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不久,天氣一改昨日的晴朗,下起絲絲的凍雨,從海邊刮來的風也像刀子一般割到臉上,疼到皮肉深處。
唐劍行還真沒想到,這種天氣鄭家的兒子兒媳還一大早就來旅社拜訪他,邀請他到府上一聚。
唐劍行見鄭郎西裝筆挺,戴著一副金邊眼睛,看過去文質彬彬,但說話客套一點不見迂腐。
「鄭兄,鄭夫人,昨天見令郎聰明伶俐,又懂禮貌,心中實在歡喜,舉止唐突了,還請兩位見諒。」
「唐先生客氣了,小兒與先生一見投緣,還蒙先生親自教授小兒歌曲故事,實是小兒的福氣,昨日夫人回家後給我說起那個故事,連家父都說先生的故事是小孩子最好的夥伴。一定要請先生過府一敘,當面請教。先生萬勿推辭。」
唐劍行見他們誠意懇切,拒絕的話實在說不出口,只好跟警衛吩咐了一聲,備上一些小禮物,隨他們喊來的黃包車過去了。
鹽溪街鄭府。
大門外兩個神態鮮明的石獅,靜靜的臥在細雨之中,守護著歲月無情的流過。黃包車跑在青石板路面,節奏地發出「登,登」聲。
鄭郎見唐劍行盯著兩個石獅看了幾眼,略帶自豪的說道:「這兩個石獅是我父親親自動手,費時一年才琢磨成的。平日裡,首次上門的客人總能把目光關注到這對石獅。本城大買辦邱十二出一萬塊大洋,家父都沒答應。」
這對獅子確實活靈活現,像是要脫石而出。可要是估個價,至多就是三千大洋。
「我父親最恨日本人,連帶著跟日本人做生意的邱十二也不待見,哪怕他的價錢確實不低,父親也不願意賣。」
唐劍行這才恍然,原來日本人在有良心的文人心中,視如仇寇。這民族大義面前,即使是舊文人也不願意同流合污,民心可用啊。
「令尊大義,讓人欽佩。日本人圖我中國已非一日,今時今日唯有中國人團結起來才能自救。」唐劍行坦誠的答道。
「好個團結起來自救!唐先生一語中的啊,裡面請!」唐劍行的話一下讓鄭郎覺得眼前一亮。
客廳中,熱熱鬧鬧的圍了一圈人。
見鄭郎帶著陌生人進來,就猜是那個會講故事的唐先生。期待已久的幾個小朋友更是圍了上來,把唐劍行搞得有點尷尬。
「不要驚了先生,平常是怎麼教你們的?」做在上首的老爺子衝著小孩子立規矩。
「無妨,活潑天真,挺好的。來的有點唐突,驚擾老先生了。」
「人老了,最怕的是寂寞,那會怕驚擾。有唐先生這般飽學博雅的,鄭某人歡迎還來不及,請坐。」
鄭郎請唐劍行坐到他父親的對面,這才給唐劍行介紹道:「唐先生,這位是家父,自號疊溪山人。」
唐劍行站起來行禮,說道:「久仰鄭老先生大名啊,這門口的那對石獅,就能見到鄭老先生的造詣已經爐火純青了啊。難怪我聽人說鄭老是國學三絕,廈門的至寶呢。」
「繆讚了,書畫雕刻,畢竟只是自娛,救不得國的。」
「我不贊同鄭老先生的說法,書畫雕刻藝術,歷來都有啟迪明智,教化內心的作用,國事蒙難畢竟是一時之失敗,從長遠看,我中華民族要振興國家,離不開藝術,離不開藝術家的創作。」
鄭熙拿茶杯的手一抖,眼中的光芒直射,額頭的皺紋一下也少了很多。
鄭熙激動的站起身,兜圈子走了幾步。沖唐劍行躬身一拜,嚇的唐劍行連忙躲開。
連說:「使不得,使不得。」
「老夫糊塗啊,這書畫雕刻既能自娛,當然對別人也有教化之功效。唐先生的話,讓我明白了自己的意義,朝聞道夕死何以!這一拜,唐先生當的。」
在後世,各種專家學者對藝術的作用揉搓煎炸,無限昇華提煉了藝術的價值,甚至拔高到人無藝術素養就是沒有靈魂的高度。這種理論放到還不清楚自身價值的文人身上,當然能忽悠到醍醐灌頂的地步。
鄭老爺子的使命感一被忽悠出來,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無所作為,連客人也顧不上,回書房創作去了。
鄭老爺子一走,氣氛頓時輕鬆了很多。
鄭郎把二妹鄭荇,妹夫馮如蘭,三妹鄭讕介紹給唐劍行。
「唐先生去過歐洲?」鄭讕毫不羞澀的打量年齡相仿的唐劍行。
唐劍行聽了這問題一愣,應該算是去過吧,穿越前是中國委託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培養的碩士生,博士是牛津社會政治與哲學專業畢業的,不曉得這位大眼睛妹妹要這麼問?
