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面色暗沉,看一眼旁邊悶不吭聲的二兒子羅川谷,再想一想自己還未出世就注定身體孱弱的孫子,心頭怒火不由蒸騰成一片,她看向堂下埋頭喝茶的何當歸,厲聲問:「逸姐兒,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難道你真以為有關家做後盾,就可以在出嫁之前肆無忌憚地行事了嗎?」
何當歸把喝空的茶杯擱在一旁,掃一眼關墨英鋌而緊繃的側顏,又望一眼堂上孫氏美艷卻惡毒的面孔。看樣子,這二人是對兒一唱一和的臨時拍檔,這關墨一看孫氏唱得嗓門高亮,就幫她從旁敲敲邊鼓拉拉弦,這二人是合計著要唱一出「竇娥冤」呢?
「老祖宗,逸兒有下情回稟,不過為了照顧面子,想要跟您內堂敘話。」何當歸眨巴一下晶亮的眼睛,軟聲求道。
「不行!」老太太尚未作答,孫氏和羅川谷先齊聲阻止了,羅川谷首次開口說話了,他的語聲枯澀黯啞,「逸逸,你今日必須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交代清楚,你跟花羽有何仇怨,你為何要毒害她腹中骨肉!別想著馬上要去關家做少奶奶,就不把我們羅家放在眼裡了,你能不能嫁,還都在我母親的一句話之間!」
何當歸聞言略有喜色,連忙確認道:「老祖宗,是真的嗎?跟關家的這門親事,還未敲定下來嗎?」
孫氏冷笑道:「何當歸,你現在知道怕了嗎?別說你的親事只是個口頭約定,就算真的拿到了聘書,甚至是花轎臨門,我們作為羅家尊長,也有權把你這樣行為不檢的逆女扣留,讓你削了頭髮去道觀裡跟你娘作伴!」
老太太點頭附和:「正是此理,原本老身想著給你謀一門好親事,這些年來,提親的前前後後加起來有十幾家,都被老身給推了,就是不忍委屈了你的人材相貌。上個月關家大夫人親自來提親,說看你是個機靈的,想留在身邊好好調教,算是給足了面子了,可我卻想盡量更進一步,給你張口要了個側妻之位,目前還未有回復。若你真的對花姨娘下過毒,那這門親事就此作廢,老身要多留你幾年,把你教好了再議親!」
何當歸又看一眼關墨,慢聲問:「二公子,你還有甚要說的嗎?」
關墨去握她的手,卻被她閃避開了,關墨微微歎氣說:「何妹妹你莫怕,無論何時,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就算婚事延遲幾年,我也會耐心等待。」
「呵,二公子願等,我卻是等不及了,」何當歸抿著彎彎的唇,笑容燦爛卻給人感覺沒有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道,「老祖宗,本來為了照顧客人的面子,我不欲將這些話在眾人面前公開,畢竟羅關兩家交好,我被冤枉事小,關二公子的品行和聲譽事大。不過我轉念又一想,二公子如今才二十多歲,品行不端還有改正的空間,不能因為顧及他的面子就縱容他在這裡紅口白牙,胡言亂語。」
「三妹妹你,你在胡說些什麼!」關墨的面色忽青忽白,低聲斥責道,「我可是一直在幫你說話,你可不要不識好歹呀。」
何當歸卻已別過頭,望向堂上的那三個人,自辯說:「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理由,我跟花姨娘說過的話加起來不過十句,在偌大的羅家,碰面僅只一次而已,我為何要去害她呢?害了她,於我又有何好處呢?」
孫氏不容她講下去,呵斥道:「你謀害花姨娘之事已是鐵證如山了,而花姨娘本人也說過曾與你結下大怨,你完全有謀害她的動機。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容不得你再砌詞狡辯,你還不如乖乖低頭認罪,免得皮肉受苦!丁熔家的!」
一個五十多歲的白面婦人應聲出列,道:「太太請吩咐。」
孫氏皮笑肉不笑地逼視著何當歸,聲音輕而柔:「如今當著外客的面,她又是個小姐,那些見血見肉的家法也不好請出來,先給她戴上了石鎖再回話吧,讓她說話時腦子清楚點。」
