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生,即為一念死,一念死,亦為一念生,情起即為滅,情斷即為生……
彼時,她完全看不懂師父在說什麼,只當這短箋又是師父一時興起寫下的饒舌禪語,師父向來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話,每每她一臉懵懂時,師父總是寵愛的拍著她的頭說,希望她永遠都不懂,那時她總是一臉的憤憤,像極了被惹怒的小貓。
師父雖待他極好,卻總如身陷重重迷霧一般,任她怎麼都看不透,況且信中所言又實在太過虛無飄渺,以她貪玩的性子,只看得一陣雲裡霧裡,根本就是不知所云。
只是她做夢都想不到,這一別後,再見面時兩人已成了彼此對立的仇敵,如今幾經滄海桑田,她早已非當年那個懵懂天真的少女,回想起那一日別前未完的信箋,她內心雜陳,終是若有所悟。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冥冥中自有天定,眾生皆為螻蟻,命由天定,在劫難逃,她又如何能得以解脫。
止不住唇畔的苦笑,羲和突然很有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衝動。
師父,您一生機關算盡,可算到徒兒終究逃不出這一劫,當您親手斬斷你我師徒之情時,可否想過,徒兒終究還是會走到這一步。
身上封印已解,封塵已久的記憶也一併回轉,當年她下界時,是父神親手為她打下的封印,不同於其他先破後立的手法,她身上的是神之封印,要反其道而行之,先立而後破。
神鏈之樹於旁人可能是生不如死的煉獄之樹,然而於她卻不僅僅只是絕境那麼簡單,這如同是一道生死之門,過了這道門便是生。過不了這道門便是死。
或許沒人知道,萬焰噬天烈火焚身陣,噬得其實是自己的魂,焚得亦只是自己的身,也只有重鑄了神魂,才能衝破身上的禁錮,只是她仍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承載她神印之力的宿主,這個人便是千鈞。
當年師父教會她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斷情絕愛,原本這一切都進行得無比順利。只除了他,成了唯一的變數。
不該如此信她的,螓首低垂。羲和曲著指尖,細細的描繪著千鈞五官的輪廓。
「冤家,我吃了這麼多的苦,卻終躲不過你的這一道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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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起千鈞殘破不堪的身體,羲和捻一縷長髮輕拋於腳下。長髮及地,瞬時便幻化出一匹厚實的絨毯,將千鈞小心翼翼的安置於上,羲和這才努力撐著還不算太適應的四肢,緩緩站起身來,一步兩步向著陣心走去。
映著清冷的月光。羲和修長的身影蜿蜒橫斜在地面上,封印已解,縱是神鏈之樹也再困她不得。
除了滿頭烏髮血染了一般的艷紅如火外。羲和並沒有什麼變化,可即便千鈞這時醒來,只怕也要遲疑一下才敢辨認了。
明明是一如曾經粉雕玉琢的精緻面容,可那冷峻的寒眸,那眉宇間渾然天成的漠然與孤傲。略去這張皮相,她分明已成了另一個人罷。
同樣一襲簡單至極的白裙。前者嬌俏可人,好似還掛著晨露的白百合,後者卻冷傲絕塵,好似陡崖峭壁上的一棵青松,冰霜壓不住,風雨不敢欺。
羲和的步伐極其緩慢,雪白的裙擺逶迤開來,炫目似雪蓮怒放,原本遍地奼紫嫣紅的火焰,此時卻彷彿見到了天生的剋星般,瑟縮著、顫抖著,怯怯匍匐在羲和的腳下。
彷彿頃刻間褪去了織錦的華裳,天地間只剩下一片最純粹的底色,恍若灰燼一般的寂然,短小的火舌,討好式的舔舐著她的腳尖。
傳說中,三足金烏,居於日中,有三足,生於蓬萊之東,岱輿之山,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所謂烏者,陽之精也!
陣中,羲和堪堪止住腳步,這一路來,她終於將魂魄徹底與軀體相融合,垂眸打量著早已恢復如初的自己,羲和嘴角含笑,美麗的黑眸中霧氣氤氳,讓人完全看不透她再想些什麼。
而下一刻,她突然伸展兩臂,仰天一聲長嘯,似悲鳴,又似獸唳,鳴若笙簫,聲若鐘鼓,忽而,似有金光自她胸口射出,初時數條,爾後竟炸開了一般,千絲萬縷得迸射出來。
剎那間,金光萬丈,如日當空,光芒中有一巨大烏鳥凌空而起,其狀如鴉,卻大了不知多少倍,其足有三,可力拔山兮,其翅如雲,可遮避一方天地,玄色的羽翼暮然張開,陡然間掀起週遭一陣狂風肆虐。
游弋於久違的天際,烏鳥暢意的抖了抖身上暗如黑夜一般的羽毛,霎時漫天散落無數玄墨色的火焰,火焰觸地即溶,混於幽幽暗火之中。
烏鳥收了羽翅,垂眸靜靜睇視著腳下的男子。
突然,它再次凌空飛起,這一次竟帶著刺破蒼穹的決然,伴著一聲尖唳,它猛的揚起鋒利的巨喙,狠狠的啄向自己的左足。
夜幕中,寒風沁骨,當鮮血潺潺流出時,竟儼然升騰起一陣白霧。
銜著斷足,烏鳥煽動翅膀的動作並不見緩慢,它急切的飛到千鈞身前,大張的羽翼鋪展開來,好似上好的錦緞,撲梭梭抖落一身烏羽,羲和纖細的身影半跪著伏在千鈞的身畔。
潔白無瑕的裙擺上,還沾染著殷紅的血跡,一片片暈染開來,像彼岸的紅花,萎靡而華麗。
斷足落在千鈞身上後,瞬時便如融化的玄冰一般消失不見,萬籟俱寂的黑夜中,卡嚓卡嚓的脆響聲顯得尤為的怪異,千鈞原本癱軟如泥的四肢突然開始劇烈的顫動起來,彷彿正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他眉峰堆聚成川,蒼白如紙的面容上冷汗潺潺,身上經脈似有小蛇游弋,四處亂竄得極為駭人。
羲和微彎著蒼白的唇瓣,靜靜的垂眸看著他,掩於睫下的情緒竟猶如海中金般深不可窺。
「你助我脫胎,我予你換骨,我們終於再不相欠了。」
他們本不該相遇的,她是高高掛在天上的純陽之精,他是隱於暗夜的殺神狂魔,他們生而相剋,注定了是彼此的劫數。
罷了,那就這樣吧!從此山水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