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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八章 追殺中 文 / 天琊海礁

    就算陸小鳳已迷失了自己,至少還沒有迷失方向。他確信這條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過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現在夜已深,山中霧正濃,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正確。可是這一次他又錯了。

    前面既沒有山坳,更沒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叢林。飢餓本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乾渴比起來,飢餓就變成了一種比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乾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傷口已開始紅腫。他在這連泉水都找不到的窮山惡谷間,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現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見他,都未必能認得出他就是陸小鳳。那個風流瀟灑,總是讓女孩子著迷的陸小鳳。

    叢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危險,每一種危險都足以致命,若是在叢林中迷失了方向,飢渴就足以致命。他是不是能走得出這片叢林,他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他對自己的判斷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沒有別的路讓他選擇,更不能退。後退只有更危險、更可怕;

    因為韓文就在他後面盯著他。雖然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感覺到那種殺人的劍氣。

    他感覺得出,韓文若真的有機會,絕對是真的會殺了他的,這還是他自己溜得快,否則的話……只怕世上也真的沒有陸小鳳這個人了!

    曾幾何時,他也是佳人美酒相伴。可此時此刻……都怪那該死的石雁道長啊!

    也是,自己為什麼就一時昏了頭,非要答應韓文的這個條件呢?明明知道他好鬥。而且辣手無情……

    他感覺自己現在隨時隨地,都會忽然無緣無故的背脊發冷,這時他就知道韓文已離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種痛苦。飢渴,疲倦,恐懼,憂慮……就像無數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著他。這已足夠使他身心崩潰。何況他還受了傷……一道深可見骨的劍傷!

    每當傷口發疼時,他就會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劍。掌中本已「無劍」的韓文,畢竟又拔出了他的劍。

    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劍的鋒芒和速度。沒有人能想像,也沒有人能閃避。如果天地間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會因這一劍而失色動容。劍光一閃,鮮血濺出!

    沒有人能招架閃避這一劍。連陸小鳳也不能。可是他並沒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跡!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劍的鋒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陸小鳳。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潛伏著多少危險?陸小鳳連想都沒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潰,甚至會發瘋。他走入了這片黑暗的叢林,就等於野獸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還是沒有水,沒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樹枝。摸索著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個瞎子。這根樹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賴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想到這一點,陸小鳳就笑了。

    一種充滿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譏誚的慘笑。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瞭瞎子的痛苦,也真正瞭解了花滿樓的偉大。

    一個瞎子還能活得那麼平靜,那麼快樂,他的心裡要有多少愛?前面有樹,一棵又高又大的樹。

    陸小鳳在這棵樹下停下來,喘息著,現在也許已是唯一可以讓他喘息的機會。韓文在追入這片叢林之前,也必定會考慮片刻的。──可是他一定會追進來,因為他很高興看到陸小鳳現在這副狼狽逃竄的模樣!

    黑暗中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可是這種絕對的靜寂,也正是種最可怕的聲音。陸小鳳的呼吸彷彿也已停頓,突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若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人類也會變得像野獸一樣,也有了像野獸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夾住的是條蛇。他挾住蛇尾,一擲一甩,然後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又腥又苦的蛇血,從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已變成野獸。

    但是他並沒有停止,蛇血流下時,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生命的躍動。只要能給他生命,只要能讓他活下去,無論什麼事他都接受。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現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厲鬼,重回人間,來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漸漸淡了,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死灰色。這漫漫的長夜他總算已捱了過去,現在總算已到了黎明時候。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縱然黑暗已遠去,死亡還是緊逼著他。

    地上有落葉,他抓起一把,擦乾了手上的腥血,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聲音。人的聲音。聲音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傳過來的,彷彿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時此地,怎麼會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無路可走,又有誰會走入這片叢林?走上這條死路?難道是韓文?陸小鳳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靜靜的聽著。

    微弱的呻吟喘息聲,斷斷續續的傳過來,聲音中充滿了痛苦。一種充滿了恐懼的痛苦,一種幾乎已接近絕望的痛苦。這種痛苦絕不能偽裝的。

    就算這個人真是韓文,現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絕不會比陸小鳳少。難道他也遭受了什麼致命的打擊?否則怎麼會連那種殺人的劍氣都已消失?

    陸小鳳決心去找,不管這個人是不是韓文,他都要找到!

