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之間的過招,怎容得半點閃失?韓文突然空門大漏,這黑衣少年定然是喜不自禁了,鞭圈兒一甩,便是靈蛇吐信一般攻了過去,直奔韓文的咽喉要害。
這一招來勢甚急,韓文眉頭緊蹙如山峰一般,突然間,殺氣沖宵而起,但又在片刻之間收了回來就在這時,卻見一道劍光閃電般自窗外飛了進來。
長鞭既已化為圈子,黑衣少年自己瞧不見鞭頭,但這一劍卻不偏不倚,恰巧在鞭梢上,長鞭力道頓消,立刻軟了下去。長鞭如蛇,這一劍竟恰巧擊中了蛇的七寸。
黑衣少年又驚又怒,喝道:「什麼人?」
喝聲未了,已有條人影穿窗而入,掠到他面前。
這人一身黑衣,裹著他那瘦而堅韌的身子,像是條剛自叢林中竄出的黑豹,全身都充滿了危險,全身都充滿了勁力。
但他的一張臉,卻是死灰色的,全沒有表情。他一雙銳利的眼睛冷冷瞅著人,無論任何人,在他眼裡,都像是一條死魚,惟有任憑他宰割而已。
黑衣少年雖然不知道這人便是中原第一殺手「一點紅」,但被他瞧了一眼,也覺得全身都不舒服起來,眼睛再也不瞧他,瞪著韓文冷笑道:「原來你早已約好了幫手。」
韓文像是在看著什麼,一動未動,對於他好像絲毫不感興趣兒。
黑衣少年道:「打輸了就約幫手來,中原武林難道都是這樣的人物?」
一點紅突然冷冷道:「你以為他敗了?」
黑衣少年仰首道:「差點被殺死的。總不是我吧!」
一點紅又瞅了他一眼,滿臉俱是不屑之色,突然走過去。用掌中長劍,在地上挑起了幾根竹籤。
黑衣少年也不知他弄什麼玄虛,冷笑道:「你也想來他那一手麼?」
一點紅嗤然道:「你瞧瞧再說。」
他長劍一抖,竹籤飛出,但去勢並不快。
黑衣少年忍不住接在手裡,只見那竹籤仍是竹籤,但每一根竹籤上。竟都釘著烏光閃閃的寒星。
一點紅冷冷道:「若不是剛才有人出手襲擊你,他怎會空門大開?就算如此,他剛剛才動了真怒的時候……那人突然間便不見了。不敢再出手……」
黑衣少年動容道:「你……你說他是為了救我,才……」
一點紅厲聲截口道:「他若不是為了要將這暗器擊落,你連他衣角也休想沾著半點。」
黑衣少年身子一震,手裡的竹籤全落在地。面上忽青忽紅。目光緩緩轉向韓文,顫聲道:「你……你方才為……為何不說?」
韓文淡淡的說道:「說不定這暗器並非要打你的。」
黑衣少年道:「暗器自我身後擊來,目標自然是我。」
韓文搖頭嗤笑,道:「就算你的鞭子打來,我也有辦法應付,誰叫他出來多管閒事兒。」
黑衣少年站在那裡,大眼睛裡竟似已有滴眼淚在滾動,只是他強忍著才未落下來。
韓文不去看他。因為他覺得……這傢伙太偽娘了,有點兒噁心。轉身看向一點紅,道:「一點紅,方才暗算的人,你可瞧見是誰麼?」
一點紅冷冷道:「我若瞧見,還會讓他走?」
韓文咂了咂嘴道:「我也知道那人行動委實有如鬼魅一般,卻再也猜不出他是誰,中原武林中,像他這樣的高手其實並不多。」
黑衣少年突然大聲道:「我知道那是誰。」
韓文聳然道:「你知道?是誰?」
黑衣少年不再答話,卻從衣袋裡取出一封信,道:「這是你要看的信,拿去吧!」
韓文轉怒為喜,道:「多謝多謝。」
黑衣少年卻已將信放在桌上,頭也不回的走了,走出門時,頭一低,一滴眼淚,落在地上。
這就是韓文與楚留香晝思夜想,輾轉反側,求之不得的那封信了,此刻終於就在他面前了,他委實忍不住心頭的歡喜,剛要去拿。
突然間,劍光一閃,將書信挑了過去。
韓文面色不禁變了變,盯著一點紅,道:「你這是在開玩笑麼?」
一點紅將書信自劍尖取下,冷冷道:「你若要這封信,先勝過我這柄劍。」
韓文搖頭道:「你現在還不是我的對手!為何偏偏要跟我交手?」
一點紅道:「你能與那少年動手,為何不能與我動手?」