丁熔家的應聲而出,關墨一聽著了急,伸手去抓身旁的少女的手臂,可是只抓到空空的袖子,關墨深情款款地望著耷拉眼皮的清麗佳人,慷慨激昂地說:「我不忍心看你受那種苦,何妹妹你快跟我走吧!只要你願意跟我走,這裡沒人能攔得住我們,我會將你毫髮無損地帶出羅府,並承諾以後好好待你,絕不計較你的身份和一時糊塗犯下的錯。」一邊說,一邊竟然作勢向何當歸撲過來。
何當歸連續閃開兩次他的狼撲,一邊專注地奪回自己的袖子,一邊好心地提醒關墨:「二公子,你的髮髻上落了個飛蛾,好大一隻的那種,翅膀一扇一合的好可怕。」
關墨聞聽此言,行動僵硬了一下,乾笑道:「妹妹你開玩笑也要分場合,眼下情形如此惡劣,咱們什麼都別管了,你先跟我……」
「呀!」堂邊伺候的石榴突然抱住了頭,原地跳腳喊道,「有蛾子!大蛾子!好可怕!不要啊——」
關墨立時打了個激靈,他鬆開何當歸的袖子,也像石榴那樣原地蹦了兩下,然後足下發力施展了輕功,一溜煙飛出去。何當歸眺望他遠去的背影,然後回頭看一眼堂上略帶詫異的三人,一本正經地說:「真的有飛蛾,藏於他的髮髻後面,所以你們看不到。」
孫氏發出不屑的冷哼,真是個沒出息的男人,七尺的大個頭居然還害怕一隻蟲。何當歸,你還不跪地求饒嗎?就算你沒嘗過百斤石鎖的滋味,你也該聽說過有丫鬟被生生壓斷了一條胳膊的事跡吧?不見棺材不掉淚,真是天生的賤命!
少頃,丁熔家的領著個面色焦黑的老婆子往正堂趕來,只見丁熔家的腳下生風,走得極快,而那個老婆子卻氣喘如牛,走得東倒西歪。
丁熔家的不耐煩地回頭看一眼老婆子,冷哼道:「芠三婆,我說過了你一個人推不動,你非要把其他人都攆開,像你這般推法,還不知道要推上多久!老太太和二太太可是等得十分焦急呢!」
黑面芠三婆手中推著一輛單輪的小木車,車中放著一副長滿青苔的陳舊石鎖,從芠三婆那吃力的動作,車過之處地上那深深的車轍,以及木車發出的「咕咕」的刺耳聲中,都可想見那一副石鎖的重量有多麼驚人。芠三婆斷斷續續地嘶聲道:「丁管事您有所不知……上次戴過這副鎖的狗寶……染上麻風病死了,從那以後都無人敢碰這副鎖,就算有人要幫忙,老婆子我也斷斷不敢讓旁人靠近……丁管家您一定要站遠點兒,把病氣兒過給您可就麻煩了!」
丁熔家的被唬了一跳,連忙讓開了道路,走到芠三婆和木車的後面去,防止她一時握不住車把撞上自己。再一去想,上面有麻風病邪……丁熔家的不禁笑了,難得好聲好氣地說道:「那三婆你就慢慢推車吧,我在後面給你看顧著。」
刺耳的車聲從寒梅花徑一直「咕咕」地響到正堂門口,芠三婆流著熱汗說:「不行了,老婆子沒氣再往裡搬了,是誰要戴這石鎖呀,讓他自己出來戴吧!」
老太太沉著臉問:「逸姐兒,你還有何話要說?」
何當歸繼續申辯著:「一則我從沒害過花姨娘,二則我只聽到『鐵證如山』,卻沒親眼看見那鐵證,所以心中不服,三則我對花姨……」
「好了,你不必多言了!」孫氏揚聲打斷她,跟門外的丁熔家的打了個眼色,口中凜然道,「老祖宗,我看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吃些苦頭才肯講實話,我讓丁熔家的從慎刑房調來了一把二十斤的小鎖,先把她鎖上,讓她稍微吃點兒苦頭,或許能讓她清醒一些吧。」
老太太不置可否,抓起手邊的黑棗茶喝,冒著熱氣的杯子遮住了半張臉。丁熔家的見狀走上前去,俯視端正坐於小凳子上的何當歸,居高臨下地問:「三小姐,你是自己過去戴鎖呢,還是老奴和兩個丫鬟『陪』著你一塊兒去戴鎖?」
何當歸慢吞吞地站起來,悶著頭往門外走。丁熔家的暗嘲一聲,跟在她後面走了兩步,轉念想到那石鎖是沾著病邪的東西,還是遠離為妙啊,於是止住了步子。
芠三婆把木車立在門口歇氣,看見何當歸走出來,上下打量她兩眼問:「是你要戴這鎖嗎,三小姐?你禁不禁得動哪?」
何當歸搖頭:「不知道,試試吧。」孫湄娘說是二十斤,但這石鎖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下於一百五十斤,而且重量全部都集中在肩頭,戴片刻工夫還好說,戴得久了她可能真的禁不住,楚霸王扛鼎又能扛多久呢?最麻煩的是,她內力深厚又有護體真氣,被鎖上這麼一副鎖頭,若一點外傷都看不見,豈不是很惹人懷疑嗎?