    他當然找得到。落葉是濕的,泥土也是濕的。一個人倒在落葉濕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一個兩鬢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傷而恐懼。

    他看見了陸小鳳,彷彿想掙扎著跳起來,卻只不過換來了一陣痛苦的痙攣。他手裡有劍,形式古雅,鋼質極純,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柄好劍。可是這柄劍並不可怕。因為這個人並不是韓文。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結在上下滾動著。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希望,喘息著道:「你……你是誰?」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誰都不是,只不過是個過路人。」

    老人道:「過路人?」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在奇怪。這條路上怎麼還會有過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種狐狸般的狡黠,道:「難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樣的路?」

    陸小鳳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淒涼而苦澀,一笑起來,就開始不停的咳嗽。陸小鳳發現他也受了傷,傷口也在胸膛上,傷得更重。老人忽然又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是另外一個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來殺你的人?」

    陸小鳳也笑了,反問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麼人?是不是來殺你的人?」

    老人想否認,又不能否認。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睛裡的表情,就像是兩頭負了傷的野獸。沒有人能瞭解他們這種表情。也沒有人能瞭解他們心裡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走吧。」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讓你走,你反正也一樣要走的。」他還在笑,笑得更苦澀:「我的情況好像比你更糟,當然幫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認得我,當然也不會幫我。」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再笑。他知道這老人說的是實話,他的情況也很糟,甚至比這老人想像中更糟。他自己一個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當然不能再加上個包袱。這老人無疑是個很重的包袱。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的確應該走的!假如你只不過是條野狗,現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陸小鳳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實在可惜。」

    他雖然好像閉著眼睛,其實卻在偷偷的瞟著陸小鳳。他眼睛裡又露出那種狐狸的狡黠。陸小鳳又笑了,道:「其實你早已知道我絕不會走的。」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當然不能看著你爛死在這裡。」

    老人的眼睛忽然睜開,睜得很大,看著陸小鳳,道:「你肯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當然會帶我走,因為你是人,我也是。」

    陸小鳳道:「這理由還不夠。」

    老人道:「還不夠?還有什麼理由?」

    陸小鳳道:「混蛋也是人。」他忽然說出這句話,誰都聽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著他說下去。「我帶你走,只因為我不但是人,還是混蛋,特大號的混蛋。」

    是春天。是天地間萬物都在茁壯生長的春天。凋謝了的木葉,又長得密密的,叢林中的木葉莽莽密密,連陽光都照不進來。樹幹枝葉間,還是一片迷迷濛濛的灰白色,讓你只能看得見一點迷迷濛濛的影子。

    看得見,卻看不遠。陸小鳳讓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現在他就算明知韓文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動半步了。他們已走了很遠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頭時,就立刻又看見了自己的足跡。

    他拼了命,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卻又回到了他早已走過的地方。這已不是諷刺,已經是悲哀,一種人們只有在接近絕望時才會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條蟒蛇從樹葉間滑下來。巨大的蟒蛇,力量當然也同樣巨大,足以絞殺一切生命。可是他不想動。老人不能動,蟒蛇居然也沒有動他們,居然就悄悄的從他們身旁滑了過去。

    陸小鳳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笑得出來的。

    老人側過頭,看著他,忽然道:「我當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陸小鳳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還在笑。笑有很多種,有種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這種。只有笑,沒有笑聲,四下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時光在靜寂中過得好像特別慢。

    過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陸小鳳道:「嗯。」

    老人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是誰?叫什麼名字?」

    陸小鳳道:「我不必問。」

    老人道:「不必?」

    陸小鳳道:「反正我們現在都已快死了,你幾時聽見過死人問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想說話。沒有說,再看看他的眉毛和鬍子,終於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什麼人?」

    老人道:「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早就該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號的大混蛋,就是陸小鳳。」

    老人歎了口氣,道:「但我卻想不到陸小鳳會變成這樣子。」

    陸小鳳道:「你認為陸小鳳該是什麼樣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陸小鳳是個很討女人歡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極高。」

    陸小鳳道:「我也聽說過。」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為陸小鳳一定是個很英俊、很神氣的人。可是你現在看起來卻像是條……」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陸小鳳卻替他說了下去:「卻像是條被人追得無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來你惹的麻煩一定不小。」

    陸小鳳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為女人惹的麻煩?」

    陸小鳳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誰?聽說你連白雲城主的那一劍『天外飛仙』都能接得住,天下還有誰能把你逼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道:「只有一個人。」