韓文想了想道:「縱要動手,也等我瞧過信再說好麼?」
一點紅冷冷道:「動手之後,我若死了,你自可將這封信取去,你若死了,我也必將這封信陪你殉葬。」
韓文長歎道:「剛走了一個牛脾氣,不想又來個比牛還拗的驢子脾氣。」
一邊說著話,他卻突然飛身而出,左手一領一點紅眼神,右手便去奪那書信。一點紅身子半轉,反手已刺出三劍。
韓文頭一低,竟自劍光下竄出,左手一個肘拳擊向一點紅的脅下,右手還是去奪那書信。他欺身進逼,身法之險,手法之快,當真無可形容。
一點紅驟遇強敵,精神大振,劍法更快、更毒。但見劍光閃動,一柄劍似已化為十柄、百柄,劍劍不離韓文咽喉方寸之間,劍劍俱是殺著。
韓文出手如風,卻只是奪那書信。
一點紅皺了皺眉,竟要將信藏入懷裡。衣襟右開,他左手要將書信藏入右襟,右手的劍法便不禁受了影響,嚴密的劍勢開了一開。
韓文整個人突然直欺而入,左手封住了一點紅的劍路,右手便直扣一點紅持信的左腕,霎時間已變了七招。
一點紅右手被封死。連連後退,韓文卻如附骨之蛆,纏住了他。他左腕一麻,已被韓文搭住了脈門。
韓文方待奪信,哪知一點紅手指突然一彈,竟將那封信彈得直飛了出去。
這一著變化倒出了韓文意料之外,縱身一躍,伸手抄住,一點紅劍光又自飛起──劍光終是比人快了一著。那封信又被挑在劍尖。
他正待收回劍勢,取下書信,哪知韓文凌空一個翻身。突然雙手一拍,竟將書信和劍尖一齊夾在手掌裡。
這一著變化更是妙到毫巔。
一點紅劍勢連變七次,韓文身法也連變七次,他整個人都飄飄掛在劍上。看來竟像是被劍挑起來的。但此時此刻。他實也不敢將信取出,只因他手只要一鬆,那比閃電還快的劍鋒,只怕就要穿胸而過。
一點紅身形閃動,但無論如何變化,也休想將韓文甩脫,他只覺劍已越來越重,滿頭大汗滾滾而落。到後來他劍勢竟已不能再動。只有挑起在空中,韓文的身子似已重逾千斤。向他直壓下來
兩人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上,互相僵持,這柄劍若非百煉精鋼所鑄的神兵利器,只怕早已打斷。
一點紅駭然大喝一聲,身形全力拔起,將長劍往地上猛插了下去,這一招委實用得又妙又狠。劍尖下插,韓文自然再也不能附在劍上。
只聽「啪」的一聲,韓文橫飛兩丈,落在地上,手掌中還是緊緊夾著書信和劍尖。這柄千錘百煉,吹毛斷髮,一點紅平日將之珍如性命般的寶劍,竟終於還是被生生折為兩段。
一點紅慘然變色,顫聲道:「好,果然是好武功,好身法!」
韓文也笑了,這小子的脾氣真夠執拗的,現在估計能好一點兒了,當下道:「承讓了。」,他話未說完,笑容突然在面上凍結。
「噹」的,半截劍落地,那封信也化為片片蝴蝶,漫天飛舞,窗外一陣風吹過,吹得無影無蹤。原來方才兩人較力時,內力源源不絕自韓文掌內逼出,莫說這薄薄的信紙,縱是銅片鋼板也禁受不住。
一點紅也怔住了,失聲道:「這……這……」
韓文站在原地長長的吐息了一口氣,道:「看來我命中注定,是瞧不著這封信的了。」
一點紅怔了半晌,道:「此……此信可是十分重要?」
其實他自己明知是多此一問,這封信若不重要,韓文怎會拚命強奪,又怎會有許多人為此信而死。
韓文搖了搖頭,只是哈哈一笑,道:「那也沒什麼,我拍斷你的寶劍,本應向你道歉才是!也許……這也是好事兒!你也應該向著劍道的新方向前進了,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等你到了這一步,再來找我吧!」
一點紅默然半晌,仰天長嘯道:「終我一生,若再尋你動手,有如此劍。」
「奪」的一聲,半截劍脫手飛出,釘入樑上。