唐劍行點頭答道:「以前在英國讀過書,在那裡待過幾年。」
鄭讕頓時像發現了新大陸,皺著鼻子沖鄭郎說道:「我猜的對吧,那個藍精靈的故事有歐洲中世紀宗教的影子。肯定是歐洲人寫的故事,只是被某人無恥地竊為己有。」
唐劍行差點羞到鑽進地縫。這丫頭也太鬼了,僅憑故事的內容就察覺到了故事背後的人文背景。
唐劍行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正宗的作者連這個故事的影子都沒準備呢,要等二三十年後,故事才真正面向世人。真要死皮爛臉佔為己有,也是死無對證的。可面對這個自信滿滿的機靈女人,唐劍行實在厚不下臉皮。
只能點頭說道:「鄭小姐說的沒錯,這個故事是從歐洲的一位友人那裡聽到的,覺得有趣,所以記了下來,昨天下午在公園,見子魁很有藍精靈裡面聰聰的韻味,忍不住給他講了這個故事。」
「看你還算老實,衣冠楚楚的,也不像是混吃的騙子,你再給我們將個故事,讓我們滿意了,就饒了你。」
原來是這個打算,這丫頭存心把唐劍行編了進去。
小唐同志見人家一臉驕傲的樣子,決定要給鄭讕一點顏色瞧瞧。腦中快速搜索了一遍,記憶深刻有感人至深的無疑就是「泰坦尼克號」。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十八年前,我叔叔的一位朋友jack登山了泰坦尼克號……」
隨著故事的發展,鄭讕從剛開始的漫不經心,慢慢被故事吸引,一會兒癡笑,一會兒神往,似乎那一刻站在船頭的是她自己,差點當眾展開雙手,故事發展都最後,面臨生離死別,鄭讕的眼淚花止不住的往下流,人也靠在二姐身上傷心的抽泣。
「小讕,不就是個故事嗎?至於這麼傷心嗎,一個大姑娘也不矜持一點,也不怕唐先生見笑。」鄭荇一邊摟著鄭讕,一邊輕拍她的背。
鄭讕一聽二姐這麼說,也不曉得想起了什麼,收了眼淚,坐直了身體。這一刻甚至讓鄭郎都有一種錯覺,小妹像是變了一個人,這回真有點像大家閨秀了,不像以前到處瘋,說話也每個遮攔。
唐劍行看到鄭讕哭的歡,心中一樂,終於報了一箭之仇,嘴角不免掛上了弧度。
機靈的鄭讕一看唐劍行的嘴角笑容,就知道遭了,著道了。本想站起來辯駁幾句,不過,最後忍住了,只有雙手下意識地使勁撕扯著手中的帕子。
兩個男人聽得仔細,不過關心最多的方面是人心。
馮如蘭聽完,說道:「生死存亡之際,能有這麼多人淡定面對死亡,不得不說,比起國外,中國的國民性還需要多加培養。這個船我在歐洲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當時在歐洲各大報紙都報道了。不過從唐先生口中說出來比,那些報紙報道的枯燥多了。」
馮如蘭沒想到這個青年人如此有趣,小孩子的故事講的好,大人的故事也說的栩栩如生。頓時生出親近之感。
「唐先生學識淵博,不知家中是做什麼生意的?」
「忘了介紹自己了,這是我名片。」
唐劍行把印有南洋家電貿易有限公司的名片給鄭郎和馮如蘭分發了一張。
「哦,原來唐先生是做貿易生意的,不知此次來廈門考察什麼?」
這個時代的家電,除了電燈就是收音機,家電的概念還沒有形成,所以下意識的馮如蘭把唐劍行當成做貿易的。
「是這樣,我們公司打算在大陸投資設廠,另外還需要置辦一批機器,打算到上海去看看,臨行前一位瞭解大陸的朋友給我推薦了廈門機械製造廠,說這家廠實力不錯,有很多德國產的機床,有能力加工定制一些部件,讓我過來看看,只是在廈門沒啥門路,還在跟他們廠裡約時間。」
唐劍行這麼說是經過考慮的,擔心引起誤會,所以乾脆當做不清楚馮如蘭是幹什麼的。
馮如蘭聽唐劍行這麼一說,和鄭郎都笑了起來。
「唐先生,鄙人就是廈門機械製造廠的董事長馮如蘭。」
唐劍行故作驚訝地說道:「有眼不識泰山,馮老闆見諒。」
「我們這是有緣啊,真應了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啊。沒想到我們廈門機械製造廠的名聲都跑到南洋去了,把你這個金鳳凰引來了。中午我做東,一定去翠晚樓喝上一杯。吃了飯,我下午帶你去看看廠子。我們的廠子在廈門甚至在中國都是算先進的,唐先生找我們做東西準沒錯。」
