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邊陲小鎮,注定著以枯索、荒敗為主旋律,西風呼嘯,放眼望去儘是黃沙;
這裡,彷彿永遠看不到別的顏色一般,就連天空也是一樣,也許能夠看到一兩點黑色的痕跡,那是盤旋在天空中的食屍鷹;
在這個破敗到了極點的小鎮上過了一夜,韓文洗簌過後,在這個堪稱豪華的雜貨鋪走了兩圈兒,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單純的想要走上兩圈兒而已;
不過,他的出現注定了要伴隨著血雨腥風,陰謀與搏殺!因為,他當了別人的財路!至少,那些人是這樣認為的!
金九齡背叛了自己,這並不讓韓文感到意外,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金九齡也無非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他相信了韓文的鬼話:什麼找到財寶之後進行平分,只怕,那才會死的連骨頭渣子都沒有;
韓文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他對金九齡也無非是利用而已,而他將關於葉孤城的佩劍就是寶藏鑰匙的消息透露出去,就是在試探金九齡的反應,說到底,也無非是金九齡是選擇早點死,還是晚點死罷了;
選擇早點死——大概這是韓文自己認為的,至少金九齡認為自己還可以進行最後一搏,他現在已經聯絡到了不少高手,甚至於不惜重金請了江湖上的兩位超級殺手大鼓與繡花鞋來實行第一步計劃;
不過,事情的經過卻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他以為韓文擊敗葉孤城之後,已然是天下第一劍客的做派了,定然會驕傲自滿。自鳴得意,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大鼓與繡花鞋的出現無疑會激怒他,到那時,勢必是一場血戰;
金九齡也知道單憑大鼓與繡花鞋的實力並不能殺掉韓文,不過是試探一下而已,天知道這些超級殺手有沒有其他的後招。外一他們鬥了個兩敗俱傷呢?可惜,結果並不遂人願;
「劍仙」葉孤城的佩劍對於韓文是有特殊含義的,他將這柄劍暫時的交託繡花鞋送過來。就是告訴金九齡,他已經知道是誰在背後操控著一切的事情了,而那柄劍,他會親自來取!
這也就意味著。等他來取這柄劍的時候。就是一切事情都了結的時候;可偏偏這柄寶劍還是寶藏的鑰匙,金九齡忍不住自己的貪慾,他決定要先把寶藏取出來!
灰濛濛的天滿是陰霾,韓文負手而立,微微蹙了蹙眉毛,因為外面有二三十道光芒打了進來。在這一瞬間,以韓文的估計,這些寒光最少有二十三道。有三種顏色,一種青、一種紫、一種燦爛如銀。
這一次他錯了。因為其中還有一種暗器的光芒已經接近透明。透明的就是看不見。從這間屋子三個窗戶外打進來的暗器,也不止二十三種,而是二十四種。──因為其中一種是透明的。
韓文已順手抄起身邊的一塊木板,以左腳尖點右腳面,身子借力彈起,手裡的木板也迎著那一蓬寒光拍了出去。一連串輕響過後,暗器已釘入木板中!
