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湯嬤嬤不是讓你在山上等著她去接你嗎?」從前的真靜,現在的蟬衣,一邊小跑著追趕前面的身影,一邊氣喘吁吁地叫道,「現在才第二日五更天,湯嬤嬤就是會飛,她一夜也飛不回來啊!奴婢的腿都快斷了,咱們就歇一會兒吧!」
「就是啊小姐,咱們在山道邊歇一歇吧,奴婢的手都勒疼了!」從前的懷問,現在的槐花,停下腳步把手裡的包袱放在山道上,擺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真走不動了!」
走在前面的何當歸這才停下了腳步,沒好氣地抱怨道:「這才走了幾步又要歇腳,有你們這麼當丫鬟的麼!我這個小姐自己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尚且沒有喊一句累,而你們幾乎和空著手沒什麼兩樣,還喘粗氣喘成這副德性,呀呀,虧你們還自稱是走慣了山路的人!」抱怨歸抱怨,她還是順著兩人的意思放下了擔子,坐在箱籠上歇腳。
蟬衣一屁股坐在山道的石階上,憤憤地說:「可我們只會『走』山路,小姐你卻是在『跑』山路啊,我們就是多長出來幾條腿也攆不上你啊!」
「好啦好啦,別撅著個嘴了!」何當歸偏頭安慰她說,「我一走起這筆直向下的山道來,就忍不住加緊了腳步,所以走著走著就跑起來了。不如這樣,待會兒你們一左一右坐到擔子上來,我試試能不能挑著你們下山,這樣你們兩人的手和腿就都不疼了,還能節省時間。」
槐花驚叫道:「小姐你說笑呢!我兩個加起來比你那副挑子還沉,再加上挑子的重量,只怕有三百多斤呢!你就是個女西楚霸王,花木蘭轉世,也不可能挑著我們走山道吧!」
何當歸漫不經心地撓一撓下巴,旋即微笑道:「沒關係,待會兒我們試一試,行就行,不行就我自己先下去把東西放好,回頭再來接你們。」
槐花不可思議地感歎:「小姐你不僅腳程快,體力也這麼好,你簡直比我們村最壯實的大哥力氣還大!」
「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嘛,她是個女俠!昨天你還不相信,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蟬衣轉頭崇拜地看著何當歸,問,「小姐,咱們下了山去哪兒啊?萬一今天湯嬤嬤趕不回來接咱們,那咱們豈不是無家可歸了?今晚要去住兔兒鎮的客棧嗎?」
何當歸豎起指頭,神秘一笑道:「不如咱們就來打個賭,等一會兒下了山我三人就在路口等待,如果湯嬤嬤半個時辰之內不來接咱們,我隨便任你們罰,反之,你們就任我罰,怎麼樣?」
槐花不知所措地轉頭看向蟬衣,因為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像個小大人一樣的何當歸露出這樣活潑的神態。蟬衣想一想,不服氣地答應道:「賭就賭嘛,雖然你很聰明,可是我當時聽得真真兒的,湯嬤嬤說是明天左右才回來接小姐,讓小姐你在道觀裡安心養病……對了,你的手好些了嗎?現在還癢癢嗎?」
何當歸把雙手舉到眼前研究了一下,慢慢說:「看膚色應該是沒有大礙了,等下了山我就解開手肘的麻穴,讓手臂通一通血氣。」
蟬衣提起此事又感歎道:「大戶人家的那些小姐們腦袋瓜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啊?自家表姐死而復生了,換在我家裡那還不高興瘋了,而她居然送來一身藏著刺和癢粉的衣裳來害人!如果不是小姐你當著湯嬤嬤的面發現了那些東西,我覺得她未必肯承認那事是她做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會賴小姐冤枉她。可話又說回來,小姐你回了羅家,她也能多一個玩伴,為什麼要來使詭計害你呢?」