就在這時,突見一條人影飛掠了進來,竟又是那黑衣少年,韓文信毀之後,已只有尋他,不想他竟去而復返,不禁喜道:「你來得正好,我正好問你一件事。」
誰知黑衣少年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滿面俱是惶恐之色,四下瞧了一眼,突然躲到窗簾後去了。這「快意堂」裝潢甚是華麗,也甚是特別,窗前卻懸掛著厚厚的紫色窗簾,想是為深夜聚賭時,燈火不致外洩。
此刻時候還早,窗簾並未拉起,卷在一旁,這黑衣少年身子瘦長,躲起來別人正好瞧不見。
韓文、一點紅對望了一眼,心裡不覺都在暗暗奇怪。這少年為何去而復返?又為何如此驚慌?他生性高傲,又有什麼人、什麼事能令他躲起來?
思忖之間,只聽遠處突然。向起了吹竹之聲,聲音尖銳短促,一聲接著一聲,眨眼間已將屋子四面圍住。
接著,一陣腥風吹過,竟有二十多條大大小小,五色斑斕的毒蛇,自門外蠕動著滑了進來。
韓文皺了皺眉頭,縱身躍到賭桌上,盤膝坐下。
一點紅也皺了皺眉。卻飛身掠到樑上,拔出半截斷劍,向下一擲。一條最大的毒蛇,立刻被他釘在地上。
那條蛇竟是力大無窮,紅舌閃吐,蛇身鞭子般打得「劈啪」作響,堅硬的石地竟被打得一條條裂了開來。
但一點紅的手勁很大,那半截劍竟被他這一擲之力,直沒入土。只留下那紮著黑綢的劍柄。
毒蛇空白髮威,卻也揮之不脫,其餘的幾條蛇竟竄了過去。咬住了它的身子,頃刻間便已將它的血肉吸了個乾淨。
一點紅瞧得又是噁心,又是驚奇,懸在樑上。皺眉說道:「這些蛇邪門得很。是哪裡來的?」
韓文蹙眉,道:「來者不善!」
話猶未了,門外已大步走進三個人來。
為首的一人,身體魁偉,一身衣服上,補丁加上補丁,也不知補過多少次了,但卻洗得乾乾淨淨。他衣裳穿得雖然像個乞丐。但目光睥睨,滿面獰惡。氣概卻不可一世,簡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後面的兩人,亦是鶉衣百結,面貌兇惡,身後背著七八隻麻布袋,竟是丐幫中地位甚高的弟子。
丐幫中幫規森嚴,尊卑分得極清,這高大的乞丐背後一個麻袋也沒有,本應是丐幫中還未入門的徒弟。但那兩個七袋八袋弟子,從那神情看來,卻反而對他甚是畏懼恭敬,這在老江湖眼中看來,已是極不尋常的怪事。
更奇怪的是,這乞丐面貌獰惡,而且久歷風塵勞苦,無論從哪點看來,他皮膚都該又黑又粗才是。但他一身皮膚,卻偏偏是又白又細,宛如良質美玉,看來竟比未出閨門的處子還細膩光滑得多。
韓文眉毛一挑,暗暗道:「丐幫?」
那高大惡丐一雙凶光精精的三角眼四下一掃,便瞬也不瞬盯在韓文臉上,怒道:「儂竟敢害死本幫格靈蛇,阿是要死快哉?」
他怒極之下,說出了鄉音,竟是一口吳儂軟語,和他那魁偉的身體,獰惡的相貌,委實大不相襯。
一點紅正待答話,韓文已搶著道:「本幫?閣下說的『本幫』,卻不知是哪一幫?」
那高大惡丐厲聲道:「儂,你眼瞎了麼?難道連丐幫門下都瞧不出來?」
韓文還未說話,一道身影卻是在窗外站著,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丐幫子弟,我自然是瞧得出來的,只是閣下十餘年前已被逐出丐幫,今日怎敢還自稱丐幫弟子?」
那高大惡丐面色變了變,聽得來者聲音甚為年輕,仰首狂笑連連道:「不想你這黃口小兒,倒也知道我老爺子的來歷。」
窗外之人緩緩道:「我若不知道你來歷,誰知道你來歷?你本姓白,只因作惡多端,又生得一身細皮白肉,所以江湖中人卻將你喚作『白玉魔丐』,你反而自鳴得意,索性將『丐』字去掉,把自己名字叫做白玉魔。」
他居然如數家珍,將這惡丐的來歷一口氣說了出來。
白玉魔厲聲道:「說得好,還有呢?」
