潘景陽擠了進去,在羅川谷的後頸一記手刀砍暈了他。
此時此刻,羅川谷和孫氏都失去了知覺,前者一張臉深深埋在地上,後者翻著白眼,白皙的頸子上被掐出了淤痕。呀呀呀!一眾僕婦丫鬟亂哄哄地議論著剛才一盞茶的工夫間發生的最最聳人的驚天秘聞,過去十年中聽見的所有新鮮事全加起來,也不如這一樁驚人。
上一次她們這麼興奮,還是姑太太從京城何家被打發回羅家的時候。聽說是姑爺往她房裡塞了一個髒臭的乞丐,欲行不軌之事,逼得她在何家再也呆不下去,連夜抱著女兒逃回揚州。故老爺羅杜仲聽完,氣得兩眼一翻厥過去,而故大老太太發了狠,要把襁褓中的三小姐摔死,姑太太哭叫著奪回了女兒,往花園裡逃去,故大老太太拿著雞毛撣子在她們後面追打,全家亂成一鍋粥,比官兵抄家、強盜上門還要亂!
在羅家做工真是「福利優厚」呀,時不時就能大飽眼福,大享耳福,哈哈哈!
見有些下人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之意,老太太氣得猛拍八仙桌,厲聲喝道:「全都給我滾,全滾下去!滾滾滾!」於是,一群僕婦丫鬟們灰溜溜地排隊撤退。
老太太的心神也被這一樁事給攪亂了,她十多年前給愛子精心挑選的才女兼淑女孫氏,竟然是一個不知廉恥的淫婦?
本來孫家的庶女做不了川谷的正妻,當時她頗費了一些口舌,才說動丈夫允了這門親事。可是去孫府提親時,那個待字閨中的孫氏也不肯應下這門親事,又拖了一段時間才好事多磨,最終定准了此事。
難道說,這一段親結錯了,這一個兒媳婦挑壞了?難道說,自己一意孤行的主張,害了自己兒子的一輩子?害他功不成名不就,害他三十八歲了還沒有一個兒子?
老太太發了飆之後,正堂之上原本將近三十個下人,轉眼走得只剩下一個石榴,小心翼翼地給老太太順著胸口。
那一群下人,全部都是孫氏特意找來的最具有八卦潛質的八婆,為的是把何當歸受審的整個經過散播出去,若是花姨娘的事還不能一次性把何當歸弄死,那就讓這些羅府八婆去說何當歸的閒話,敗壞她的名聲,讓她不論在羅家還是夫家都不能抬起頭做人!何敬先的女兒理應受到這樣的「禮遇」,哈哈!
不過,如今還沒給何當歸入罪,孫氏就先被自己丈夫掐暈了,而且原因,是因為她腿內側的花被一個家丁看到過!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一個家丁才能看到女主子的腿?明天的羅府,肯定要比往常多下去二斤茶葉,因為大家將會聊這個話題聊到口乾舌燥。
而遠在幾百里之外的武九還不知道,只因為他回了一趟鄉下,探了一個親,他先是被丁熔家的指為潤香的「姦夫」,被打斷腿攆出羅府,然後又被某奇葩人物編排,如今已經搖身一變,升級為二太太孫氏的「姦夫大人」了。
等下人走光之後,潘景陽問老太太:「老夫人,您還好吧?抱歉,我不知道那兩句『遺言』這麼嚴重,否則我不會寫出來的。」
老太太虛弱地擺擺手,如今都鬧成這樣了,還再追究什麼責任問題呢,唉,先想辦法解決眼下的困境吧。看著不遠處躺在地上的兒子、兒媳和丁熔家的,老太太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老了幾歲,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今天早晨還什麼都是好好的,她用了早膳,逸姐兒就來請安,乖巧活潑地陪她講了半天話,談論著今年過年給大家送什麼禮物的話題……
什麼都好好的,突然就出了花姨娘見紅的事,突然兇手就成了乖巧的逸姐兒,突然戴上石鎖的逸姐兒就流了一身血,眼看活不成了,突然,兒子和兒媳就打成一團了!羅家,這究竟是怎麼了,羅杜仲,你在天上幹什麼呢?你怎麼不來保佑你的子孫!
突然,不遠處的門口響起了一個熨帖人心的聲音:「老祖宗勿憂,二舅舅只不過是一時激憤,才會做出那般失常的行為來,如今他不滿四十,風華正茂,何愁以後沒有子嗣呢?至於二舅母之事,逸兒雖然沒有置喙的餘地,不過想來二舅舅也是一位男子漢大丈夫,平時對二舅母俯首帖耳,不是因為他怕她,而是二舅舅有著常人所沒有的胸襟氣度。若是有一天,到了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的時候,二舅舅自然有他的決斷。咱們羅家乃蒼天庇佑的善門世家,積累了十幾代的善緣,怎麼會有不幸的事發生呢?」
軟語輕柔如微風,讓老太太覺得胸口稍微通了點兒氣,可她還是搖頭道:「可是,二兒媳婦是我當年堅持給川谷娶的,假如她真的是一個品行不良的無恥賤婦,我又有何面目面對我兒川谷,將來又有何面目去見他爹?」
何當歸微笑開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老祖宗您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掐指算到十幾年後的事呢?再說了,咱們也不能只憑著一個羅府低等婆子臨死之前寫的一句話,就把那樣天大的罪名加在二舅母的頭上,或許,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呢?咱們還沒聽過她本人的意見,怎好就此下定結論呢?若是弄出一段冤假錯案,豈不是辜負了她十幾年在羅家苦心孤詣的經營和付出?望老祖宗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