何當歸閒閒地在指甲上畫圈,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她就是因為高興瘋了,所以特意來鬧一鬧我呢,而且這也沒什麼不好,托她的福,我才把湯嬤嬤給說通了。對了,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從前住的西跨院本是個廢棄多年的老院子,陰潮灰暗,不少屋子都年久失修,本來住在那裡就有諸多的不便,後來那裡還漸漸成了個老鼠窩,更住不得人了……」
看到向來害怕耗子的蟬衣聽得打了個寒顫,何當歸笑一笑又安撫她道:「不過你放心吧,在咱們回到羅家之前,托四妹妹的福,那個最討人厭的西跨院就會從羅府中消失了,而且整個府裡的鼠兒也會被徹底地清洗一空,我想以後咱們可以換個好些的院子住一住。」
蟬衣瞪圓了眼睛,低叫一聲:「不是吧小姐,你還要謝謝她,還指望她幫咱們換個好院子住?小姐你這次可沒我聰明了,根據我的分析,羅四小姐往小衣上撒癢粉這一舉動可不止是讓你癢一下那麼簡單,假如你真的穿上衣裳去乘轎,很可能會癢得脫光衣服跑下轎子的!她這樣壞,怎麼可能幫咱們的忙?」
何當歸揪起路邊的一朵野菊花,湊到鼻端一嗅,詩興大發地吟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好香,好花!」
她說「托羅白芍的福」才能搬離西跨院,換一個好地方住,這話倒真不是違心的。這一次,如果沒有羅白芍的癢粉相助,僅憑羅白瓊的美麗衣衫上的幾根細刺,湯嬤嬤不會對自己產生多麼強烈的同情感,也不會相信優嫻靜的二小姐會在衣衫中藏刺,更不可能幫自己去老太太那裡討公道。
何當歸甫一聽說那古紋千水裙和白玉蘭紗衣是從羅白瓊那兒取來的,立刻就開始細細地察看其中的名堂。根據上一世的經驗,未出閣之時的羅白瓊手段還比較幼稚單調,翻來覆去不過那麼幾招沒新意的小伎。
上一世,何當歸剛到羅家的時候,雖然年僅九歲,尚未長出少女的美好輪廓,但精緻的五官和欺霜賽雪的肌膚立刻引來了羅府上無數道含義不明的目光。再加上一雙潤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睛總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閃動著無辜、膽怯而又好奇的光,所以第一次被領去給長輩磕頭時,老太太只打量了一眼,就歡喜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摟在懷裡愛不釋手,最後,老太太跟大房二房的眾人笑道:「你們都來瞧瞧吧,這就是川芎的女兒逸姐兒,可把咱們府上的幾個丫頭都比下去了!」
聞言,二小姐羅白瓊那溫和的眉眼立刻就變涼了,苛刻地來回掃視著這個在農莊上養大的「表妹」。
去年有一次,羅白瓊偷偷聽見丁熔家的給母親匯報說,半月前路過城外農莊的時候,她看見了姑太太生的那個小丫頭正在地裡彎著腰拔草,然後甩手丟進背上的簍子裡,不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用頸上一條黑乎乎的毛巾擦擦黑乎乎的臉。丁熔家的冷笑著說,她橫看豎看,那丫頭都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鄉間村姑,別說咱們羅家的小姐了,就是府裡一個伺候洗腳的丫鬟都比她強三分。
羅白瓊分明記得,聽完這番話之後母親眸底的恨意雪亮,而唇邊漾起了一個快意的弧度。當時她還有點奇怪,不就是一個被踢出羅家多年的野人,跟她們這些上等貴人八竿子都打不著,母親為何對那丫頭如此關注?
羅白瓊反覆地打量著老祖宗懷裡的野人,想找出她面容上的瑕疵。丁熔家的不是說過,那野人還要在泥地裡做骯髒低賤的農活嗎?她的臉怎麼那麼白,她的眼睛怎麼那麼亮,她怎麼配坐在老祖宗的懷裡!自己的親祖母,幹嘛對一個外人這麼好!