「好一個韓文,傳聞中你的輕功才是天下第一!還真是不可小覷!」,一道聲音從外邊傳來,赫然就是剛剛出手襲擊他的人;
韓文微微挑眉,對方顯然是要將自己置於死地啊!因為,還沒等他開口說話,一道刀光,青虹般掠起,凌空一轉折,就激箭般向他刺了過來。
這一刀又快又險,一刀就要想把他刺殺於地下,所以這一刀完全沒有再留餘地。能讓韓文退縮的東西很少了,所以並沒有退縮閃避,反而迎著刀光飛身撲上去。
刺客顯然吃了一驚,刀光一抖,想在半空中反削韓文的咽喉,可是力量已經不夠了。
韓文忽然伸出食、中二指,一下子就捏住了刀鋒,用力往前面一送,一股真力由刀鋒傳至刀柄,刺客的虎口立刻被震裂。握刀的手剛鬆開,刀柄已撞在他的胸口上,「喀」的一聲,他的肋骨已經被撞斷了兩根。
這一著正是陸小鳳威震江湖、天下無雙的絕技!韓文之所以能夠施展出來,也不過是平常看陸小鳳用多了,有樣學樣罷了!實際上是盜版冒牌兒的,絕對比不上正版的「靈犀一指」;
這個刺客從半空中跌倒在地上的時候,喉嚨裡不由自主發出了彷彿野獸垂死時的歎息。他的刀已經到了韓文手裡,刀鋒已經到了他的咽喉要害上。
其實他的刀法和輕功無疑也是第一流的,只是韓文太強了一些,韓文雙眸微冷,他連劍都沒有拔出來,緩緩地說道:「是誰派你來的?說,不說,死!」
刺客也沒想到自己會敗得這麼快,驚恐的看著韓文,驚慌的眼神中,瞳孔已收縮。韓文忽然發現他的瞳孔裡彷彿有人影一閃和劍光一閃。
他沒有看錯。他的反應也夠快,所以他才沒有死在這一劍下。因為他已經擰身揮刀,以刀做劍,與來人對拼了一記,劍光閃動中,他看見了一個滿頭白髮蒼蒼的紫衣老嫗,卻沒有看清她的臉。
因為在這一剎那間發生的事,根本不容許他觀察思索。一劍刺下,韓文反身揮刀,被撞斷肋骨的刺客已就地滾了出去。老嫗的劍光再一閃,韓文再退,退到一邊的木料堆前,站穩身體;
他站穩了,那麼反擊隨之也會來了,一柄劍順著袖子滑了出來,天知道他是從哪裡藏的劍,不過,他略一思索,手上那根有如黑木的劍卻是被收了回去,看了一眼手裡的刀,他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學了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為什麼不用上一用呢?
老嫗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失望,因為她知道。一旦這次精心策劃的殺局不能立功,那麼,接下來等待他的必然不會是什麼好事兒。韓文很有可能殺了她!
不過,江湖傳言,韓文是從來不殺女人與小孩兒的,她也算是有恃無恐,韓文的確沒想殺她,只是拿她當了次陪練,「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有刀的霸烈狂野。也有劍的靈動輕巧,變幻無常,的確精妙至極;
很快。老嫗便節節敗退,但敗而不亂,這也跟韓文沒有想殺她有關,好半天。眼看韓文的攻勢出現了減緩的情況。她毫不猶豫的遞上了一劍,很快,她又後悔了;
「『靈犀一指』?像,卻又不是!傳聞中那兩根手指,就好像有神鬼的符咒附著一樣,甚至好像已經和你的心意可以完全相通,只要你的心一動,對方的劍就會被你夾住。因為無論多麼快的劍,也不會有你的心動得那麼快。可你這個……」
劍客的劍被人捏住,簡直就好像他的手腳已經被人綁住了一樣。對他心理的打擊甚至還更嚴重。可是這個紫衣老嫗,無疑是第一流劍客中的超級高手。
她不但劍法快,反應更快,不但反應快,判斷更正確。所以韓文一捏住她的劍,她就立刻說話來吸引韓文的注意,放劍鬆手,她的人也立刻用一種非常驚人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當然是向上掠起的,她掠起的角度非常傾斜,為了避免對方的後手,這種角度無疑是最安全的一種。可是她還不放心,她無疑是一個非常謹慎、非常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所以她掠起之後,還凌空翻了一個身,改變了另外一個更安全的角度。她穿的是一件緊身的百褶長裙,就像是一道重重的簾幕一樣。穿著這樣一條長裙,裙裡已經不必要穿長褲了。
可是在她凌空翻飛時,她的長腿也翻飛而起,就像是一重重波浪一樣翻飛而起。韓文一抬頭,就看到了她的腿。那絕不是一雙老嫗的腿。
這一雙腿,雪白修長結實,和她那滿頭白髮、滿佈皺紋的臉,絕對不像是屬於同一個人的。韓文大概也算是個經驗豐富的人吧?眼力非常好的人,對女人的腳也特別有興趣、有研究。
他甚至可以看見這雙腿上肌肉的躍動。這麼結實、這麼長、這麼美的腿,甚至連韓文都很少有機會能夠看到……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一個人,笑了笑,道:「我會去找你的!你等著!」
刺客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了這地上的狼藉一片,韓文冷哼一聲,低著頭思慮了一番,好一會兒,披上了黑色的狐裘大氅,幾個閃閃落落便離開了這裡;
黃石鎮是一座非常荒涼偏僻的小鎮,自從它附近藏金的傳說,被證實為只不過是一種謠言之後,連經過的行旅客商都絕跡了,因為這裡根本就不在通商大道上。
這裡的居民,都是數代以前就已經在這裡生根落籍的,都已經習慣了這種貧窮但卻安定的生活,也已經不能再去適應外界那種繁華世界中的競爭與忙碌。
在小鎮上,王大眼的雜貨鋪就是最富有的地方,但在鎮子外還有一個莊園,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土財主,黃石鎮上的好田好地都是他的,連幾個甜水井也都是他的,他叫——沙大戶!