那人繼續道:「十餘年前,你獸性大發,在蘇州虎丘,一口氣姦殺了十七位黃花處子,任老幫主一怒之下,已決心要將你以家法處死,誰知你倒也知機,竟早已躲起來了,任老幫主尋你不著,只有將你先逐出門牆。」
白玉魔獰笑道:「對,說得對極了,只是如今任老頭子已死,新幫主不像他那麼頑固無知,知道本幫若想重振聲威,還得要老子這一雙妙手來幫忙的,老子雖不屑吃這回頭草,但瞧他一番好意,也就勉強回來了。」
他醜史全被別人抖露出來,非但不覺難受,反而洋洋得意,若非人已壞到骨子裡,怎會有這麼厚的臉皮?
窗外之人歎了口氣,道:「南宮靈雖然素來寬大為懷,這事做的卻未免有欠考慮。」
白玉魔還未答話,他身後那七袋弟子已厲聲道:「本幫幫主之決策,天下有誰敢任意批評?」
窗外之人道:「別人不敢,也許我倒是敢的。」
那七袋弟子冷笑道:「你算是什麼東西?」
窗外人歎道:「為什麼到處都有人問我是什麼東西?我明明不是東西,是人。和各位生得也沒有什麼不同,也許瞧起來還比各位順眼些,各位難道這一點都分不清麼?」
白玉魔陰惻惻笑道:「那麼。我倒要請教你是何許人也,竟敢在我面前如此說話,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活得不耐煩」這五個字,幾乎已成了江湖中最流行的話,兩人爭吵起來,若不說這句話,彷彿就顯得不夠威風似的。只不過說的人儘管說得像煞有介事,聽的人卻大多將他當做放屁。
但這句話從白玉魔口中說出來,那份量卻大是不同。別人若聽到白玉魔對自己說這句話,只怕早已駭軟了。
誰知窗外人竟還是將他當做放屁,微笑道:「誰說我活得不耐煩,我活得正覺有趣極了。世上的好酒是夠喝一輩子。何況還有南宮靈那樣的朋友時常來為我倒酒。」
那七袋弟子微微變色道:「你認得我家南宮幫主?」
窗外人笑道:「我雖然想說不認得他,怎奈我這一輩子卻從來不會說謊。」
一邊說著話,他也一邊走了進來,不是楚留香又是誰?只不過,他現在一臉的風塵之色,看來,他也是境遇不好……轉了一圈兒去找丐幫弟子,可到頭來。又回到了快意堂,這事兒。真是沒法說了。
白玉魔一雙三角眼又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遍,像是想看透他是否在吹牛;
那另一八袋弟子已冷冷道:「這莫非是他緩兵之計,好叫那小子逃走。」
白玉魔獰笑道:「那小子逃得了麼,我老爺子早已在這裡埋下了殺人的埋伏,連你也算上,這屋子裡一個也休想活著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南宮靈若聽見你對我這樣說話,只怕要生氣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索性叫他生生氣吧!」
他話才說完,嘴裡突又發出吹竹之聲,那二十多條昂首作惡,蓄勢待發的毒蛇,便箭一般的向楚留香竄了過去。
楚留香大笑道:「我雖然不喜歡殺人,但對於殺蛇倒是從不反對的。」
笑聲中,毒蛇已凌空竄來,樑上的一點紅本想瞧瞧他的出手,這時卻也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到這時楚留香方自出手,一出手便捏著一條蛇的七寸,往地下一擲,那條蛇立刻不能動了。
只見他雙手竟好像變戲法似的,左捏右擲,右捏左擲,一捏便是蛇的七寸,一擲蛇就送命。眨眼之間,二十多條矯捷惡毒的毒蛇,竟都已被他擲在石地上,一條條均已頭破骨折,再也沒有一條活的。
這出手之準,手法之快,手力之強勁,實在太過嚇人,就連那以快劍威震江湖的一點紅,都瞧得呆了,連續碰到兩個人都讓他覺得無能為力,這個江湖——高手何其多?