幾天之後,三房的管事汪珉山從北方回來探親,捎來了三老爺置辦的一些土產,以及四匹朝霞出岫綢,據說是北直隸那邊新出的花樣。老太太覺得逸姐兒是新來的,算是半個小客人,就做主給她挑了兩匹淺色的送去,而剩下的兩匹深色的讓大房的大小姐和大少奶奶、二房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勻著分分。
原本府裡隔三岔五就有各種名目的衣服料子分下來,誰會稀罕這麼土氣的四匹綢子,可是人往往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四個金尊玉貴的羅府小姐少奶奶倒要分一個野人挑剩下的東西,擱誰誰不生氣?最後那兩匹深色的朝霞出岫綢誰也不肯要,又被甘草燈草送回了老太太手裡。老太太一看家裡的孩子這般謙讓,樂呵呵地笑著讓燈草把兩匹深色綢子也給三小姐送去。
四小姐羅白芍對何當歸有著一段孩提時的舊怨。
當時羅白芍尚不滿一歲,是家裡第三個出世的小姐,所有人都是「三小姐」「三小姐」地喚她,眼看要行週歲禮入族譜,一天半夜羅府的姑太太突然抱著兩歲的何當歸回了家,流淚說這次她已經跟何家人徹底決裂了,以後就帶著女兒單過。那時候,尚在人間的老爺羅杜仲發覺自己罹患心疾,藥石罔靈,自知將不久於人世,為了讓他最疼愛的女兒川芎在羅府住得安心,他就把外孫女何當歸的名字也寫進了族譜,按年齡排在羅白瓊和羅白芍之間,成了小一輩中的「三小姐」,而羅白芍就往下錯了一位變成「四小姐」。
三個月後老爺羅杜仲在睡夢中猝死,兩年後何當歸被送去城外的農莊,又過了三年,羅川芎改嫁給了比她小三歲的何阜,並用她的嫁妝購置了一棟五進三出的宅子,搬進去跟何阜、何母、何阜的姐姐姐夫同住。「三小姐」母女就這樣暫時性的在羅府退了場。
第二年,羅府的四小姐羅白芍七歲,有一天,家中搭了戲台聽戲,下面坐著東西府的不少女眷,台上先唱了一出《狀元紅》,又唱了一出《牽魂記》和《雲娘覓郎》。突然不知誰說了一句,「怎麼每出戲裡的壞蛋都是老四?」然後不少人都捂著嘴笑道:「還真是呢,莫非戲曲家都喜歡把排行第四的那個寫成壞人?」
羅白芍立刻記在了心中,聽完戲回去就找她娘,說姐姐不是行二的嗎,她應該是行三才對,以後她要做「三小姐」。
二太太用塗著蔻丹的長指甲劃開一粒晶綠的葡萄,不疾不徐地告訴羅白芍,羅家人的名字和排行順序都是記在族譜裡的,只有族長才能修改,而他們東府的老爺已沒了,所以這種事都要去托西府的堂老爺羅杜衡代辦。前不久瓊姐兒嫌原來的名字土氣,要改個好聽的名兒,去西府找了堂老爺多次才辦妥。如果現在又跑去找他給修改一個小輩女娃的行次,人家不煩才怪!這都是天意,本來過兩天就要把你寫進族譜,排行第三,卻生生地插進來一個姓何的外人,厚著臉皮寫進羅家的族譜。雖然如今她被送走了,但只要族譜擺在那裡,她就永遠佔著那個名額,你就只能排第四,這都是天注定的,想不認命都不行!
於是羅白芍暗恨上了素未謀面的何當歸,都是因為她,害得自己變成了「每出戲裡的壞人」。姐姐排行第二,別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裡,她想改名就可以隨便改名;自己排行第四,是個天生的「壞人」,得到的疼寵永遠不如姐姐多,不論什麼待遇永遠都比姐姐差一截,這些都是那個佔去了自己位置的何當歸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