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西門吹雪正坐在山巔一處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著遠方。
黃昏,未到黃昏。
遠方煙雲縹緲蒼茫,什麼都看不見,卻又什麼都看得見。
在一個生命還未開始,或者對生命已完全滿足的人看來,那只不過是一片虛無、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過是一幅圖畫而已,可以讓一個本來已經很愉快的人,在寧靜中得到一點享受。
但是在西門吹雪這種人看來,這一片虛無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虛無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時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己。
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餘年,西門吹雪幾乎已經完全沒有機會看到自己。因為他的心與眼久已被一層血所蒙蔽,當然還有一層雪。
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
西門吹雪是個什麼樣的人?當今天幾百幾十萬個知道「西門吹雪」這個名字的人,可又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過去?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經忘記了。他怎麼忘記呢?人生中還有什麼事比「忘記」更困難?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忘記這些事?
西門吹雪忽然想起了陸小鳳,此時此刻,他本來不該想起陸小鳳的。不幸的是,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人們常常會想一些自己不該想起的人和不該想起的事。
西門吹雪和陸小鳳認識幾乎已經有十年了。
十年,是多麼長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幾天幾月就已夭折,在他們說來,十年,那簡直已經是段不可企望的歲月。
在一個新婚不久的妻子說來,如果她的丈夫在他們最恩愛的兩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麼,十年。又是種多麼不可企求的幸福。
在一個生命已將盡的老人來說,雖然他明知自己活不過十年,可是。已往的十年,也會讓他永遠難以忘懷的。
因為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十年。這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會發生改變他這一生命運的事。
所以。西門吹雪才會想到陸小鳳。
他和陸小鳳相識已十年。可是他對陸小鳳的瞭解居然這麼少。他從來都不知陸小鳳這個人是在一種什麼樣的家庭中出生的,也從來都不知道陸小鳳這個人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
這也許只因為他從來沒有想要去知道。
有很多的朋友之間都是這樣的,雖然經常相處在一起,卻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去發掘對方的往事,當然更不會想到要去發掘朋友的**。
江湖道上的朋友們,以義氣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種男子漢的態度來對我,就算你以前是王八蛋。也沒他媽的什麼關係。
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男子漢已經不多了。
如果有人說陸小鳳不是條男子漢。這個人最好趕快躲到一個荒山廢廟裡去求神佛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陸小鳳的朋友看到。
當然要更保佑他不要被西門吹雪看到。
西門吹雪可以為了一個他根本不認得的人,甚至為了一個他根本沒有見過的人,披星戴月,奔波數千里,熏香沐浴,齋戒三五日,去為這個不認識的人殺一個從未敗過的殺手。
因為他願意做這件事。因為他高興。這件事是成是敗,是勝是負,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如果他不高興不願意呢?那可就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來,在他的門口排隊跪下,他也好像連一個人影子都沒有看見。
甚至連為了陸小鳳都是一樣的。如果他不高興不願意,就算有人把陸小鳳當面刺殺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見。西門吹雪看得見的,只有他的劍。
落日最紅的時候,就是它即將沉沒的時候。
人呢?人是否也如是?
西門吹雪從來都不去想,人生中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悲傷,為什麼要去想?想了又能怎麼樣?
他只知道現在一定已經有一個人要用一柄他從未看見過的劍,用一種他從未看見過的劍法,來和他決生死於一瞬間。
這不是他的預感,而是事實!
他仗劍縱橫江湖十餘年,出生入死無數次,現在他還活著,他當然也和其他那一些嘯傲江湖的劍客、名俠、殺手一樣,有一種接近野獸般預感。
可是這一次,他奔波千里,齋戒沐浴,到此山的絕頂上來,只不過因為他有約。
就約在此時,就約在此地。
他知道約他的人是誰,這個人,無疑是個非常有份量的人,而且非常有信心,對自己的力量和劍都非常有信心,因為——這個人遲早必與他一戰!