沙大戶的名字當然不叫大戶,只不過他確實姓沙,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玄祖都姓沙,而且都叫做沙大戶。
對他們家的人說來,除了「大戶」這兩個字之外,幾乎已經沒有更適當的稱呼了。因為他的玄祖沙曼閣被朝廷遣放到這裡來之後,就成了這裡最有權勢的人。
沙曼閣,字觀雲,好學道,十三歲入庠,十七歲中舉,十八歲即高中,點翰林、人情流,少年清貴,想不風/流也不可能了。
可是風/流也要付出代價的。風/流輕狂,風/流環薄,風/流清貧,風/流早死。為什麼一個才情絕代的詞人要忍心把他的浮名──把他不是浮名的浮名換作淺酌低唱?那只不過是風/流而已。
風/流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又如何?失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一芥子即一世界,一剎那即一永恆。沙曼閣的風/流。換來的結果,就是要他們沙家的人一輩子都要發配到邊疆去做流民。
可是他們沙家的流民,在黃石鎮上。過的卻是非常貴族化的生活。因為沙曼閣是個讀書人,到了黃石鎮之後還不到一年,就在附近一個山坑裡挖掘到黃金。
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金子更實在、更寶貴的?販夫走卒、婦孺幼童、蠻漢村夫,他們也許不知道珍珠瑪瑙翡翠碧玉書帖名畫漢玉古碑細瓷,可是黃金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知道黃金的價值,那才真的是怪事了。自從沙家暴富後,黃石鎮附近就開始有了一陣尋金的熱潮。想發財的人從四面八方擁集而來,黃石鎮就在一夜之間忽然繁榮了起來。
只可惜這陣繁榮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除了沙大戶之外。能找到黃金的人實在少得可憐。大多數人都失望的走了,只有沙大戶依舊是沙大戶,黃石鎮也依舊蕭條如故。
正午時分,沙大戶正在喝他這一天的第一杯酒。中午這一餐。他喝的通常都是比較軟一點的酒,這天他喝的是特地從紹興捎來的善釀。
這種酒極易入口,後勁卻極大,陪他喝酒的是他身邊最接近的一位清客孫先生,據說是從知縣任上致仕的,著起來文質彬彬的,儒雅溫和。
進來稟報有客來訪的是,這一天在門房裡當值的護院楊五。
沙大戶一隻手拿著酒杯。一隻手拿著筷子,眼睛看看一碟鳳雞裡的一個雞腳。冷冷的問楊五:「你知不知道我在吃飯的時候,是從來不見外客的?」
楊五面上略帶難色,道:「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不叫外面那個人滾蛋?」,沙大戶冷哼一聲,他這個人……說得粗俗些就是太肥了,滿肚子的大便,可惜的是,他除了這一肚子的大便,還有無數的金銀珠寶;
有很多人就好像蒼蠅一樣,一看見大便就會不要命的飛過來,而他們的大便就是金銀珠寶,強盜、逃犯、兇手、惡棍、採花賊和一些出賣了朋友的畜生,他們被人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就會變成蒼蠅,就會嗡嗡嗡的飛到一堆大便上去,這些大便當然是愈遠愈好——無疑,沙大戶就是這其中最遠的一個;
「我本來不但想要他滾蛋,還想拎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楊五歎了口氣,道;
沙大戶眉毛一挑,道:「你為啥沒有這麼做?」
「因為這個人我扔不出去。」,楊五說:「他沒有把我扔出去,我已經很高興了。」
沙大戶轉過頭,瞇著眼睛看著他:「我本來一直都以為你是一個很有種的人,怎麼忽然會變得那麼孬了?」
在自己的老闆面前,楊五說話也不太客氣。「我一點都不孬。」他說:「我只不過不想去惹那個人而已。」
一旁的孫先生插口了:「那位仁兄究竟是何許人也?」
楊五故意很冷淡的說:「他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無非是不久之前戰勝了葉孤城的天下第一劍客韓文而已!」
沙大戶的架子一向是非常大的,大得不得了,可是聽到韓文這兩個字,他立刻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張臉頓時顫抖得厲害,道:「真是殺星上門兒,鬼見到都愁啊!出門相迎,莫要慢待!」
「免了!我已經進來了!」,韓文已經進來了,而且進來的毫不客氣,四處掃了一眼,道:「我想找個地方,跟你借個人帶路,金七兩對嗎?給我帶路!」
金七兩本來的名字叫金滿堂,能夠把黃金堆滿一大堂,那有多高興。只可惜他家的金子連一個夜壺都堆不滿。所以他從小就去學武,最喜歡的一種武功是輕功提縱術。
輕功練好了,高來高去,來去無阻,取別人的財帛子女如探囊取物,那豈非又比滿堂黃金更讓人高興?
