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與楚留香要去閩南找人,那麼一定要縮小要找的人的目標範圍;
天楓十四郎既然將小兒子交託給任慈,大兒子自然是交託給那第一個和他動過手的人。
只要能找出這人是誰,便也可找出那個策劃一切的人是誰了,這是個很淺薄的道理,
雖然不知道誰是任慈之前,和天楓十四郎交手的人,但經過韓文與楚留香的一番分析,已知道:
第一,這人名頭必定極高,所以天楓十四郎才會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幫幫主名頭還高的人並不多,這範圍已縮小了。
第二,這人武功必定極強,所以才能傷得了天楓十四郎。
第三,這人的脾氣也必定和任慈一樣,博大寬厚,所以才會收留天楓十四郎的遺孤,而且傳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這人必定不喜招搖,所以他雖然戰勝了來自東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卻沒有人知道。
第五,這人必定也在閩南一帶,所以天楓十四郎和他交手負傷之後,還能及時趕去和任慈相見。
有了這些判斷,再去找人,那就要簡單的多了,但到了閩南後,他們卻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們早已不復記憶,至於雄踞閩南的陳、林兩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沒有聽過天楓十四郎這名字。
一天內,韓文與楚留香卻是轉了好多了地方,此時來到了仙遊。仙遊風物雖盛,無奈,這兩個人意興卻甚是蕭索。竟連喝酒的興致都沒有,只想喝兩杯苦茶。
閩南本是產茶之區,仙遊鎮上,茶館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講究,只見坐在茶館裡的人,一個個卻閉著眼睛。用那比酒杯還小的茶盞,仔細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閩南人眼中,簡直像條牛。
楚留香也要了壺又香又苦,苦得發澀的鐵觀音,這茶人口雖苦。但喝下去後。卻是齒頰留香,余甘滿口。
兩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漸漸寧靜下來,他這才知道,閩南人喝茶的規矩如此多,為的就是要人心情寧靜,他們修心養性的功夫。便就是在這一小盅一小盅的濃茶裡練出來的。
茶館裡的人雖多,但每個人都是輕言細語。和北方茶館中的喧鬧嘈雜,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韓文在閉目養神,好一會兒,突然說道:「這件事情過後,我不準備再管這些所謂的閒事兒了!我要先去找一個人!」
楚留香蹙眉,好半天,道:「你準備去找誰?」
「一個女人!你應該聽我說過,石觀音!」,韓文睜開眼睛,看自己的手,笑了,道:「這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武功又有了一些突破,這是沉澱過後的結果,心有所悟,現在需要的是強力的對手了!」
「然後呢?」,楚留香默默地問道。
韓文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道:「當然是找更厲害的高手了!如果有,請記得一定要叫我!」
這時,卻有兩條錦衣大漢,高聲談笑著走了進來,其中一個麻面大漢,背後斜背著個黃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鄉遇故知,當真是人生一樂,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馮兄喝兩杯。」
另一人滿面虯髯,哈哈笑道:「錢兄在閩南呆久了,難道已只好喝茶,不愛喝酒麼?」
麻面大漢笑道:「酒!馮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請馮兄品嚐的,卻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噓,這樣的茶,馮兄你只怕一輩子還沒喝過。」
茶館裡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過去,但這麻面大漢卻是旁若無人,自那黃布包袱裡,取出個長長的竹筒。
他打開竹筒,便有一股清香傳出,令人心神皆醉。
虯髯大漢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見,不想錢兄竟變得如此風雅。」
那麻面大漢小心取出一撮茶葉,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沖一壺來,這才轉過頭笑道:「老實說,這茶雖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見馮兄這樣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點兒也捨不得喝的。」
虯髯大漢笑道:「錢兄既捨不得喝,為何又將之帶在身上?」
麻面大漢微笑道:「只因這茶是一位武林前輩最最愛好之物,小弟昔日受過他老人家的大恩,無物可報,只有每年千方百計去尋此茶,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點心意,別的東西,他老人家是萬萬不肯收的。」
虯髯大漢道:「卻不知這位武林前輩是誰?竟能令錢兄如此傾倒?」
麻面大漢的微笑更是得意,緩緩道:「馮兄總該聽過天峰大師的名字?」
虯髯大漢失聲道:「天峰大師?……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門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師麼?」
麻面大漢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韓文豁然抬起眼簾。
楚留香亦是心頭忽然一動,看了韓文一眼,笑了笑,然後走了過去,笑道:「滿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請我喝茶?」
麻面大漢瞧了他一眼,沉下臉道:「朋友是誰?在下看來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鐵獅子胡同,錢兄莫非忘了麼?」
他話未說完,麻面大漢已霍然長身而起,動容道:「閣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斷了他的話,道:「你記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漢竟撲地拜倒,恭聲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錢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劍」方環和「雙掌翻天」雀子鶴手裡。我錢麻子雖然時刻想報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俠蹤飄忽,卻不想今日終能見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虯髯大漢瞧見出名難惹的錢麻子,竟對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為之動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觀色,已知道這少年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來歷,他自然也絕不過問。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馮天和,日後但望公子多賜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遊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四個人喝了兩盅茶。聊了幾句不著實際的話,楚留香才慢慢轉入正題,瞧著錢麻子沉聲道:「錢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師,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殲八惡。獨鬥天門四老。威鎮天下的少林苦和尚麼?」