「不知道?!」芠三婆嗓門突然變得高亢,把何當歸嚇了一跳,「還想先試試?!小孩子就是不知深淺,你能不能扛動要給我個准信兒!你要是扛不動還硬想試,這一試你可就沒命了!」
何當歸心中微惱,難道這是我自願來扛的嗎?這個烏漆麻黑的老婆婆又在搞什麼鬼。她折好裙裾蹲在小木車旁,不耐道:「快點上鎖吧,我們都很急的。」
「嘿嘿!」芠三婆新奇道,「老婆子頭一回遇見個急張飛,受刑的比上刑的還著急,你現在就嫌慢,待會子有你更嫌慢的時候!」邊說邊把石鎖往何當歸肩頭架,講述著自己多年的經驗,「上刑前,你一盞茶像一個時辰那麼長;上刑後,你一滴茶就如一個時辰那麼長!有你受的,慢慢品嚐吧……」
轉眼之間,被拷上石鎖的何當歸一步一個深腳印的挪進正堂,門邊的石榴機靈地把凳子端到門口。何當歸艱難地挪動半步,緩慢地彎腰坐下,完成這些動作後,她纖細的肩頭已經被鮮紅的血染滿了——從開始的一點紅意,逐漸擴散開來,最後那片紅色最遠蔓延到她的胸口處,遠遠望過去,她好像穿了一件上半身紋滿了紅繡的青衣。
老太太看得十分不忍,側開頭說:「逸姐兒你快快認罪吧,老身好讓人給你撤去那鎖,你認了罪,至多就是禁足抄經,讓你除一除心魔,你也不必受此等大罪。」
孫氏不贊同道:「老祖宗,不能就這麼算了,就算您再怎麼偏袒她,這一次至少也要削去她的頭髮,讓她面壁思過三五年!」
「三妹妹,不要啊!」關墨從遠處奔過來,足下生風一般快,上去就要抬開那石鎖,想為何當歸卸去那些能壓死人的重量。可關墨的手剛觸上石鎖,旁邊的芠三婆就急忙來攔他,尖叫道:「這副石鎖很髒,莫弄髒了小哥你的手!」然後聲音轉至最小說,「上面沾有麻風病。」
關墨聞言不由大驚,厲聲喊道:「你們快放開她,你們不能這麼對她!」這兩句話倒確實是肺腑之言,因此聽起來頗有一些淒厲的味道。
雖然他想要讓何當歸吃些苦頭,可是,他從未打算要弄死她啊!如此絕色美人,又對他冷若冰霜,他卻連一個手指頭都沒沾到,她若就這麼死了,他要向誰去報上一次的羞辱之仇,又如何幫妹妹報被人退婚之恥?何當歸這個女子他志在必得,就算要殺死她也要出自他手,旁人誰也不能動她!
想到這裡,他暴喝一聲甩開纏著他的黑臉婆,意欲打碎那一副壓著何當歸的百斤大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