    老人道:「我想來想去,好像也只有一個人!不過這個人,好像並沒有什麼女人!」

    陸小鳳道:「可這個人的好朋友卻是有女人的!你想的這個人是誰?」

    老人道:「是不是韓文?」

    陸小鳳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歎道:「你惹的麻煩實在不小,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麼會惹下這種麻煩的。」

    陸小鳳道:「其實我也沒有做什麼,只不過偶爾跟他的好朋友,當然,也是我的好朋友花滿樓的老婆睡在一張床上,又恰巧被他撞破了,他殺不了我,自然請別人出手!」

    老人吃驚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搖頭說道:「原來你的膽子也不小。」

    陸小鳳忽然反問:「你呢?你惹了什麼麻煩?」

    老人沉默著,也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惹的麻煩也不小。」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如果一個人身上穿著的是值三百兩銀子一套的衣服,手裡拿著的是值三千兩銀子一柄的好劍,卻也好像是條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這個人惹的麻煩當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煩還不止一個。」

    陸小鳳道:「有幾個?」

    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道:「一個是葉孤鴻,一個是粉燕子。」

    「武當小白龍葉孤鴻?萬里踏花粉燕子?」,陸小鳳悚然動容,眼見老人點了點頭,歎道:「你惹的這兩個麻煩倒實在真不小。」

    葉孤鴻是武當的俗家弟子,也是武當門下弟子後起之秀,據說還是白雲城主的遠房堂弟,白雲城主還親自指點過他的劍招。

    「萬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頭更響,輕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陸小鳳道:「只不過葉孤鴻是名門子弟,粉燕子卻是下五門的大盜。你怎麼會同時惹上這兩個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陸小鳳搖頭。

    老人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葉孤鴻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們兩個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葉孤鴻遊俠江湖,粉燕子萬里踏花,他們的妻子當然都很寂寞。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們,誰知道也恰巧被他們看見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苦笑道:「看來你非但膽子不小,而且簡直是六親不認。」

    老人笑了笑。道:「難道你以為我不是?」

    陸小鳳顯得更吃驚,道:「難道你本來就是?」

    老人道:「近十來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個名頭最響的獨行大盜,第一個就是「六親不認」獨孤美。如果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做「六親不認」,這個人有多麼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從花家出來之後。韓文又開始追蹤陸小鳳,不過,為了更方便一些,他還下了懸賞令,當然,這錢,全都是花滿樓贊助的,畢竟這做戲就要做全套。不能露出破綻;

    懸賞令一出,只要是提供陸小鳳行蹤。並且得到證實的人,都會得到大筆的銀子,江湖上的游閒散漢多了去了,消息靈通之人更是數不勝數,很快,韓文就又一次的找到了陸小鳳;

    不僅找到了陸小鳳,他還把陸小鳳追的像狗一樣,叢林之中,身披黑色狐裘大氅的他閃閃落落,絲毫沒有停歇,陸小鳳以為他在進入這座樹林的時候會有所遲疑,實際上,他一點兒遲疑也沒有,只要在樹上做些記號就好,哪怕迷路了,也可以循著記號回去就是了;

    正因為他絲毫沒有遲疑的來了,也因此看到了這一幕;

    一個老頭,一個髒兮兮的陸小鳳,躺在枯索的樹葉堆裡,懶得動也不懂,忽然之間,陸小鳳是神情大變!

    來的人是追殺「六親不認」獨孤美的人,但卻不是那以輕功成名的粉燕子,是個蒼白的人──蒼白的臉,蒼白的手,蒼白的劍,一身白衣如雪。

    在這黑暗的沼澤叢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個時辰後,他的神情還是像冰雪般冷漠鎮定,衣服上也只不過沾染了幾點泥污。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劍,鮮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現的這一瞬間,陸小鳳全身忽然僵硬!心中暗道:西門吹雪該不會是把這個消息當真了吧?他真要是與韓文聯手,自己焉有命在?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放鬆了!