錢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這位大師據說久已隔絕紅塵,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錢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師仙去後,本該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門戶,但他老人家卻將掌門之位讓給了他的二師弟天湖大師,自己反而遠來閩南,據說為的就是此間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師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錢麻子道:「算來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錯!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該早就想到的。」
錢麻子訝然道:「公子莫非也認識他老人家?」
楚留香滿面喜色。道:「你說天峰大師的聲名,是否還在丐幫昔日的任老幫主之上?」
錢麻子也不知他怎會突然問出這句話,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當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幫主雖也名聲響亮,但比起他老人家來,只怕還差一籌。」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極高。」
錢麻子歎道:「武功之高,只怕連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為功深,自然是博大寬厚,不露鋒芒的。」
錢麻子笑道:「江湖中雖傳說他老人家是為了品茶而來閩南的,但以在下想來,他老人家只怕還是為了淡泊喜靜,所以才不願接掌嵩山少林的門戶。」
楚留香長歎道:「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楓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天楓十四郎能將長子托給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錢麻子更覺奇怪,忍不住問道:「天楓十四郎又是什麼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個很奇怪的人,他自己雖然死得默默無聞,卻能令天下最大門派和武林第一大幫的掌門人,代他撫養他的兩個兒子。」
他心念一閃,突又失聲道:「他向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挑戰,為的莫非就是要將自己兩個兒子分別交託他們,他自己莫非有什麼傷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出人頭地,莫非他早已決定要死在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手裡,為的就是要他們盡心撫養這兩個孩子成人?」
韓文蹙眉,也是有些驚駭,久久不能平靜,緩緩地說道:「厲害!」
錢麻子越聽越糊塗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說……這天楓十四郎為了……竟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歎道:「他知道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這樣的人,是絕不會隨便收養別人的孩子,但他卻死在他們手裡,他們便萬萬不忍推辭……」
錢麻子動容道:「這樣的父親,倒當真偉大得很,卻不知他的兩個兒子是誰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個是南宮靈。」
錢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幫的新任幫主?」
楚留香道:「正是!」
錢麻子道:「還有一個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還有一個便是……便是……」,他忽然仰首長歎一聲,慘笑道:「但願我猜錯,但願那神秘的兇手,並不是他……韓兄!你的戲謔之言,怕是要成真了!」
韓文冷曬:「我早跟你說過,可以懷疑一切可以懷疑的人!」
一旁的錢麻子一驚,道:「兇手?」
楚留香歎道:「據我所知。他已殺死了九個無辜的人,他下一個……」,說到這裡。楚留香突又跳了起來,失聲道:「他下一個對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師?」
韓文冷冷的說道:「你是猴子嗎?上躥下跳的!」
楚留香訕訕的摸著鼻子,這倒是讓錢麻子很是震驚,心中暗忖這個黑衣年輕人是誰,就連天下聞名的盜帥楚留香對他也是恭恭敬敬。
想了很久,錢麻子也對韓文沒什麼印象。當下笑道:「這個倒請公子寬心,無論這人是誰,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師。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師雖已久久不問世事,武功卻始終未曾擱下。」
楚留香長歎一聲,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誰。便不會說這話了。他……」
錢麻子忍不住又問道:「他究竟是誰?」
楚留香當然不願說出那個人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見天峰大師,正好替你將茶葉送去,不知你可放心麼?」
錢麻子立刻將那黃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說這區區一包茶葉,公子就是要我錢麻子將性命交給公子,我錢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還未說完,突見那茶博士匆匆走了過來。向楚留香躬身行了個禮,賠笑道:「那邊角落裡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兩位公子說句話,不知兩位公子可願移駕過去麼?」
只見那邊角落裡一張桌上,一個灰衣人面對著牆角,坐在那裡已有半個多時辰了,連動都沒有動過。他平戴著一頂銅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將帽角掛在脖子上,整個頭顱都被擋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頭髮。
楚留香一走進茶館,就覺得這人有些奇怪,茶館裡無論有什麼動靜,這人竟始終面對著牆角,未曾回過頭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對楚留香與韓文瞧過一眼,楚留香也始終沒有瞧見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會突然要找他們說話?