楚留香瞧著地上的死蛇,卻歎了口氣,喃喃道:「秋風起矣,進補及時,只可惜我那甜兒不在這裡,否則正好請她為我燉一盅又鮮又濃的三蛇羹。」
白玉魔滿頭青筋暴露,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這些毒蛇無不是他自窮山惡谷,荒林沼澤中辛苦捕來,再喂以各種毒物,辛苦訓練而成的。他本想仗著這些毒蛇橫行江湖,哪知被人舉手間便殺了個乾乾淨淨,還想將它們燉一盅三蛇羹。
白玉魔木立半晌,全身骨骼突然密珠般接連不斷的響了起來,咬牙切齒的瞧著楚留香,一步步走了過去。
楚留香道:「咦!奇怪,你肚子裡怎地有人在搖骰子,但瞧你的滿臉霉氣,搖出來的點子一定是個『一二三』。」
他嘴裡雖在說笑,其實卻也知道白玉魔這一身功夫倒也不可輕視,此刻蓄力待發,一出手必定非同小可。他眼睛盯著白玉魔的手,只見白玉魔那雙又白又嫩的手掌中,此刻竟已隱隱透出一股青氣。
一點紅高聲道:「掌上有毒,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你放心,毒不死我的。」
白玉魔獰笑道:「誰說毒不死你?」
他這一吐氣開聲,已是出手的先兆,楚留香知道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他已必定要出手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突聽一人喝道:「住手!」
光影閃動間,一人急步而人。只見他劍眉星目,長身玉立,身上一襲青袍上,也打著兩三個補丁。他英俊的臉雖帶著笑容,但不怒自威,眉目間竟自有一股懾人之力,神情之穩重。也不像是他這種年齡的人所應有的。
那兩個丐幫弟子瞧見此人來了,都垂下了頭,不再出聲。就連白玉魔竟也退到一旁,垂手肅立。
韓文從未瞧過此人,卻也知道,這必定就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的新任龍頭幫主南宮靈。忍不住瞇起眼睛了。在李紅袖的評價中,此人乃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尤其是他的這個年紀,更是殊為難得,一時間,竟是起了好鬥之心。
楚留香哈哈一笑,道:「南宮兄來得倒巧,方才小弟若是做了毒蛇們及時進補的活人羹。南宮兄日後豈非要少了個酒伴?」
南宮靈抱拳笑道:「幸好小弟還是早來了一步,否則本幫這三個有眼無珠的弟子。只怕已要變成楚兄的「三人羹」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做了幫主,說話怎地也不肯規矩些?」
南宮靈笑道:「和楚兄這樣的人說話,若是言語無趣,楚兄日後還肯交小弟這朋友麼?但無論如何,本幫弟子無禮之罪,還是請兩位恕過。」
他面色突然一沉,轉身瞧著那三個丐幫子弟,厲聲道:「你們年紀也已不小了,怎地做事如此糊塗,也不問對方是誰,便胡亂出手,難道忘了本幫幫規了麼?」
這話雖非向白玉魔而發,但卻無異是罵白玉魔的。
白玉魔陰測測的笑道:「幫主也不必指著和尚罵禿驢,他兩人並未出手,是我出手的。」
南宮靈霍然面對著他,沉聲道:「既是如此,本座便要請問白師叔,為何不問清楚,便要胡亂出手傷人,莫非白師叔你又想退出本幫不成?」
他雖也尊稱白玉魔一聲「師叔」,但這殺人不眨眼的姑蘇惡丐,被他眼睛一瞪,竟再也笑不出來,咧著嘴道:「咱們本是追那惡徒而來,瞧見這……這三位在此,自然要認為是這三位將那小子藏起來的。」
南宮靈道:「你可曾問過他三位了麼?」
白玉魔道:「沒……沒有。」
南宮靈怒道:「既未問過,你又怎知是他兩位將那人藏起來的?那人凶險惡毒,人所難容,他兩位又怎會庇護於他?」
