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襲長著一張被廖青兒形容為「苦大仇深,從小階級鬥爭經歷多了」的瘦長臉,其實他的眉頭要是能舒展開,也算是個英氣勃勃的中年男子。
何當歸在心中這樣評價了一番,然後靜等著錢襲的回答,若他贊成砍,那自己只好現身阻止,說明如今砍手已經救不了錢牡丹,再提供另一種比較極端,而且非常可怕的救治辦法。那種辦法可以稱得上是九死一生,邪異奇詭,而且只有在屍花蠱第一次發作之時才能用;若這次發作是第二次,那就只有下蠱者能救;若是第三次,那就只有太上老君才能救了。
當然,這些都是書上寫的,盡信書不如無書,她也從未處理過中蠱的病人,更何況是這種險惡到極點的屍花蠱,給錢牡丹下蠱的人一定非常很她,一刀殺了都已經不解恨了,非要折磨到這種程度才肯弄死錢牡丹,而且還讓她死後變成被人驅趕的行屍走肉,死也死得不安寧……究竟是什麼樣的仇恨呢?
當年周菁蘭對自己用逍遙蠱,除了想讓自己體驗極致的痛楚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死後不留傷痕和毒素,看起來就是自然死亡的樣子。書上說,逍遙蠱顧名思義,中蠱活活痛死之後,死者的面容依然栩栩如生,和樂安詳,讓人根本想不到那人是刮骨剜心,活活痛死的,屍身還可以保持七七四十九天不壞,可是其人的魂魄俱銷,連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總的來講,中逍遙蠱而死,是所有中蠱者中最「體面」的死法——這也是那本書上的一句話,直到今天晚上之前,她都是斷斷不肯相信的。不過,今夜看了錢牡丹的那種怖人慘狀,她是不是應該感激周菁蘭給了自己那種「體面」呢?不知道那一位高貴而重情義的夫君大人,有沒有去瞻仰他昔日寵姬「栩栩如生,和樂安詳」的遺容呢?有沒有讓人去井底,將他那個裹著襁褓、纏繞著長命鎖的女兒的小小屍身打撈出來呢?
呵呵,「蠱」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呀,難怪世人都是談蠱色變,不過再可怕的東西也只是一個東西,一件工具而已。最可怕的還是人心,東西可以在書本上一條一綹的描述得清楚詳細,可是人心難測,再高明的相面識人的相士,最高不過國師齊經和其子齊玄余,他們也只能掐指算算人的前世今生,算算人這一生的坎坷,也不可能剖開人的心看看裡面長了些什麼樣的毒草。
那些惡毒、傲慢、嫉恨、憤世嫉俗和一切負面情緒的毒草在心中攀爬,造就了耿炳秀、曹鴻瑞、何敬先、孫湄娘那種人,並把他們的毒草種子向世間播撒,讓更多的人像他們一樣長草……現在,她自己的心上有多少草了呢?步步為營的算計羅府二房之人也就罷了,眼前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少年,是她傳道授業的小師父呀,她怎麼可以為了讓自己脫困,就用色相誘惑於他,騙著他救自己脫離苦海呢?
不行,不能再這樣錯下去了,否則就算有朝一日報了仇,她也會變成第二個孫湄娘,一生利用著她的丈夫羅川谷,一個她完全不愛的男人。
在水牢相會的那次,孫湄娘得意的向自己透露說,她年輕時也曾懷過一個羅川谷的兒子,不過因為何敬先的一封信,她就很激動地打掉了那個孩子,等著跟何敬先幽會,直到一個月之後才發現上當受騙了,那何敬先根本就沒打算來見她。不過她也沒有太多懊悔,反正她也是不太喜歡兒子的,長大也是跟羅川谷一樣的窩囊廢……
何當歸在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跟孟瑄說清楚,自己原本想利用他避開仇人,後來自己突然良心發現了,懸崖勒馬了,不想去抓他的救生圈了。若是他肯原諒她,那他和她還可以繼續做師徒做朋友;若是他無法原諒,從此不再理她,那她也認了,少背兩三個心上的包袱,至少她的日子可以過得坦然一點。能及時幡然悔悟,不利用善良之人的善心,不牽累無辜之人,這才是自己跟孫湄娘最大的區別。
「柏煬柏,」孟瑄冷冷開口道,「以後盼你不要再開這等玩笑,也不要做春夢的時候,夢到一些不該夢見的人,否則我會讓你以後都不能再繼續開玩笑和做夢,現在,我跟小逸有一些兩個人的『夜半私語』要講,你真的想聽嗎?」