「那就聽從馮大哥的安排,小弟就不客氣了。」
「二姐夫我也要去,唐先生的故事這麼好聽,我想把它整理出來,唐先生沒意見吧?」
鄭讕瞪著眼睛,要是唐劍行敢不答應,大有勢不兩立的態勢。
唐劍行想了一想故事的內容,並沒有違反特區的限制性規定。於是點頭答應。
「那敢情好,鄭小姐感興趣,我定當支持。」
「那好,等出了初稿,你一定要校核一遍。」
「一言為定,不過出版署名的時候,你不能寫我的名字,非要加個名字的話,你就寫佚名。」
雖然有點疑惑唐劍行的低調,但是想起如此經典的故事經自己的手整理出來,這是人生的一大快事,父親一定也是喜歡的,高興的沒有多問。
下午,唐劍行在馮如蘭的陪同之下參觀了廈門機械加工廠。
廠子比較大,工人也有六十多人。設備有二十匹馬力的柴油機、刨床、銑床、鑽床、削床、軋床,最多的還是元車床,有十幾台。一座化鐵爐,一座鍋爐。
這些設備在當時算是比較先進了,基本都是德國貨,沒十萬元辦不下來。
當然這點東西唐劍行是看不上眼的,離他的要求差距太遠。
馮如蘭在介紹的時候,一直觀察唐劍行的反應,見他默默不言,好像興趣不大。
不無失望的問道:「唐賢弟,不知你對機械廠有什麼看法?」
「馮大哥,實不相瞞,貴廠的生產能力如果不擴大的話,可能對我們幫助不大。」
馮如蘭內心一跳,他的廠子基本包攬了整個福建沿海的機械加工機械維修業務,本來今年世道混亂,還擔心工作排不滿,沒想到在唐劍行眼裡生產能力太弱,那他要多大的生產能力?
「不知唐賢弟有多大的需求量?」
「馮大哥,我看貴廠一年生產螺絲螺帽,小鑄件不會超過一千噸吧?」
「嗯,差不多每年**百噸。」
「馮大哥,除非您打算把廠子的生產能力擴大到年產五萬噸,才能勉強滿足我們的短期需求。」
「啊。」不僅馮如蘭吃驚,連知道一點情況的鄭郎都嚇了一跳。
年產五萬噸!知道要多少人,多大廠房,多少機器嗎?全國都沒有這種廠。
「馮大哥,我知道大陸還沒有這樣的廠子,美國和德國達到這種規模的也不多。不過,我們這次來就是要考察幾個合作夥伴,建設這樣的廠子。」
馮如蘭試探的問道:「唐賢弟,這樣的廠子投資不小哦?」
「錢不是問題,關鍵是合格的工人,完善的管理程序。馮大哥廠子的工人師傅手藝我看還是不錯的,只是人少了一點,起碼再培養招聘十倍才能達成目標,設備和場地也遠遠不夠。請恕我直言,馮大哥的廠子基本沒有管理,這樣的生產完全沒辦法做到我們的要求。」
原本我們的打算是找幾家合格的工廠代為加工要求的產品,現在看來是我想的天真了。如果馮大哥有意的話,我想給馮大哥談談合作的可能性。」
馮如蘭謹慎的答道:「請唐賢弟說說你的想法。」
「原則上,我們公司不願成為公司的大股東,我們也不謀求公司的管理權,但是公司的生產流程、質量保證體系、人員培訓體系、物料管理體系、財務體系必須實行我們的規範要求。總的投資規模我看以一百五十萬比較合適,我們公司可以出資五十萬現金及技術入股占公司35%的股份,並在五年內股權逐步減少到10%,股權按市價轉讓給其他股東或者其他投資人。」
馮如蘭問道:「那每年貴公司的需求能保證嗎?」
特區對標準件及緊固件的需求,唐劍行是非常清楚的,五年內即使投資十個這樣的廠都跟不上特區的需求。特區未來工業化所需的標準件,可以說是天文數字級的。現代工業離開標準件就要垮干,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
「馮大哥,只要新廠合作合同一簽,我就下五萬噸訂單,10%的預付款。如何?」
「唐賢弟果然有備而來,此時,我找股東和家父商量一下,明天我們詳談。」
「行!希望中國的第一個現代化工廠能在馮大哥的手中起來。」
「唐賢弟的期望讓我熱血沸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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