三天前。
望著那個名字叫做楚楚的女孩子遠去的窈窕身影,韓文咂了咂嘴,坐在了座位上,左盼右顧,觀察著花滿樓與司空摘星的神色,好一會兒,道:「她說陸小鳳死了,而且是死在我的手下,你們信嗎?」
「信與不信,江湖上反正是這麼說的!」,司空摘星歎了口氣,道:「而且,這個世界上能夠殺掉陸小鳳的人又有幾個呢?你是一個,西門吹雪是一個,剩下的人……呵呵!無論怎麼說,你的嫌疑,的確很大!」
花滿樓還在笑著,道:「其實讓他死一次也沒什麼不好的,他這個人……實在是有些太討厭了,家裡簡直就像是住在大海邊兒上的一樣。誰能有辦法呢?」
「家裡住在大海邊兒上?這又是什麼意思?」,司空摘星有些不理解的問道。
韓文適時的插言說道:「當然是管的太寬了!他管得閒事兒太多了!以至於連我都忍不住想要殺了他!不過……事還真沒有動手殺他,信與不信。你們自己琢磨去吧!現在,我有一個不錯的意見,想聽嗎?」
花滿樓笑道:「哦?說來聽聽!韓兄一向不喜廢話,我們當然有興趣兒!」
「很好!那咱們就去見幾個人吧!保證你們會滿意的!」,韓文哈哈大笑,逕直的走出了這個古寺,身形一閃已經竄出去了十幾丈遠。花滿樓與司空摘星也相繼跟了上去,他們都是輕功的箇中高手,都不慢。
夜。春夜。
黑暗的長巷裡,靜寂無人,只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一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人用的釣鉤一樣。
銀鉤不住的在風中搖蕩,風彷彿是在歎息,歎息世上為何會有那麼多愚昧的人,願意被鉤上這個銀鉤?
夜。
黑暗的長巷,淒迷的冷霧。
花滿樓掛著微笑走了出來,在他身邊是猴精兒司空摘星。此時他有些害怕,支支吾吾的說道:「咱們真的要去?『歲寒三友』那三個老怪物可不好惹啊!」
「放心吧!沒問題的!」。花滿樓淺淺的一笑。
「銀鉤賭坊」當中,「歲寒三友」正在喝酒,正如那些飽學詩書的儒士,他們的杯子都很小,都是一小口兒一小口兒的品,不像是武林人士,因為那些自我標榜的武林人士始終是喜歡大碗狂飲的。
花滿樓側耳只聽了一下,便在這個雜亂的地方準確無誤的找到了這三個老怪物,他的手裡突然出現了一塊玉牌,一塊很漂亮的玉牌,名曰——「羅剎牌」!
一邊用手輕輕的撫摸著玉牌,花滿樓一邊說道:「三位!想要這個東西嗎?」
像是在問小孩子要不要糖果一般,花滿樓的笑容很溫和,彷彿小孩子只要一張口,他就會毫不猶豫的給他一樣。
可惜,「歲寒三友」不是小孩子;
寒梅站了起來,手腕兒一翻,他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拔劍。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沒有人能看清他拔劍的動作,只看見劍光一閃!
閃電般的劍光,直刺花滿樓的胸口!這是致命的一擊!不過……這是對一般的人說的!至少對花滿樓而言,他雖然應對的有些吃力,但還是能夠接下這柄劍的,更何況——他身邊兒還有一個司空摘星!
「果然被韓文說中了!這麼著急?是不是已經迫不及待了?」,司空摘星譏誚的話語響起;
本來熱鬧的賭坊因為這突兀的動手而瞬間慌亂,賭客們散作一團,但他們這五個人卻沒有一個人動彈。
寒梅的臉色蒼白,他的劍尖兒在流血,是從花滿樓的脖子上流下的,但他的身上也在流血,司空摘星的手上還有一絲未乾的血跡,寒梅他不敢抬頭,不敢去面對枯竹、孤松,他們卻一直盯著他。
孤松忽然歎息,道:「你從前有句話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我看錯了你。」
枯竹也在歎息,道:「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為我不願一輩子受你們的氣!」
枯竹道:「難道你願意受方玉飛的氣?」
寒梅冷笑道:「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羅剎教的教主,方玉飛主關內,我主關外,羅剎教與黑虎堂聯手,必將無敵於天下。」
枯竹道:「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紀?我們在崑崙隱居二十年,難道還沒有消磨掉你的利慾之心?」
寒梅道:「就因為我已老了,就因為我過了幾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沒有成。」
寒梅冷笑道:「無論是成也好,是敗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們的氣了。」
死人永遠不會受氣的,司空摘星並不僅僅只是個輕功高手,他的功夫並不弱!