    獨孤美卻笑了,笑容中充滿譏諷,道:「你以為他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不能否認。這少年的確像極了西門吹雪──蒼白的臉,冷酷驕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連站著的姿態都和西門吹雪完全一樣。

    雖然他遠比西門吹雪年輕得多,面目輪廓也遠比西門吹雪柔弱,可是他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西門吹雪的影子。

    獨孤美道:「他姓葉,叫葉孤鴻,連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門吹雪拉不上一點關係,可是他看起來卻偏偏像是西門吹雪的兒子!真是怪哉!明明是『劍仙』的遠方堂弟,崇拜的卻是西門吹雪那個冰棍兒!」

    陸小鳳也不禁笑了:「的確有點像。」

    「你知不知道他怎麼變成這樣子的?」,見陸小鳳搖頭,獨孤美冷笑道:「因為他心裡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門吹雪的兒子!」

    陸小鳳道:「也許他只不過想做第二個西門吹雪。」

    獨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門吹雪的好處他連一點都沒有學會,毛病卻學全了。」

    遠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裡流星般閃亮的生命,天下無雙的劍……江湖中學劍的少年們,又有幾個不把西門吹雪當做他心目中的神祇?

    好吧!韓某人雖然擊敗了葉孤城,但他自身真沒有什麼做偶像的潛質,反倒是西門吹雪的高傲清高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最近他也邀戰了不少高手,再加上以往的戰績,盛極一時。人傳言:三年之內,西門吹雪必將韓文斬於劍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陸小鳳目光遙視著遠方,忽然歎了口氣。道:「西門吹雪至少有一點是別人學不像的。」

    獨孤美道:「他的劍?」

    陸小鳳道:「不是他的劍,是他的寂寞。」

    寂寞。遠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裡流星般孤獨的寂寞。只有一個真正能體會到這種寂寞,而且甘願忍受這種寂寞的人,才能達到西門吹雪已到達了的那種境界。

    葉孤鴻一直在冷冷的盯著陸小鳳,直到這時才開口。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在我面前談論他!」

    陸小鳳只有苦笑。他知道獨孤美一定會搶著替他回答這句話。他果然沒有猜錯。獨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麼東西,只不過是個人而已,可是這世界假如還有一個人夠資格談論西門吹雪。這個人就是他。」

    「憑什麼?」,葉孤鴻哼道;

    獨孤美道:「因為他有四條眉毛!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葉孤城陡然動容,握劍的手也青筋暴露。怒道:「我應該替他殺了你!」

    「可惜!要殺他的人是我。不是你!」,樹梢上傳來了一道聲音,濃密的枝葉間,嘩啦啦一聲響,一個人燕子般飛下來。

    粉紅的燕子。一張少女般嫣紅的臉,一身剪裁極合身的粉紅衣裳,粉紅色的腰帶旁,斜掛著一隻粉紅色的皮囊。

    甚至連他眼睛裡都帶著這種粉紅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數男人們。看見少女**的大腿時那種表情。要命的是,他看著陸小鳳時。眼睛裡居然也帶著這種表情。

    陸小鳳忽然想吐。

    粉燕子對他的反應卻完全不在乎,還是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陸小鳳道:「哦?」

    粉燕子道:「你現在的樣子看來雖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給你一盆熱水,一塊香胰子,讓你好好的洗個澡,你就一定是個很好的男人了。」;他瞇著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陸小鳳:「我現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陸小鳳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為他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這個人的鼻子。

    幸好這時粉燕子已轉過臉去看葉孤鴻,道:「這個人是我的,我不許你碰他。」

    葉孤鴻臉上也露出種想嘔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時候我連你都想要。」

    葉孤鴻蒼白的臉已發青,心中暗罵變態!

    「鬧劇!」,一道冰冷的聲音在樹梢上傳來,韓文冷冷的看著下邊的四個人,道:「沒有關係的離開吧!剩下的那個,是我自己動手呢?還是你自己來?」

    陸小鳳瞬間是苦笑連連,鬥敗的公雞一樣,仰面躺在地上,緩緩地說道:「螻蟻尚且偷生,自己來?顯然是不可能的啊!」

    「你是誰?」,葉孤鴻問道,突然間,他看到了韓文手中多了一柄劍,一柄很古樸的劍,劍的擋手是白雲的標誌!那是葉孤城的佩劍!而現在拿這柄劍的人只能是一個……忍不住顫聲問道:「『鬼見愁』?韓文?」

    「嗯!」,韓文微微頜首,道:「葉孤城的遠方堂弟,卻偏偏去學西門吹雪的做派!可憐!可悲!可歎!」

    「你說什麼?」,葉孤鴻頓時漲紅了臉,受到了極大侮辱一般!