就因為他從小就有這種「偉大的抱負」,所以他的確把輕功練得很好,江湖中甚至有人說,只要金滿堂施展出輕功來,落地無聲,輕如飛絮就好像七兩棉花一樣,所以別人就叫他金七兩。
金七兩長得雖然並不高大威武,可可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從小就很討人歡喜,否則恐怕也不會有那麼多大盜飛賊把輕功秘技教給他了。這面黃肌瘦的秀才老者會是金七兩?韓文不會看走眼吧?
金七兩歎了口氣道:「這你也能認出來?我好像也不認識您韓大爺吧?」
「我不會看錯人的。」。韓文淡淡說道:「輕功高強的人,站立的姿勢不一樣,你現在是準備逃跑嗎?那是不是要試一試我的劍有沒有你的腿快?」
金七兩苦笑連連,道:「我只是個小人物,韓大爺又何必為難我呢?我的腿有沒有您的劍快……只怕只要長點兒腦子的都不會去試試吧?也罷!算我倒霉!不知您要找的人是什麼人?」
「你看看這個!它很特別!」,韓文扔給他一樣東西,這是從那個刺客手裡奪來的刀。或許,這不應該叫刀;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刀就是刀。就正如人就是人一樣。人都可以殺,刀都可以殺人。
人用刀,刀殺人,人被殺。就好像雞生蛋。蛋生雞,雞又生蛋那麼自然,也就像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那麼簡單。
江湖人所講的道理,就是這樣子的。如果他們說有一把刀是很特別的刀,那麼這把刀就一定非常特別。
金七兩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人,韓文也是個江湖人。所以他看了半天,緩緩地說道:「的確很特別!這把刀。根本就不是一把刀!」
金七兩的回答非常奇怪,他的回答甚至不像是一個江湖人會說出來的。
「那把刀根本就不是一把刀。」他說。
韓文的耳朵不聾,神智也很清醒,這天到現在為止他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他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那把刀根本就不是一把刀。」
金七兩就是這麼樣說的。
金七兩並沒有說謊,這把刀的確不能算是一把刀,只不過是一把匕首而已,不但製作得非常精巧,價值無疑也非常貴重。
它的柄是用一根整支象牙雕成的裸女,曲線玲瓏,栩栩如生,如果你一直盯著她看,她的眉目也彷彿在向你傳情,甚至好像要投入你的懷抱裡。
象牙的色澤也像是少女的皮膚一樣溫暖柔軟而光滑。可是你只要輕輕一按她的胸,刀柄中立刻就會有一把匕首彈出來,鋒刃上閃動的光芒竟是暗赤色的,鮮血已將乾枯凝結時,就是這種顏色。
這柄匕首的每一個部分無疑都是名匠的精心傑作,而且年代也很古老了。
「哦?你知道它的來歷嗎?」,韓文饒有興趣兒的問道,同時也是掌作爪狀,一股巨大的吸力直接將金七兩手中的匕首抓在了自己的手中,這一招,確實是有些駭人了,沒有深厚的內力,做不到,而能做到這一點的,放眼江湖,不過五指之數!