花滿樓摸了一下脖子上那道淺淺的痕跡。無聲的笑了笑,又說道:「韓文說,方玉飛與寒梅打錯了算盤,所以死了!」
孤松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忽然問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花滿樓笑到道:「你說!」
孤松道:「你手裡的是真正的『羅剎牌』嗎?」
花滿樓搖了搖頭。道:「不是!」
孤松道:「你為何這麼肯定?你能分辨出它的真假?」
花滿樓道:「因為這是朱大老闆的手藝,朱大老闆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麼毛病?」
花滿樓道:「他仿造贗品時。總喜歡故意留下一點痕跡,故意讓別人去找。」
孤松道:「什麼樣的痕跡?」
花滿樓道:「譬如說,他若仿造韓干的馬,就往往會故意在馬鬃間畫條小毛蟲。」
孤松道:「他仿造『羅剎牌』時。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
花滿樓道:「『羅剎牌』的反面。雕著諸神諸魔的像,其中有一個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錯。」
花滿樓道:「贗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臉……有問題!」
孤松道:「什麼問題?」
花滿樓笑道:「韓文告訴我,那是老闆娘的臉!哦!老闆娘當然就是朱大老闆的老婆!」
孤松的臉色鐵青,冷冷道:「那真的呢?」
花滿樓歎了口氣;道:「我也想知道!」
孤松道:「然後呢?」
花滿樓道:「然後我替韓文傳個話!」
孤松道:「什麼話?」
花滿樓道:「他說你們與寒梅不過是一丘之貉,邀你們一戰,要殺了你們!因為你們想要利用了他!他對這種事情一向是深惡痛絕的!」孤松的臉沉下。
花滿樓接著說道:「寒梅那麼做,是因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們呢?」
孤松閉著嘴,拒絕回答。
司空摘星插言問道:「你們若真是那種淡泊自甘的隱士。怎會加入羅剎教?你們若真的不想做羅剎教的教主,怎麼會眼看著韓文殺死玉天寶?」
枯竹的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在說什麼?」
司空摘星淡淡道:「我只不過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枯竹道:「什麼道理?」
司空摘星道:「你們若真的對羅剎教忠心耿耿,為什麼不殺了韓文替你們教主的兒子復仇?」,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你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故意讓方玉飛與寒梅利用韓文殺了他!」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個聰明人,就不該說這些話。」
花滿樓接過話來,道:「不不不!這不是我們要說的!」
枯竹再問:「那是誰要說的?」
花滿樓笑道:「自然是韓文!」
「『松竹雙劍,神劍合璧,天下無敵』!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枯竹陰測測的說道:「你不該說這些話的!只當這一切全都過去就好了!我們不追究你們,你們也不干涉我們……」
「你也不該說這話的!要知道你們想做的也無非是偽造一個『羅剎牌』……總之,你們到頭來還要利用韓文的名號,去讓別人相信那塊玉牌是真的,而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司空摘星抱著肩膀,突然後退了幾步,退出了這間房子。
花滿樓也退了出去,枯竹、孤松自然跟了上來,他笑著說道:「你們真的不該這麼說話,尤其是前半句,『松竹雙劍,神劍合璧,天下無敵』……呵呵!要知道韓文很喜歡用劍的高手!」
花滿樓的最後一個字剛說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森寒的劍氣。
他霍然回頭,並沒有看到劍,只看到一個人!森寒的劍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個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劍更鋒銳。
有霧,霧漸濃。
這個人就站在迷迷濛濛,冰冰冷冷的濃霧裡。彷彿自遠古以來就在那裡站著,又彷彿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
這個人雖然比劍更鋒銳,卻又像霧一般空濛虛幻縹緲。
孤松、枯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一道黑影。
絕世無雙的劍手,縱然掌中無劍,縱然劍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會有劍氣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縮:「韓文!」
韓文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
花滿樓在微笑。司空摘星也在微笑,他們的確很滿意韓文的這個建議與意見,一場精彩的劍客對決。就算是瞎子也是很期待的。
枯竹盯著韓文的臉,半晌,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顛。一劍破飛仙』的韓文。」
韓文咂了咂嘴。又搖了搖頭,道:「你說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裡?」
韓文道:「白雲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雲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招『天外飛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韓文搖頭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韓文道:「破了那一招『天外飛仙』的人,並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韓文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韓文的這句話,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
韓文緩緩地開口。甚至會有些唏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他的眼睛發光,慢慢的接著道:「劍道的精義,就在於『誠心誠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
枯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彷彿也比劍更鋒銳。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垢?