柏煬柏激動地點點頭,問何當歸:「我能聽嗎?我嘴巴很嚴的!」
何當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無所謂,事無不可對人言,她已經決定向孟瑄坦白了,既然要坦坦蕩蕩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就算有個把旁聽者也無所謂。
孟瑄望著何當歸那絕美的側顏,將心頭的話一股腦傾倒給她:「小逸,剛才就在這片林子裡,你那麼溫順的靠在我懷裡,安安靜靜的讓我摟著你,讓我脫你的鞋襪,讓我溫暖你冰冷的身子,」柏煬柏之處響起了響亮的抽氣聲,孟瑄繼續陳述事實,「你讓我吻你的眼睛,讓我吻你的唇,讓我吻你的身子,」柏煬柏之處響起了被口水嗆到的咳嗽聲,孟瑄無視他之後,緊聲質問道,「而你卻說,你對我無一絲男女之情?那你對我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被我吻過了,你還想嫁給誰?我們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要說你跟我『相交不深』,那你覺得怎樣『相交』才夠深入呢?我不懂,小逸你教我。」
柏煬柏的雙眸晶亮,咳嗽聲震天響,又是甩手又是捶大腿,似乎孟瑄話語中暗藏的那些消息已經讓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了。而何當歸咬著牙,反覆地寬慰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才能止住將柏煬柏一掌打到竹林深處的衝動,這傢伙真是有夠無聊。
柏煬柏席地而坐,從他的藥箱中摸出一小盒瓜子,一邊嗑一邊沖孟瑄擠眼:「小子你厲害,我連做夢都還沒夢到那個環節,而你竟然已經可以實實在在做到了,真是給我們男人爭光呀,書院中的那群小子知道後還不氣瘋了。」
何當歸將手中的匕首遞還孟瑄,可他的雙手都背在身後,於是她轉而將匕首遞給柏煬柏,說:「你先拿著點,等孟瑄走的時候還給他。」然後她面朝著竹林外的眾人,在地上鋪了一塊手帕,剛要學柏煬柏那樣席地而坐,孟瑄已在她的手帕上又加了一件他的疊整齊的外袍,口中道:「地上涼,仔細著了涼,回頭還要吵著讓我半夜去你房裡給你驅寒。」柏煬柏玩著匕首,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何當歸當下也不客氣地坐在上面,冷曬道:「孟瑄你不必刻意在柏煬柏的面前提這些,他的見證不會左右我的選擇,就算再多十個旁觀者,今日我也不能再將謊言繼續下去。」
孟瑄也席地而坐,微微頷首道:「說吧,你騙了我什麼了?我洗耳恭聽。」
何當歸側耳傾聽著遠處河岸邊眾人的談話,剛才有一段略去沒聽到,彷彿是錢牡丹的父親錢襲也同意了砍手,可她的妹妹錢水仙仍然苦苦阻攔。
錢水仙淚流滿面地說:「先生和各位有所不知,姐姐天性要強,追求完美,平時上學若是衣飾搭配不好,她怎麼也要弄滿意了才肯出門,以致我二人常常遲到。有一次京城傳過來一種血玉製成的玉簪,聽說是臨安公主府上最先流行起來的,但因為血玉珍貴難得,在京城的玉石場切了一塊三丈高的原石,統共就只得了幾十斤血玉,被眾玉石店掌櫃哄搶一空。當時父親也從京城高價購得一血玉玉簪,回家後給了姐姐,當時她戴上之後很開心,戴了一整夜,可第二天去書院時,她發現伍小姐竟然戴了一整套的血玉首飾,而且每一件成色都好於她的玉簪,於是她……」
她在拖延時間,何當歸在心中這樣默默道。伍毓瑩也發現這一點:「都火燒眉毛的關鍵時刻了,你還扯那些閒篇作甚,我看你分明是想拖延時間,拖延到錢牡丹斷氣了你就開心了,錢水仙,你是何居心!」
看著囁嚅答不上話的錢水仙,何當歸卻在心中想,下蠱之人至少不會是錢水仙,因為只要對蠱毒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錢牡丹中的蠱已然化開了,是覆水難收了。假如錢水仙想讓她姐姐死,那麼她現在已經達到目的了,何必弄這一套拙劣的拖延伎倆呢,如今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呀,還有衙門的捕快在場,如此做法不嫌太扎眼了麼?咦,錢水仙的一雙眼睛在斜斜地看著什麼地方?