「這柄匕首是件古物!它的年紀也許比我祖父的祖父還要老得多。」,一旁的沙大戶插話了,看得出,他對韓文還是有些畏懼的;
「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人有來歷,刀也有。」,韓文冷哼一聲,眉毛一挑問道:「我問的是……你看不看得出它的出身來歷?」
沙大戶面上一滯,囁嚅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這柄匕首是從哪裡彈出來的,中土的名匠很少肯製作這一類格局的利器,不是名匠又無法將刃煉得如此鋒利。」,金七兩捏著下巴說道:「所以我可以斷定它是從波斯來的。」
「波斯?」,沙大戶好像很好奇:「波斯人用的刀豈非都是彎刀?」
金七兩點了點頭:「這是刀?」
這不是刀,只不過是一把匕首而已,沙大戶只有苦笑。這個該死的賊廝為什麼總喜歡要別人自己搬石頭來砸自己的腳?難道他不怕這位蠻橫的爺生氣嗎?
「我曾經在海上呆過一段時候,認得了一批朋友,只要有海水的地方,他們全都走過。最遠的地方甚至已經到了天涯海角。」,金七兩自顧的說道:「我相信他們的話,這些傢伙雖然都不是好人,雖然又凶又狠,蠻橫不講理,但是對朋友卻絕不會說謊。」
這些傢伙並非就是海盜。不過。一個賊廝的朋友是海盜,這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如果他的朋友都是君子,那才是怪事。
「這些人裡面有一位老船長。老得連自己貴姓大名,有多大年紀都忘得乾乾淨淨。」,金七兩道:「這個老小子就有一柄這樣的匕首。」
這位老船長當然不會是漁船的船長,在波斯海上,經常都可以看到一些掛著皇族旗幟的船隻,這些船隻也難免會遇到海盜。
這位老船長的匕首是從哪裡來的?大概也就不難想見了。
連他自己也不否認:「這種匕首通常只有在宮廷中才看得到。」
宮廷中皇子爭權,嬪妃爭寵。弄臣進讒,是千古以來每一個皇室都難免會有的情況,而且不分地域、不分國家皆如此。為了爭權爭寵。是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的,暗殺行動、下毒,都是很平常的事。
如果有某一位皇子忽然暴斃,某一位嬪妃忽然失蹤。立刻就會有一些弄臣近侍禁衛大家一起想法子把這件事壓下去。絕對不能宣揚外洩,更不能讓皇帝知道內情,皇室中是絕不能有醜聞的。
如果有人要去認真追究,那麼他不但犯了禁忌,而且犯了眾怒。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在必要時先下手去對付別人,大多數當權的皇子和當寵的嬪妃身邊,都會蓄養著一些謀臣死士刺客。
「可是在宮廷中當然不能公然帶著武器出入。所以這種外表看來像玩物—樣的匕首就成了這些刺客的寵物。」,老船長說。
這一類的利器當然不是容易得到的。
老船長又說:「在波斯皇朝情況最不穩定的時候。這種匕首的價值曾經高達過黃金五千五百兩。」
他又告訴過金七兩:「在當時的奴隸市場上,一個身價最高的絕色金髮女奴,最多也只不過值七八百兩而已,如果不是處女,價值還要減半。」
五千兩黃金,一把匕首,這種價值連城的波斯古物,怎麼會在這種窮鄉僻壤出現?它是誰的?在這個小鎮上,誰有這種資格?誰有這種能力?在波斯皇朝的宮廷中,又有哪些人才夠這種資格?
只有一種人夠這種資格,也只有一種人才配用這種利器。這種人是哪種人?當然是能夠把它運用得最有效的人,能夠把握最好的時機,出手一擊,從不失手。
這種人通常都有幾種別人無法模仿也學不會的氣質和特色,和普通一般以快刀殺人於鬧市中的刺客是絕不相同的。因為他們通常都行走在宮廷中。
所以他們的氣質通常都是非常優雅的,要培養出這種氣質,當然要有相當的學識修養和品格。他們所接觸的人,當然也都是非常貴族化的。
只有這種刺客才能在禁衛森嚴皇族集居的宮廷中出入自如,殺人於瞬息間,脫走於無形中。這種刺客和江湖殺手是絕不相同的。
江湖殺手的樣子一定要非常平凡,容貌上絕不能有一點讓人一眼難忘的特徵,也不能有一點與眾不同的氣質和個性,讓別人根本忽視他們的存在。
──如果你根本不覺得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你怎會提防他?