韓文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
韓文笑了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裡?」
韓文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松也懂了。──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花滿樓在一旁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之後,劍法又精進了一層。」
韓文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不!這是我剛領悟不久的!我的資質其實要比西門吹雪差了不知道少,如果是他,恐怕早已經領悟了!」
「哦?有意思!」,花滿樓笑著點了點頭。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忽然間,「嗆」一聲,劍已出鞘,枯竹的劍!劍光破空,一飛十丈。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韓文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他手中根本無劍可拔,他的劍在哪裡?忽然間,又是「嗆」的一聲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面對面的站著,枯竹的劍尖上正在滴著血……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人,後背穿出,他吃驚的看著韓文,彷彿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韓文咂了咂嘴,笑道:「現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裡了?」,枯竹想開口,卻只能咳嗽,韓文又接著說道,像是在歎息一樣:「我的劍就在你手裡,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枯竹狂吼,再拔劍,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韓文還是沒有動。鮮血飛濺到他面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他看著花滿樓,笑道:「這就是我最近領悟的東西!如何?」
花滿樓無言,半晌道:「很好!」
的確很好,這本就是好劍法啊!
枯竹死的太快了,以至於孤松甚至有些錯愕,等錯愕過去之後,他出手了,劍光如電。直刺——花滿樓的咽喉!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花滿樓的距離,只不過近在咫尺。
他心中生怯不戰自敗。他想活命,所以他想要挾持人質!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韓文也已出手──只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點的神奇和速度,這一點表現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能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韓文的一根手指點住。
孤松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松的整個人因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人為了求生而發出的潛力。本就是別人很難想像的。
韓文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濃霧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彷彿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
孤松矯矢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在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
這突然的崩潰,難道只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著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彷彿正在遠遠的看著韓文,韓文也在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沒有人能形容那是雙什麼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溶在霧裡,他的眼睛雖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彷彿與霧溶為一體,韓文雖然看見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只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韓文?」
韓文笑了,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韓文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韓文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
旁邊兒看大戲的司空摘星陡然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貓兒,深深吸了口氣,這才壓制了心中的不安與惶恐,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司空摘星輕輕的將一口氣吐出來,驚疑不定,道:「玉?寶玉的玉?」
霧中人道:「寶玉無瑕,寶玉不敗。」
司空摘星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司空摘星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剎?」
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迷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濛濛,若有若無。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花滿樓忽然笑了,微笑著搖頭,道:「結合韓兄給我提供的這些信息,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
西方玉羅剎道:「想到什麼?」
花滿樓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只不過是一種手段!看來!陸小鳳並不好做啊!」
他笑了,而且提及了陸小鳳。
玉羅剎道:「我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
花滿樓道:「因為西方羅剎教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羅剎承認。
花滿樓道:「可是西方羅剎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子實在太複雜,你活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後,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效忠你的子孫呢?」
玉羅剎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裡,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
花滿樓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
玉羅剎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裡的稗子剔出來?」
花滿樓道:「可是你也知道這並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裡,任何人都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也絕不會自己現出原形。」
玉羅剎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韓文插話了。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詐死這種手段。」
玉羅剎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它能留存到現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
韓文微笑道:「現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
他雖然在笑,聲音裡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玉羅剎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麼不愉快?」
韓文沒說話。花滿樓卻是歎道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們保留了永存天地,萬世不變的基業,可是你的兒子呢?」
玉羅剎忽然笑了。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縹緲,不可捉摸,笑聲中彷彿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花滿樓實在不懂他怎麼還能笑得出。
玉羅剎還在笑,帶著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裡的真的是我兒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花滿樓道:「死在他們手裡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寶?」
韓文搶在玉羅剎之前開口了,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他的兒子。」
玉羅剎笑而不語。
司空摘星大惑不解:「他們都已跟隨他多年,難道連他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
韓文咂了咂嘴,道:「他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他的兒子了,這種事情我們很難理解,因為我們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司空摘星道:「如果我是呢?」
玉羅剎接過話茬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產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剎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將來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花滿樓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剎道:「你願不願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
花滿樓在搖頭,也在歎息。他忽然發現要做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將自己的兒子教養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剎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後的第七天,就將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養了別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至今還沒有別人知道……不過,你卻知道了,我很好奇!」
「我知道的東西遠遠超出別人的想像,就這麼簡單!」,韓文微笑著說道;
旋即,他手上一抖,一柄帶有白雲擋手的劍出現了,他現在叫它——「白雲劍!」
韓文輕輕地撫摸著這柄劍,看向了玉羅剎,道:「自從我三天前領悟了真正的無劍,這個天下,配讓我動用這柄劍的人不多了!」
他終於領悟了,領悟了葉孤城的那個高度!——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哦?那我應該很榮幸了!」,玉羅剎笑著說道,聽得出,他是發自肺腑的,但他同時又很好奇地問道:「還有誰配你用這柄劍呢?」
「一個變態的天才!不過……他只算半個!還有一個四條眉毛的討厭鬼,他也只能算半個!另外的一個人想必你也聽過,我一直很期待與他的一戰,西門吹雪!」,韓文嘴角上帶有一絲笑意,緩緩地說道。
他說的幾個人,一個是宮九,一個是陸小鳳,另外一個就是西門吹雪。
前者的天才毋庸置疑,可惜,缺乏成為最頂級的高手的信念,沒有強者之心。最多也不過是在他手下掙扎幾下而已,翻騰不住什麼浪花兒。
居中者可能比不上前者,但他的靈犀一指。那兩根兒令人又是討厭,又是喜歡的手指,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招式,他從未失手!哪怕是與韓文的幾次試探中。
後者就是西門吹雪,他的劍,變了,他有了家人。有了妻子,有了愛,但卻並沒有泯然眾人。他的劍依舊鋒利無匹,他的劍更為強大了!劍有剛柔之分,他的劍已經從原來的剛則易折變成了剛柔並濟。
正如道家學說中的太極,剛與柔的完美融合。就是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一生二、二變三……西門吹雪的劍變了,變得更加高深莫測!變得更加難以琢磨!