    韓文搖了搖頭,道:「你可知這世上有多少真正算是站在劍術巔峰的人嗎?」

    「只怕也就那麼五六個人吧!」,陸小鳳卻是插言道:「不用說了!其中一個就有你!大概在你心中,位置最高的另外一個人,是葉孤城,可對?」

    「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葉孤鴻,你的路,走偏了!想成為誰誰誰的第二?有點兒出息行嗎?」,韓文連連搖頭,道:「你學不會西門吹雪的風格的!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為什麼?」,葉孤舉起了自己的劍,問道:「那你覺得我的劍,有沒有資格與你一戰!」

    「你?能跟他一戰的人屈指可數!」,陸小鳳搖了搖頭。滿臉的歎然,道:「韓兄!你我從前怎麼也算是一起喝過酒的吧!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好奇,你所說的那個人的劍術風格。是怎麼回事兒?」

    「你是在拖延時間,恢復內功嗎?」,韓文笑了笑,也不在意,靠在大樹幹上,緩緩的說道:「那就從葉孤城開始吧!他的劍就像是天上的白雲,飄渺無常。充滿了仙氣,公平的來說……我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那為什麼你活下來了!而他死了?」,六親不認的獨孤美饒有興趣兒的問道;

    韓文慢騰騰的說道:「我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又沒說我不是他的對手!最多伯仲之間,兩敗俱傷之局,即便是現在的我……之所以他死了,是因為他一心求死!」

    「那西門吹雪呢?」。很奇怪。葉孤鴻不為葉孤城的死而想要跟韓文報仇,他反倒是更為關注西門吹雪,倒真是像極了西門吹雪的兒子,如果不是知道的話,沒準兒韓文還真的信了!

    饒有興趣兒的打量了幾眼葉孤鴻,韓文道:「從前,西門吹雪的劍最無情!雪花一樣的唯美肅殺!但現在的西門吹雪……」

    「弱了?」,葉孤鴻接口說道:「他成了親。心軟了?」

    「不!他更強了!」,韓文咧嘴笑道:「他是一個最純粹的劍客。如同葉孤城一般,而我,不是!這一點也是你們這些雪劍的少年劍客所詬病的一點,呵呵!」

    說完,他還無奈的搖了搖頭,陸小鳳道:「除了這兩個人,還有誰?」

    「石雁道長!我跟他試了一招,天下無敵的右手劍果然不是蓋的!厲害!要不是……」,韓文沒有接著說,但陸小鳳明白,若不是石雁道長已經快死了,韓文一定要與他打上一場;

    韓文繼續說道:「他的劍術偏向於防守,如同清風一般,很可怕!再有就是武當的長老木道人了!所有人都小瞧了他,別人看不出,我是能夠看出來的!連我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真的有那麼可怕?」,陸小鳳微微蹙眉:「三年前我還接了他一劍……」

    「好了!你休息夠了嗎?」,韓文不再繼續說了,目光灼灼的看著陸小鳳,道:「我給了你足夠的時間,所以!我要殺了你了,你,覺得怎麼樣?準備好了嗎?」

    「等等!」,葉孤鴻突然出言,擋在了韓文面前,略一猶豫,拔出了自己的劍,道:「我要向你挑戰!」

    「何苦呢!」;

    陸小鳳面色一變,為這個少年人惋惜,一歎,卻是拉了下獨孤美,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大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是什麼意思,其實也無非是,一旦韓文與葉孤鴻動手,趁機開溜!

    「我欣賞你的勇氣!但你現在顯然還不足夠向我挑戰!」,韓文搖了搖頭,道:「收回你的劍,離開這裡!我還有些私人恩怨要解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葉孤鴻很固執,很堅定地說道:「你覺得我不夠資格,那我就證明給你看看!」

    說話間,他已經動了!他拔劍的速度也許還比不上西門吹雪,卻絕不比別人慢。他的出手輕靈、狠毒、辛辣,除了嫡傳的武當心法外,至少還融合了另外兩家劍法的特長。

    這一劍已是他劍法中的精粹。這也是致命的一劍,一擊必中,不留後著。獨孤美張大了嘴,因為這一招是衝著自己來的!他想呼喊,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突然間,陸小鳳拽著他的脖領子就向密林深處狂奔而去!葉孤鴻想要殺的人的確不是獨孤美,但韓文的注意力的確被吸引過去了,趁著這一瞬間,陸小鳳跑了!如果留下,韓文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粉燕子還在笑,笑容卻突然凍結。一截劍尖忽然從他的心口上露了出來,鮮血飛濺,灑落在他自己眼前。這是他自己的血?他不信!只可惜現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劍尖還在滴著血。葉孤鴻凝視著劍尖的血珠,輕輕的吹落了最後一滴。這本是西門吹雪獨特的習慣,他每一個動作都學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門吹雪。絕不是。每當殺人後,西門吹雪就會立刻變得說不出的孤獨寂寞,說不出的厭倦。