這個偏遠的破地方真的是有一個宮廷中出來的人!
竹籬柴扉,半院梅花,從梅花竹籬間看過去,可以隱約看到三、兩楹木屋。在韓文想像中,一位王妃縱然被謫,住的地方也應該比這裡有氣派得多。
這位王妃顯然不是個講究排場的人,也不像沙大老闆那樣死要面子,她只要過得平靜舒服,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所以韓文還沒有見到她,就已經對她非常有好感了。
──位被放逐的王妃,一身梅花般的冰肌玉骨,一段無人可知的往事,一個永難忘懷的舊夢,多麼神秘,多麼浪漫。
韓文不醉也彷彿醉了,金七兩一直在留意看他臉上的表情,忽然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發覺我根本就不應該帶你來的。」金七兩說。
「為什麼?」,韓文笑著問道,好像是一掃心中陰霾,心情好多了;
「我真怕你看見她的時候會失態。」。金七兩說:「在她那種人的面前,你只要說錯了一句話,就害死人了。」
韓文拍了拍他的肩:「你用不著擔心。什麼樣的人我沒見過?」
金七兩卻還是不放心,還是在歎氣。:「我也知道韓大爺見多識廣,見過不少人,各式各樣的人你都見過,只可惜你現在要去見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哦?不是人,是什麼?」,韓文饒有興趣兒的問道;
「是九天仙子被謫落凡塵。」。金七兩篤定無比的說道;
門簷下有一串鈴,鈴聲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應門。應門的不是童子。是老嫗,滿頭白髮蒼蒼,整個人都已幹掉了,嘴裡的牙齒剩下來的最多只有三五顆。
金七兩卻還是很恭敬地對她行禮。很客氣的說:「老婆婆。我姓金,我以前來過,我想你一定還記得我,上次也是你替我開門的。」
老太婆瞇著眼睛看著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記得他這麼樣一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甚至連是不是已經看見這個人都不一定。
金七兩卻好像跟她很熟的樣子,看了一眼身邊的韓文。對她說:「這是我的朋友,他叫韓大爺。我是帶他來見你們宮主的。麻煩你去告訴你們的宮主,一定要請他好好的吃一頓,好好的喝幾杯酒。」
應門的老太太還是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金七兩卻好像已經大功告成了,拍著胸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道:「韓大爺,你多多保重,萬事留心,咱們……後會無期。」
韓文點了點頭,金七兩也毫不遲疑,真的說走就走,走得還真快,也不怪他,跟韓文在一起呆著,真是一種對自己的煎熬啊!簡直就像是蹲在一隻猛虎旁邊兒;
老太太還是苦著臉瞇著眼擋在門口,連一點讓韓文進去的意思都沒有。
如果擋住門的是一條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漢,韓文至少有八百種法子可以對付他,可是對一個連牙齒都快掉光的老太太,韓文就連一點法子都沒有,畢竟他還不是那種……特別粗魯的人;
這個老太婆看樣子已經是下定決心,不讓韓文進去了,金七兩的話她不是沒有聽見,就是全部被她當作在放屁。韓文明白這一點。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個識相的男人都應該趕快走的,韓文不是不識相,只不是要找人;
而且他自認為是個對付女人的專家,女人只要一見到他,就會變得好像豬八戒吃了人參果一樣,暈淘淘的,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出了,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一樣。
現在他打起了精神,準備好去對付這個老太婆,心裡也已有了成竹在胸。
──要對付老太婆,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女孩,就正如你在一個小女孩面前,千萬不能說她還沒有長大。他當然也早已編好了一套說詞,只可惜連開頭都還沒有說出來,就被人打斷了。
從老太婆的肩膀上看過去,他忽然發現有個人正站在花徑的盡頭狠狠的瞪著他。
這個人是個女人,年紀大概已經有二十六七歲,以某一種標準看,她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距離青春玉女的標準已很遠。
可是韓文確信,這個女人就算在十五六歲的時候也絕不會有人把她看作青春玉女的,因為她天生就帶著種老裡老氣的樣子,一張臉總是繃著的,好像天下的人都欠了她的錢沒有還。
這個女人卻還是在拚命的盯著他看,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就像是剛從冰窯裡掏出來的兩粒煤球。
「很好!」,韓文點了點頭,好像是很高興,又好像是確定什麼事情了,而這個被他盯著女子卻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陡然間,一把一尺三寸長的短刀,就刺向他的心臟。這把刀來得真快,至少比韓文想像中還要快得多。
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本來一直都站在丈餘外的花徑上,忽然間就到了韓文面前,手裡忽然間就多了一把刀,刀鋒忽然間就已到了韓文的心口。
她用刀的手法不但快,而且怪。出手的部位也非常詭異奇特。這一刀實在很少有人躲得過,所以韓文根本連躲都沒有躲,因為他並不在那個「很少有人」的序列當中;
他只不過伸出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夾──便夾住了!