楚留香心裡一覺得奇怪,更是非過去瞧個究竟不可。他剛走過去,那人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這人雖然還是沒有回過頭,但背後卻好像長著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動,忽然笑道:「閣下莫非是禿鷹英老捕頭?」,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英老捕頭外,還有誰有如此驚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沒有能瞞得過楚留香的事。」
只見他高顴深腮,目光炯炯,一對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銀所鑄,若非他用草帽擋著,別人一眼便可認出他來。
韓文冷哼,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架子倒是不小!」
禿鷹有些尷尬,楚留香卻道:「官門中人,身不由己,韓兄何必為難他呢?」
接著,他又微笑道:「京城一別,倏忽月餘,不想英老捕頭連楚某的聲音都未忘記……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並未在英老捕頭面前說過什麼話,卻不知英老捕頭又怎會聽得出在下的聲音?」
禿鷹笑道:「天下人不但說話聲各不相同,就連走路的聲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輕功天下……聞名,那足音更是和別人大大不相同,就像是這位韓先生的腳步聲,幾乎沒有一樣,小老兒若再聽不出香帥的足音,這雙耳朵當真要餵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無虛。」,他忽然放低語聲,緩緩道:「英老捕頭萬里追蹤到這裡來,莫非為的是想緝捕我?」
禿鷹賠笑道:「老朽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是萬萬不敢對楚香帥動武啊!」
楚留香目光閃動,微笑道:「那麼,閣下又是為何而來的呢?」
禿鷹壓低語聲,道:「老朽本是追蹤滿天星錢麻子而來……」
楚留香皺眉道:「莫非還是為了七年前,鐵獅子胡同的舊事?」
禿鷹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帥有關,否則也不敢多事的。香帥自然也知道,一個人只要吃過一口公門飯,這輩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門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卻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聲道:「七年前那件事,錢麻子雖有不該。但『梅花劍』和『雙掌翻天』仗勢欺人,卻更可恨,何況,錢麻子為了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遠避到這裡來,英老捕頭又何苦定要趕盡殺絕。逼人太甚?」
禿鷹賠笑道:「老朽活了這大把年紀,又怎還會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帥與此事有關。又怎會再來多事了」,他長長歎了口氣,又道:「老朽請公子到這邊來,是為著另一件事。」
楚留香皺眉道:「還有什麼事?」
禿鷹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緩緩道:「丐幫的南宮幫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濟南城的大明湖上,這件事,不知香帥你可知道麼?」,一邊說著,他又一邊看向了韓文,像是有些懷疑。
楚留香微笑道:「英老捕頭總不會認為是我們殺死南宮靈的吧?」
禿鷹趕緊又賠笑道:「老朽怎敢這樣想,只不過……」
楚留香道:「只不過怎樣?」
禿鷹歎道:「只不過南宮幫主死得實在太慘,據說死後還被人亂刀分屍。所以丐幫門下,俱都誓死要找出這兇手來!」
韓文在一旁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將南宮靈分屍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為父復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幫門下,至今還不知南宮靈的陰謀,但這些事,他並不願意對別人說出來。
只聽禿鷹歎息著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殺之事,本非老朽所能過問,所敢過問的,只不過老朽偏偏和丐幫門下幾位長老是多年的朋友,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著了他們。」
楚留香道:「難道丐幫門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對南宮靈下的手不成?」
禿鷹賠笑道:「他們也絕不敢疑心到香帥你的,只不過,他們卻說香帥你必定知道殺死南宮幫主的兇手是誰,是以他們便要老朽遇著香帥時,代他們問一聲,無論香帥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帥說一句話,丐幫門下都絕無異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這件事,我的確是知道的!」
禿鷹動容道:「香帥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賜知?」
楚留香沉聲道:「我縱然說出那兇手是誰,你也無法可施,只不過……」,他霍然長身而起,道:「三天後,你可在莆田城裡的林家花園等我,到時我自然會將殺死南宮靈的兇手交給你。」
黃昏近晚,遙望山巔,莆田少林寺雖不如嵩山少林之氣派宏偉,但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剎,亦自有一種神秘的美。微風中,隱隱有鐘聲梵唱傳出,木葉的清香中,又隱隱有檀香的氣息,天地間充滿了莊嚴的沉靜,哪裡聞得到絲毫殺機?