白玉魔居然垂下了頭,不敢說話。
南宮靈冷笑道:「何況有『中原一點紅』與『盜帥』楚留香在此,天下無論什麼人到了這裡,也都該恭恭敬敬,客客氣氣,你們又憑什麼如此無禮?」
這南宮靈果然不愧年紀輕輕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他簡簡單單幾句話裡,不但責備了本幫子弟,卻也點出楚留香與一點紅的身份,這樣他縱然責罵本幫弟子,卻也絲毫不失丐幫面子。
最主要的是,他話裡已將那黑衣少年說得十惡不赦,好教楚留香和一點紅再也不能庇護於他。
一點紅聽他居然一語道破了自己的來歷,不覺更是暗暗吃驚:「這南宮靈當真是個厲害角色。」
韓文卻在暗中奇怪:「那少年自大漠遠道而來,怎會初入中原,便得罪了丐幫門下,而且瞧這情形,得罪的還不輕。」
丐幫弟子聽到面前的這人便是名震天下的「盜帥」楚留香,不禁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白玉魔仰首笑道:「原來閣下便是楚香帥,我白玉魔今日栽在盜帥手下,倒也不丟人,這裡事有幫主來了,也用不著我再管……咱們後會有期吧!」
他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便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南宮靈輕歎道:「此人近年行徑雖已改,但氣量仍是難免褊狹,出手仍是難免魯莽,但望楚兄莫要見怪才好。」
楚留香笑道:「別人不怪我,我已心滿意足了,我又怎會怪別人。」
南宮靈笑道:「不想楚兄與紅兄的俠駕居然全都來到此間,此地小弟雖未久居。卻也時常來往,勉強也算得半個主人,少時定要與兩位快飲幾杯。」
他竟然絕口不再提起那黑衣少年。楚留香自然更不提了,大笑道:「你們終年要飯,難道也問別人要酒麼,好好,我不管你們的酒是要來的,還是搶來的,有人請客喝酒。我從不肯錯過……紅兄你也莫要錯過了,需知那不花錢的酒,喝來滋味是分外不同的。」
一點紅卻仍留在樑上。也不下來,冷冷道:「我從不喝酒。」
楚留香道:「如此大好適口充腸之物,若是不喝,豈非對不住自己?」
一點紅道:「酒能使人手顫心軟。殺人就不怕了。」
楚留香歎道:「若為殺人而不喝酒。簡直好像為了怕拉屎而不吃飯一樣,不但荒謬已極,而且慘無人道,紅兄你……」
突見又有兩個丐幫弟子,自後面門中大步走了出來,向南宮靈躬身行禮,左面一人道:「後面的屋子,弟子們已隨諸長老與葛長老全都查過了。冷某人也已送交公孫護法,並無那惡徒的蹤影。」
南宮靈目光一轉。抱拳向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便請楚兄將那人交出來吧!」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道:「你說的是什麼人?」
南宮靈歎道:「不瞞楚兄,小弟也弄不清那人的來歷,只知他身法輕便,武功甚高,兩天前曾在趙官鎮傷了本幫十餘弟子,還偷去了本幫一些重要之物,方才又傷了本幫宋護法,是以本幫對他是萬萬不能放過的。」
楚留香道:「哦……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南宮靈沉聲道:「楚兄真的不知此人?」
楚留香笑道:「我縱然要打別人的主意,也不會打到你們丐幫頭上的。」
南宮靈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
話聲中,他袖中突然飛出了兩柄短劍。