也許這兩根手指。比不得陸小鳳的「靈犀一指」,但對付這個女子,足夠了!
「靈犀一指」究竟是兩根什麼樣的手指?是不是曾經被神靈降福妖魔詛咒過?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兩根手指的價值遠比和它同樣體積的鑽石更貴十倍,據說曾經有人願意花五十萬兩來買他這兩根手指。
因為他只要伸出這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夾,世界上絕沒有他夾不住的東西,就算是快如閃電般的刀鋒也一樣會被他夾住。據說他的這兩根手指已經完全和他的心意相通。已經不知道夾斷過多少武林絕頂高手掌中的殺人利器,已經不知道救過他多少次了。
韓文還沒有陸小鳳那麼誇張,但他的確是接下了這一刀;
刀鋒被夾住了。用刀的女人明明看到她手裡的刀已將刺入韓文的心臟。她對自己的刀法和速度,她一向極有信心,這一刀本來就不會失手的。可是這一刀偏偏刺不出去了,就好像忽然刺進了一塊石頭。忽然被卡住。
然後她的臉就變成蒼白色的了。她永遠也想不到她這一刀能被人用兩根手指夾住。而且在一剎那間就被人夾住。這種事本來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她用力抽刀,抽不出,她用力往前刺,也刺不進分毫。這把刀簡直就好像在韓文的手指裡生了根。她用腳去踢,踢的時候肩不動眼不瞬,踢前毫無徵兆,用的居然是極難練成的「無影腳」。
於是她的腳立刻就到了韓文的手裡。她是天足,沒有纏腳。她穿的是一雙皮膚一樣輕軟的軟緞繡鞋,如果被一個人緊緊握在手裡。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亦著腳的一樣。
於是她蒼白的臉又變成粉紅色的了,連呼吸都變得好像有點急促起來。韓文忽然覺得她沒有剛才那麼難看那麼討厭了,甚至已開始覺得她有一點嫵媚,有一點動人。
她的口氣卻還是凶巴巴的:「你想幹什麼?」
韓文淡淡的說道:「我什麼都不想幹。」
她呼氣有些急促:「你為什麼要抓住我的腳?」
「因為你要踢我。」
「你放開。」
「我不能放開。」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被你一腳踢死。」
旁邊那個老掉牙的老太婆一直在笑瞇瞇的看著他們,就好像在看戲一樣,韓文本來以為她是個啞巴,想不到這時候她卻忽然笑瞇瞇問他:「你不能放開她的腳,難道你想就這麼樣把她的腳握在手裡,握一輩子?」
粉紅色的臉更紅了,心跳得更快,本來不好看的人越來越好看。
就在這時候,花木深處的小屋裡.忽有人說:「宮萍,你不要再跟韓大爺胡鬧了,還是快請他進來吧!」
說話的聲音不但高貴優雅,而且溫柔甜蜜,說話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已可想而知。
把一個大姑娘的腳緊緊的捉在手裡,不管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是個君子應該做出來的事。
那個沒有牙的老太婆卻偏偏又在這時候笑瞇瞇的對他說:「小伙子,如果我是你,我是絕不會鬆手的,我保證只要你的手一鬆開,你的肚子馬上就會被人踢一腳。」
韓文的手還是鬆開了。對他來說,這個女人的功夫……太蹩腳了!對付她,自己想做到諸葛武侯那般對孟獲七擒七縱也並非難事兒;
老太婆看著他,笑眼旁的皺紋更深:「果然是天下第一劍客!自信滿滿啊!」
宮萍非但沒有把她的腳踢到韓文的肚子上去,而且彷彿連看都不敢去看他一眼,只是低著頭往前走,替他帶路。韓文就在後面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