秋風掃盡了石階下的落葉,石階盡頭的大門,是開著的,從門外可以望見古木森森的幽靜庭院。再過去,便是那香煙繚繞,莊嚴宏偉的大殿。
這裡是人人都可以進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輕易進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這裡的門雖是開著的,但可有誰敢妄越雷池一步?
韓文幽幽的歎息,道:「好地方啊!」
「但願你不要亂來!」,楚留香亦是歎息一聲,也沒有從大門走進去,他竟越牆而入──他心裡只覺有種不祥的警兆,只覺縱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韓文的身影也是隨之而去,比起楚留香飄渺的輕功,他的輕功就像是一柄筆直的劍,直直的刺了出去,滿天夕陽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陽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紅了的山峰。
天峰大師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飛掠的身形,不禁遲疑了下來。
他停下了,但韓文卻是沒有停下,他也不知道天峰大師在哪裡,所以,他現在要創造機會!連續越過兩棟古剎後,他身形不過停了停,突聽一聲佛號宣起。
「阿彌陀佛」!這短短的一聲佛號還未結束,屋脊四角的飛簷下。已同時閃出了四條人影。
這四人都是灰袍白襪,四十多歲的年紀,四張莊嚴威重的臉上。都有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此刻這四雙發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著楚留香。
韓文長長的呼了口氣,瞇著眼睛:「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輕視,就算不是正宗的嵩山少林也是如此啊!」,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大師們用過飯了麼?」
這本是句最普通的問話。兩人見面,無論是多年老友,抑或是點頭之交。大多會這樣問一句的。
但這句話在此時此刻問出來,四個少林僧人卻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紀較長的一人沉聲道:「二十年來,已從無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絕非無故而來,但請將來意見示。」
韓文搖了搖頭,道:「韓某的來意,縱然說了,大師們也不會相信。」
那灰袍僧人厲聲道:「施主若不肯將來意相告,就莫怪貧僧等要無禮了。」
韓文笑道:「韓某生平最不願和少林門下交手,大師們又何苦要逼我破例?」,這話說的他自己都心虛。他可是沒少跟少林寺的僧人打交道,動手?不止吧!好像還殺過呢!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願動手。就隨貧僧下去吧!」
喝聲中,他長袖突然揮出,飄忽如流雲,勁急如閃電,筆直向韓文面目咽喉之間捲了過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攜帶兵刃,這一雙長袖,通常就是他們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雲鐵袖」乃是武當絕技,卻不知少林門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絕不在武當之下,而且強勁剛猛猶有過之。
灰袍僧人這一著飛袖功,既可剛,亦可柔,柔可卷奪對方掌中兵刃,剛能一著震斷對方心脈。
韓文嗤笑了一身,道:「少林門下別的都好,就是火氣太大了些。」
他嘴裡說著話,身形已沖天而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身子已如飛鶴凌空,遠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著擊空,動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輕功,難怪竟敢到少林寺中來撒野。」
四個人身形旋動,各據方位,他們算定韓文身子總有落下來的時候,只要一落下來,便落入他們陣式之中。誰知韓文竟能不落下來,眼見楚留香在掩護中遠去的身影,微微一笑,他身子有如魚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橫掠出四丈開外,頭下腳上,撲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再見!晚安!各位!」,韓文笑著走了。
「武當梯雲縱?像?真像!」
少林僧人面上齊都變了顏色。