南呂靈袖中這兩柄短劍,可使出點穴棒、判官筆、分水刺等八種兵刃的招式,「如意八打,急風十三刺」,可稱武林一絕,就連丐幫故去的老幫主任慈,武功似乎都略遜他一籌。
而此時,一直「裝死」的韓文,卻是擋在了他身前
「這位兄台是?」,南宮靈倒也客氣,微微拱手,給韓文見了個禮,絲毫沒有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的架子。
韓文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叫我……韓先生!久聞丐幫南宮靈雙手劍鬼神莫測!不知道可否跟我走上兩手?」
「韓兄!莫要傷他!」,楚留香大驚失色,連忙阻止,道:「有道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還望韓兄不要在這個時候起了爭鬥之心才好啊!」
「為何你如此關心他是否會被我傷到呢?呵呵呵!也許,被傷到的人是我也說不定呢!」,韓文瞇著眼睛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一陣愕然。
韓文突然出手,五指作爪,指甲根根彈起,鋒利如刀,鋒芒吞吐中,一爪掃了出去,喝道:「如意八打,急風十三刺!讓我來見識見識這是什麼手段吧!」
此時想要在阻止,已成難事兒,韓文出手實在太迅速了,南宮靈也不是什麼善茬子,手中兩柄短劍鋒芒畢露,絲毫不手軟,寒芒乍閃,只聽得數聲輕響,竟似金鐵交鳴一般。
這一閃而逝的交鋒,兩人連出七招,這南宮靈倒也真的不弱,否則,丐幫幫主之位他怎能坐得住?七招,韓文竟沒能佔得便宜!也許,這也是他用的手上功夫的原因吧?
兩人身形交錯之後,南宮靈竟然不回身,只向前行,絲毫不怕韓文從背後殺了他,魄力倒也真夠,此刻他這兩柄短劍竟脫手飛去,向那紫絨窗簾下直刺而去,一點紅居高臨下,瞧得甚為清楚。
那窗簾下竟露出一雙黑色的靴尖。
只聽「噗、噗」兩聲,短劍已插入靴子裡,像是已生生釘入地下,南宮靈面上笑容不改,緩緩道:「到了此刻,閣下還不肯出來麼?」
窗簾裡寂無應聲。
南宮靈蹙眉瞧向了楚留香,楚留香神色不動,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南宮靈終於冷笑一聲,叱道:「好。」
他微微揮了揮手,那兩個丐幫弟子便已抽出腰刀。一個箭步竄出,揮刀向那窗簾急砍而下。一點紅雖是心腸冷酷,也不禁瞧得心跳了跳,那黑衣少年就算不死,兩條腿只怕也算是完了。
刀鋒過處,半截窗簾落下,但竟無鮮血濺出。
窗戶是開著的。有晚風吹入,上半截窗簾被風吹動,卻哪裡有什麼人?窗簾後竟只不過放著雙靴子而已。
楚留香大笑道:「好好的窗簾。被砍成兩截,一雙上等的小牛皮靴子,也被刺了兩個洞,南宮兄不覺太可惜了麼?」
南宮靈面色微變。冷冷道:「窗簾裂了。可以縫起,靴子破了,可以補上,人若逃了,本幫弟子也可以追得回來的。」
那八袋弟子變色道:「那麼他莫非真的光著腳逃了?」
南宮靈沉聲道:「窗外的值班弟子是誰?」
那八袋弟子道:「是濟南天官廟的兄弟。」
南宮靈厲聲道:「帶他們去公孫護法處,家法侍候。」
那八袋弟子躬身道:「遵命。」
他一掠出窗,窗外立刻響起了叱吒之聲。
南宮靈轉身向楚留香勉強笑了一笑,抱拳而道:「小弟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別過了。」
楚留香笑嘻嘻道:「你剛引起了我的酒蟲,就想如此一走了之麼?」
南宮靈大笑道:「楚留香的酒債。天下有誰能懶得掉?就在這兩天裡,小弟定來奉請,但望紅兄、韓先生也莫要推辭才好。」
手一提,兩柄短劍竟又飛了起來,原來那劍柄之上,還繫著根烏金打造的細鏈。