    他吹落他劍尖最後的一滴血。只不過像風雪中的夜歸人抖落衣襟上最後的一片雪花。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現在葉孤鴻眼睛裡卻帶著說不出的興奮與激動,就像是正準備衝入風雪中去的徵人。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後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臉上,他臉上的肌肉彷彿還在抽搐,眼珠卻已死魚般凸出,再也看不見那種粉紅色的表情。

    血已乾了。劍已入鞘,葉孤鴻看向了韓文,像是在問韓文他夠資格嗎!下五門的大盜粉燕子也不過被他一劍殺了!

    韓文卻是看向已經逃出了百丈之遠的陸小鳳。緩緩地說道:「你始終是在模仿,連西門吹雪都不一定是我的對手,你只是模仿他的人……東施效顰!」

    葉孤鴻沒有說話,死死的盯著韓文。劍光又一閃。如閃電驚虹,可陡然間葉孤鴻蒼白的臉漲得通紅!

    因為他的劍鋒就這樣被人用手指夾住了!他滿頭汗珠滾滾而落,他已用盡全身氣力來拔他的劍,這柄劍卻像是已被泰山壓住,連動都不能動。

    韓文長吐了一口氣,道:「你認為西門吹雪的劍,會這樣輕易地被我抓在手中嗎?」

    肯定不會!所以葉孤鴻突然間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滿面的頹敗。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他以為自己的劍術已經夠強的。自己已經有資格向偶像挑戰了,他甚至約戰了西門吹雪,就在今年的端午覺正午,紫金之巔上!

    韓文慢慢的鬆開了他的劍,道:「不要氣餒!劍客,就應該愈戰愈勇!就應該銳不可當!勇往直前!劍有剛劍,有軟劍,這句話我與西門也說過,他有所領悟,也更強了……好了!少年人,你已經耽擱我太多的時間了!」

    這番話說完,韓文已經走出了兩丈遠,可突然間,身體一顫,閉上了眼睛!他已經聞到了血腥味兒了!豁然轉身,卻是葉孤鴻用自己的劍刺穿了自己的身體!

    「該死的!」,韓文憤憤的罵了一句:「西門吹雪的劍術你點兒沒學會,他的脾氣你倒是學的十成十!」

    葉孤鴻蒼白的臉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漸漸急促,掙扎著道:「我學劍二十年,自信已無敵天下,本已約好了西門吹雪,端陽正午決戰於紫金之巔。」

    接著,苦笑了幾聲,葉孤鴻繼續說道,道:「我雖無必勝的把握,自信還可以與他一戰,可是今日見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學二十年,也絕不是他的敵手……」

    說到這裡,他就開始不停的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韓文已明白。到時他若不去,當然無顏再見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法和西門吹雪相差實在太多。

    韓文與西門吹雪不過是伯仲之間,以他為參照,可想而知的是西門吹雪有多強大!這其間的距離,已無異是種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來,這種羞辱遠比妻子被侮更大。

    韓文目中已露出憐憫之色,道:「你就是為了這一點而死的?」

    葉孤鴻點點頭。韓文輕輕歎了口氣,忽然走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葉孤鴻的臉忽然扭曲,眼睛裡露出種誰都無法瞭解的表情,盯著韓文。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後,嘴角又彷彿露出了一絲微笑。

    劍尖已沒有血。

    最後一滴血是被風吹乾了的。

    人雖已亡,劍卻仍在,劍光仍清澈如秋水。

    無論劍上的血是被人吹乾的也好,是被秋風吹乾了的也好,對於這柄劍都完全沒有影響。

    劍無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劍在。

    韓文凝視著這柄無情的劍,忍不住長長歎息。

    ──世上為什麼會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一柄無情的劍?

    ──這是不是因為劍的本身,就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看著這把清澈如秋水的劍,韓文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又將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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