那年紀最長的灰袍僧人沉聲道:「玄法傳警應變,玄通、玄妙隨我來。」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向韓文語聲傳來處撲過去,但見星月在天,微風動樹,哪裡還瞧得見韓文的影子。
韓文知道此時若要求見天峰大師,這些少林和尚是萬萬不會帶他去的,所以,他現在要鬧騰些,吸引這些人的注意力,給楚留香創造些機會,讓他接近天峰大師。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騰身飛起,別的地方不去,卻反又掠到方纔那重屋脊的飛簷下。只見三個灰袍僧人,就從這飛簷上掠過去,誰也沒有想到他又返回來了,連瞧都沒有往這邊瞧一眼。
韓文又等了半晌,就聽得這寬闊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陣陣低沉的木魚聲,不時有矯健的人影,凌空飛起。這少林寺平時看來,雖是平和安靜,但迎敵時應變之速,戒備之嚴,果然不愧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韓文蹙著眉頭,暗自思忖:「天峰大師……這位據說武功很高啊!但願別死了,我可是很想試試呢?」
想到天峰大師的性命,實在危在瞬息,他心裡竟然是有些擔憂了,這種強者極為難得,可天一神水這種東西,實在是太詭異了,而且直到此刻為止,他與楚留香還不知道天峰大師的住處在哪裡。
這時木魚聲已停止,沉靜的古剎,更寂無聲響。
韓文自然知道越是靜寂,越是可怕,這看來已沉靜下來的寺院,其實到處都隱藏著危機。他已沒有時間去靜靜思索。閉著眼睛想了想,突然從黑暗中衝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飛簷上。
他衣袂飄飄,似將臨空飛起,整個寺院,都似已在他腳下,果然立刻就有人發現了他。只見人影閃動,每重院落裡,都有人向這邊飛撲過來。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卻毫無動靜。
韓文不等人來,又急掠而下。長笑道:「少林藏經,名重天下,大師們可以借給我瞧瞧麼?」
他笑聲一頓,身形急轉。選了株枝葉最是濃密的大樹。躲了進去,只聽四下紛紛低叱道:「此人果然是為藏經而來。」
「留意藏經閣。」
少林藏經之豐,冠於天下,不惜犯險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確大多是為藏經而來的,莆田雖是少林南支,閣中藏經亦足珍貴,少林僧人自然以為韓文也是為盜經而來。又有誰想得到他竟是在聲東擊西,故佈疑陣。為楚留香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見人影紛紛東撲,韓文立刻向西掠去。這一次,他不再飛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簷下、樹影中,禪房裡大多未燃燈火,枝葉間偶有蟬聲。
無人的院落裡,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寂寞之意,生活在這古剎中的僧人們,那歲月又豈是容易度過的。
韓文身形不停,心裡卻在暗暗歎息,對於能忍受寂寞的人們,他心裡總是十分崇敬。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難忍受的事……這也是他不大開殺戒的原因。
想起自己在一次次的孤獨,一次次的寂寞中的穿梭,他的心就高興不起來啊!穿過一重靜寂的院落,經過一棟棟黑暗的禪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發亮的青石板,一塊塊從他腳下滑過去
另外一邊,心中正是焦急萬分的楚留香剛剛來到來到一個庭院,鬼鬼祟祟的正在尋找。
突聽一聲輕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渾而猛烈的拳風,已撲面直擊而來。楚留香不閃不避,也不招架,竟是用身體挨了這足以開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只見他身子被拳風震得紙鳶般直飛出去。
對面那灰眉長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覺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風震飛的少年竟又飛了回來,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來去如電,而且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絲毫未能傷得了他。
這修為功深的少林監寺大師,竟也不覺被驚得怔住,呆呆地瞪著楚留香,半晌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故意挨他這一拳,正是要他暫時說不出話,免得驚動別人,否則他身子究竟不是鐵打的,挨這一拳難道還會好受麼?