南宮靈匆匆而去,窗外呼嘯聲又起,一聲接著一聲漸去漸遠,片刻又是走得乾乾淨淨
楚留香微喟道:「這南宮靈果然是個人才,丐幫在他的統率之下,果然是日益強大了……只怕也許是太強大了些。」
說完,他看向了韓文,韓文微不可查的朝著他搖了搖頭,原來,他們兩個剛才是演了一齣戲,試探一下南宮靈是不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結果,不是,至少韓文逼他用盡全力時,他沒有使出東瀛忍術。
這只能說明兩點問題,要麼就是這個南宮靈魄力驚人,但很顯然,人在生命受到威脅時,會慌亂的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方式,那麼,更大的可能就是,南宮靈真的不是那個神秘人。
一點紅飄身而下,目光閃動,看向了韓文,道:「你瞧那少年真的走了麼?」
韓文曬笑一聲,道:「這裡的窗子,難道只有一個?」
只聽一人冷冷道:「只可惜那南宮靈沒有你這樣的眼力。」
話聲中,那黑衣少年已自另一扇的窗簾後走了出來,雪白的襪子上,已沾滿了灰塵。
一點紅這才知道這少年的靴尖竟是故意露出來的,他脫下靴子,溜出窗戶,卻從屋簷下溜人另一扇窗戶,躲入窗簾裡,這少年年紀輕輕,竟懂得利用人類心理上的弱點,算準南宮靈必定以為他已逃走,就不會再搜查別處的。
只見黑衣少年走到韓文面前,瞪著眼瞧了韓文半晌,突然大聲道:「那南宮靈至少也算是你朋友的朋友,你們多少有些交集,而我與你素未平生,為何幫我?」
這少年疑心病竟重得很,別人幫了他的忙,他非但毫無感激之心,反而懷疑別有居心。
韓文看著他,好半天慢吞吞的,說道:「我不幫他反而幫你,只因為他是個要飯的,窮得很,而你卻是個有錢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馬屁。」
黑衣少年瞪著眼瞧了他半晌,嘴角終於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但他卻忍住了不笑出來,還是冷冷道:「你縱然幫了我的忙,我也絕不領你的情。」
韓文搖頭,擱他以往的脾氣,少不得一巴掌甩到這少年臉上……好吧,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發現了——這是個西貝貨,忍不住笑道:「誰幫了你的忙了,你還用得著別人幫忙麼,那些區區丐幫人馬,又怎會瞧在你眼裡?」
西貝貨怒道:「你以為我怕他們?」
韓文道:「你自然不怕他們,你躲在窗簾裡,只不過是要逗弄他們好玩而已。」
西貝貨氣得臉都紅了起來,又向前走了幾步,厲聲道:「你莫以為幫了我的忙,就可以譏笑於我,我……」,話未說完,整個人突然跳了起來。
原來他腳下不小心踩著一條死蛇,竟駭得人跳到桌子上,幾乎就要撲進韓文的懷裡。
楚留香在一旁大笑道:「咱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來是怕蛇的。」
他這才知道這少年方才氣急敗壞的逃來,只是為了有蛇在後追趕,倒真的並非畏懼丐幫子弟的武功,這冷冰冰的少年會怕蛇,也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西貝貨紅著臉,喘著氣道:「我不是怕,我只覺得討厭……凡是軟軟的,滑滑的東西,我都討厭,你難道認為這很可笑麼?」
韓文轉了轉眼睛,拍著臉道:「不可笑,自然不可笑,既然女人都怕蛇,男人為什麼不可以怕,男人為什麼比女人少怕樣東西?」
他說到這裡,一點紅冷漠的眸子裡都不覺有了笑意,西貝貨一張臉卻越發的氣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