「喂,你們兩個,」當然,何當歸主要喊的是孟瑄,「有沒有聽見河岸對面的蒿草叢中有什麼動靜,有沒有人的呼吸聲?」蒿草叢距離此處有四五百丈,中間又隔著湍急奔騰的河流,想聽到那裡傳來人的呼吸聲,連何當歸也是絕難辦到的,更不要說柏煬柏了,所以實際上她問的就是孟瑄。
「似乎是有一個呼吸聲和四五個腳步聲,」孟瑄凝聽了一下,而後深深注視何當歸,「還是說說我們的事吧,你對我的心……」
「一個呼吸聲和四五個腳步聲?」何當歸不可思議道,「你傻了,還是耳朵出毛病了?」
孟瑄不耐煩道:「我怎知道,可能就是耳朵出毛病了吧,反正自從遇見你,我身上的毛病也不差這一樁了,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已經很瞭解了,而你對我的態度真是讓我迷惑到了極點。今日初見時,你那般溫順乖巧,任我予取予求,讓我以為你對我也有情,為何後來說掰臉就掰了臉,還拉著柏煬柏與我不辭而別?」
何當歸回思前事,答道:「當時不是你我吵架了麼,不辭而別有什麼奇怪的,況且那是你先找茬吵架,我不過是還擊幾句而已,算了,反正已吵完了,再回想吵架的過程,真真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孟瑄凝望少女貌似冷漠無情的容顏,在柏煬柏有節奏的嗑瓜子的聲音中悲傷一笑,「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理智而冷靜,難道你生平從來都不做任何一件明知愚蠢,還忍不住想去做的事情麼?你當真不知我為何那般氣你嗎,歸根到底,就是你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
何當歸從地上揪了幾根草,編著草戒指說:「愚蠢的事恐怕人人都做過,我從前做的多了,下場不是太好,所以現在養成了做事時瞻前顧後的習慣,輕易改不掉了,少不得請你擔待些。其實事情是這樣,我這三年在羅府過的不太如意,老太太讓我認三舅母為乾娘,每日晨昏定省,母慈子孝,皆大歡喜。可後來我發現,這位乾娘常在我的請安茶中下一種藥,然後勸我全部喝掉。」
「是什麼藥?」孟瑄作勢要撲上來幫她驅毒,何當歸擺擺手說:「你稍安勿躁,那都是三年之前的事了,如今我尚健在。當年,老太太將竹哥兒放在我院裡養病,竹哥兒吃了他娘給他下的蒙汗藥,中了曼陀羅、川烏和草烏之毒,我暗中換掉或倒掉吳大夫給他開的藥,因為我覺得他的臟腑已經虛弱得不能進藥,只是用溫補針法為他每日扎上幾針。可竹哥兒中毒太深,本來當初那些毒馬上就要侵入腦中,令他變成一個癡傻兒,所以我用銀針封穴令他昏睡,想讓那些毒慢慢地自行散去。後來,羅家主母孫氏去跟老太太說,我正在謀害竹哥兒,還拿出了我偷換竹哥兒湯藥的證據,一通『官司審問』和『當堂對質』下來,雖然我沒受什麼大的處罰,但在老太太處已經失寵不少,之所以還能住桃夭院和享受小姐待遇,不過因為幾顆棗和一幅畫。」
「棗和畫?」沉默地聽著故事的兩個男人齊聲重複,柏煬柏不知不覺已停止嗑瓜子了,托著下巴問,「可是,我幾次潛進羅府,沒見你有什麼棗和畫呀,你的閨房我也去過不少次呢,你的那個圓臉小丫頭經常把你的肚兜疊成一摞放在你的床頭上,上面繡的都是海棠和梅花,對不對?呵呵你們倆別瞪我呀,我很君子的,只看不拿。」
何當歸冷冷逼視柏煬柏:「你真夠無聊的,這兩年西北大旱,你不是龍王嗎,怎麼不去普降甘霖,救濟眾生?」
柏煬柏挖著鼻孔望天:「從你們兩個小輩對我老人家的不敬態度就可以看出,你們根本不信我老人家是那種通天徹地之人,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那我也不方便洩露給你們。不過,既然羅家人覺得你害了那個奶娃娃,為何奶娃娃如今還在你院子裡又吃又睡呀,還動不動半夜摸進你的房間,鑽進你的被窩裡睡,有一次還把你的床給尿濕了。」
何當歸揚眉說:「你不是親眼撞見過竹哥兒的母親去我那裡鬧麼,那竹哥兒就是不肯跟她走,我也沒辦法。我雖不討厭小孩子,可我一個表姑姑也不便長期養著他,他一個小娃兒什麼東西都要交由我保管,動輒就讓孫氏捉住我苛減了他的什麼吃用,什麼月例銀子,然後又在家裡打上一通官司,鬧得沸反盈天的。我將竹哥兒往他娘和老太太處送了多次,但每一次一到晚上,他又自己偷跑回來了,冷著心腸拉下臉子罵了幾次也沒能罵走,使我也很無奈,如今他已經七歲了,總是要送走的。」
柏煬柏掩口笑道:「合著這三年裡,你多了一個娘,還多了一個兒子,哦,對了,你還認了個乾弟弟是吧,就是那個力能扛鼎的壯小伙子!乖乖,他的力氣可真嚇人,上次你二舅母說你牆裡藏了淫.穢之物,把全家人都叫到你院子裡去,要讓人敲開牆搜查,你那個弟弟小游一隻手就連那堵牆用蠻力給推倒了,厲害!最後什麼都沒搜到,真是令人失望呀,你二舅母究竟往你院子裡栽贓了什麼淫.穢之物呀,表示很好奇!」
孟瑄追問:「剛才你說的是什麼棗和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