只聽那灰眉僧人終於緩緩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從來未見,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知道韓文鬧出的動靜,當下微笑道:「在下若是說出名姓,大師只怕便要以為在下是為盜經而來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為盜經而來,便不會走來這裡。」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動容道:「莫非是盜帥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師遠避紅塵,不想竟也知道在下這見不得人的綽號。」
灰眉僧人陰鬱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變得愉快起來,冷銳的目光中,也開始有了些笑意,緩緩道:「老僧雖然久疏江湖俠蹤,但卻有個交遊廣闊的師侄,每當他來到此間,總會為老僧述說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帥的豪情壯舉,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動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師說的,莫非是無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數百年來,少林門下若論交遊廣闊的弟子,也不過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這裡?」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來,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來,主要還為的是想拜見天峰大師。」
灰眉僧人道:「掌門師兄雖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這樣的人。他想必還是樂於接見的,只可惜施主此刻來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著急道:「莫非天峰大師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門師兄萬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終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誰也打擾不得的。」
楚留香鬆了口氣,展顏笑道:「天峰大師若是獨自品茶,在下也就不著急了,只要能先見著無花師兄,也是一樣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見不著掌門師兄。便也見不著無花。」
楚留香動容道:「為什麼?」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門下,精於東瀛茶道的,也惟有無花一人。只要他來到此間,第一件事便是為掌門師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變,失聲道:「無花此刻正在為天峰大師烹茶麼?」
灰眉僧人頷首笑道:「楚施主想見他們,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裡簡直要急瘋了。面上卻沉住了氣。道:「他們品茶之處,莫非便是後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師身後,笑道:「但大師身後來的,豈非就是無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裡?」
他回過頭,背後空空,哪有什麼無花的人影,等他回過頭來,面前的楚留香。竟然是換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黑衣年輕人!韓文!
灰眉僧人剛想說些什麼,韓文卻已經出招了。袖子中一柄劍連帶著劍鞘一點,閃電般的犀利,灰眉僧人軟趴趴得倒了下去,竟然是沒看清人家是怎麼出手的!
楚留香知道韓文也找到了這裡,便毫不猶豫的強闖了,他知道韓文絕對不會讓他受到傷害的,因此,他這一竄出去,卻是足下一點,已經到了十丈之外,來到了短牆。
短牆後,小院裡竹葉森森,草木幽絕,竹叢裡三間敞軒,竹簾深垂,從竹簾裡瞧過去,可以隱約瞧見盤膝端坐在地上的兩條人影。庭院寂寂,風吹木葉,竹簾上花影流動,兩人看來彷彿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無花。
他面前擺著一隻紫泥小火爐,一把紫銅壺,一柄蒲扇,還有一套精緻小巧的茶具,此刻三個酒杯般大小的茶盞裡,已倒滿了茶,一陣陣茶香自竹簾中傳出,再加上花香、竹香,當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無花對面的,是個鬚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從無花手中,接過茶杯,閉起眼睛,緩緩送到唇邊。
楚留香大喝一聲,箭一般竄了過去,竄人了竹簾,大喝道:「這茶喝不得的!」
無花瞧見了,他面色一變,但瞬即恢復鎮定。
天峰大師卻連嘴角的肌肉都沒有絲毫牽動,看來就好像縱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會變一變。他只是緩緩放下茶杯,緩緩張開眼睛,楚留香被他這雙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覺有些手足失措起來。
天峰大師淡淡道:「施主如此闖來,不覺太魯莽了麼?」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時情急,望大師恕罪。」
天峰大師凝注了他半晌,緩緩道:「二十年來,能一路闖入老僧禪房中的,施主還是第一人,既能來此,自然不俗,先請坐下待茶如何?」
這少林高僧,修為果然已爐火純青,居然還能如此絲毫不動火氣,楚留香心裡不覺暗暗讚美。
無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錯,楚兄既然來了,何不坐下來喝杯茶,以滌俗塵。」
天峰大師淡淡一笑,道:「原來是楚施主,難怪輕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師含笑道:「老僧雖然久絕世事,但能見到當世俊傑之丰采,心裡還是歡喜得很,寒寺無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聲道:「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師道:「此茶縱非仙種,亦屬妙品,怎會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無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為大師帶來了絕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對於烹茶一道,也頗不俗,大師難道不想先嘗一嘗麼?」
天峰大師展顏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擾了。」
這修為功深的高僧,對別的事雖都無動於衷,但聽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為之喜動顏色。
無花心裡縱然驚怒,神色間也絲毫未表露出來,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興,妙極妙極。」
他立刻站起來,將烹茶的座位讓給了楚留香,卻將自己方纔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裡。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貴的水,倒了不可惜麼?」
他不說茶,而是說「水」,只差未說出「天一神水」四個字而已,無花竟還是神色不動,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雖也珍貴,寺中窖存卻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帶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恭恭敬敬坐下來,引火烹茶。
天峰大師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將來意說出,面對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時,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詢,也在此時問出為佳。」
楚留香忽然發現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實在蘊藏著無比的智慧,那雙平靜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晚輩此來,只是想求大師說個故事。」
天峰大師微微皺眉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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