玉羅剎看著韓文,也笑了,歎了口氣,道:「若是十年前,我或許還會與你一戰,不過。現在我不會……」
「為什麼?」,韓文沒說話。司空摘星卻問道,心中想著,你堂堂的西方玉羅剎,怎麼事到臨頭卻慫了?
司空摘星蛋疼無比似的問道:「你剛才不還是說,寶玉無瑕,寶玉不敗,西方之玉,永存天地什麼的嗎?」
玉羅剎笑了,笑的像一隻老狐狸,道:「吹牛的話你也信!不過……若是不動手,我自然不敗!就這麼簡單!天下第一劍客……這個名號已經配不上你了!最後說一句——再見!」
玉羅剎一直在笑著,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裡,等到花滿樓與司空摘星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裡,遇見了這麼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
司空摘星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經迷失在了這雲裡霧裡,喃喃道:「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都配不上他了?什麼意思?另外,真的『羅剎牌』呢?」
「真的『羅剎牌』一直在他兒子的手中!這一點你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至於他最後那句話的意思……」,花滿樓眉毛一挑,突然很小孩子氣的說道:「我不告訴你!你自己猜啊!」
司空摘星急的是抓耳撓腮,韓文突然開口了,道:「司空兄!有一件事情要勞煩你跑上一趟了!」
「哦?什麼事情?」,司空摘星問道。
韓文背負雙手,望著朦朧的迷霧,雙眼放光,道:「告訴西門吹雪!我在等他!」
盆裡的水還是溫的,還帶些茉莉花的香氣。
西門吹雪剛洗過澡,洗過頭,他已將全身上下每個部分都洗得徹底乾淨。
現在小紅正在為他梳頭束髮,小翠和小玉正在為他修剪手腳上的指甲。
小雲已為他準備了一套全新的衣裳,從內衣和襪子都是白的,雪一樣白。
她們都是這城裡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輕,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種方法來伺候男人。
但西門吹雪卻只選擇了一種。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她們。
他也已齋戒了三天。
就是為了今日!
他出發了,他到達了!
這時候西門吹雪正坐在山巔一處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著遠方。
黃昏,未到黃昏。
遠方煙雲縹緲蒼茫,什麼都看不見,卻又什麼都看得見。
腳步聲傳來,一人從遠方而至,一襲黑衣,黑衣如墨,正如他喜歡白色的衣裳一樣,這個男人對黑色的衣服似乎非常的偏愛;
他很難理解,所以他問了:「為什麼要穿黑衣?」
「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黑的!」,來人回答,而後反問:「為什麼要穿白衣?」
「因為我喜歡!」,西門吹雪沉吟了一下才給了這個答案。
「哈哈哈!好一個因為我喜歡!」,來人笑了,笑聲傳得很遠、很遠,久久不能平息,但很快,他又問道:「你準備好了嗎?我指的不是你的劍,我指的是其他,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花滿樓在!我跟他的關係……也算不錯!至少我的妻子與他的妻子是姐妹!」,西門吹雪緩緩地回答,然後反問:「你呢?」
來人咧了咧嘴,道:「我啊!我也交代完了!你我這一戰,等的時間有些太久了!等得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來者何人?韓文!
西門吹雪站起身來,突然間卻蹙了蹙眉頭,道:「在此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打發掉一些不開眼的人!」
韓文也是瞇起了眼睛,道:「的確!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不開眼的人,打發掉他們,我們再繼續吧!這一戰,無論勝敗生死,都已經符合我的意願了!」
「同樣!」,西門吹雪冷冷的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