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何須更問浮生事
莫高窟,第八十一洞,洞內琉璃盞的長明燈,燈光幽暗;洞外,結跏趺坐的玉山,誦經之聲琅琅。
夜色漸深,萬籟漸寂。
遠處,莫高窟北區的洞窟中所傳來的晚課誦經之聲早已經停歇下來,神秘聖潔的莫高窟之中只剩下幽幽的洞窟,伴著無言的神佛。
洞口的玉山突地開言,「真的,就不想給我做任何的解釋嗎?為什麼明明回來,卻不現身?」玉山的聲音幽幽在洞窟之間迴盪,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顯得微微地詭異而又帶著奇異的嚴肅。
良久,隨著一陣激動的喘息,洞內一個聲音悠然而歎,「我知道,終究還是避不過你的眼睛……」
門口的玉山,指節猛然發白,抬起下頜,雙眸死死盯住洞中的幽深,「你為什麼要避過我的眼睛?你何必要逃開我和秘色?」
……
洞窟之中,四壁昏黃,造像與壁畫都被昏黃的燈光推入夜色的暗影之中,只將造像的鼻子、嘴唇等幾處凸出的五官顯露出來。
因了夜色與燈光共同的作用,那顯露在光影之中的五官呈現出奇異的觀感。那些飽滿凸出的線條更為圓潤奪目,而那些凹陷的部位則幾乎就變成了一個個漆黑的孔洞——艷麗完美的更顯耀眼,沉肅幽深的則愈發冷寂……
強烈的對比度在這深夜寂靜的佛像洞窟之中,將神秘的氣息放射到了最大的程度。
只有菩薩像前,那個全身隱藏於玄黑之中的人影,才是唯一沒有被奇異的光影分割開來的存在。
一襲巨大的黑袍,將那人從頭到腳嚴實蓋住,只留下一雙湛藍的眸子,熠熠閃爍在昏黃的光暈中,帶著默默的薄涼。
他——正是——艾山……
…………
洞窟之外,玉山的咄咄逼問令艾山心下升起無限的悲涼……
秘色與玉山,這是這個世間他最愛的兩個人啊!他怎麼會躲開他們,怎麼會捨得不與他們相見!
可是……他必須這樣做,必須這樣做啊……
他不能將那一切的真相告訴給玉山聽,更不能將自己還活在人間的真實讓秘色知曉……他寧願就這樣靜靜地離開,寧願就這樣任憑思念撕破靈魂也要壓制住去見秘色的渴望!
不能告訴玉山……
不能告訴秘色……
只能讓自己獨力背負這一切,只能讓這個秘密爛在自己的心底,再不讓旁人知曉……
艾山幽幽回身,隔著洞窟幽深的門道望向洞窟之外。雖然不過是一門之隔,但是夜色的幽深與洞窟的幽暗卻將兄弟兩個人截然隔開,誰也看不見誰。
可是艾山卻似乎望見了弟弟,望見了他一身白衣飄飛如蓮,眉間殷紅妖嬈無限……
雖然,雖然一次次地看到玉山與秘色在一起時的甜蜜細節幾乎要撕碎了他的心魂,但是艾山卻依然開心,開心上天能夠賜給他這樣一個完美的雙生弟弟,才能夠讓他在即將離開的時候,不用擔心秘色孤單,不用擔心秘色會因為他的離去而悲傷……
愛她,就是要在自己遠行之前為她搭建好一個穩固幸福的未來;而自己的雙生弟弟,有著同樣相貌、有著同樣深愛的弟弟,無疑會是最佳的人選。
只有看著他們相親相愛,自己才能放手離去;只有看著他們繾綣情深,自己才能含笑走開……
自己的秘密,就讓自己好好地帶走吧,不要告訴他們,不要讓他們知道一絲一毫……
留給他們完整的幸福,就算他們有一天會怪自己,也沒關係……
就在玉山以為等不到艾山的回答,他幾乎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衝進洞中與艾山直面追問之時,艾山的聲音從洞中,穿過昏黃的燈光與幽深的夜色,空空飄來,「玉山……你知道嗎,你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都一直喜歡穿著一身黑色?」
「那是因為,黑色在我心中,是最為安全的顏色。黑色能夠將所有的一切都掩蓋住,不暴露自己,不讓別人看清自己……玉山,可能你從來也不知道吧,其實我是個膽小的人,我對週遭的一切,我對叵測的未來,充滿了擔憂與疑慮……」
「可是,我卻不得不扮作勇敢。因為我是父汗的長子,因為我注定是回鶻的君王,所以我必須要強裝勇敢,用一次次拼了命的努力來贏得父汗的頷首與臣子的讚賞……玉山,你一定不知道,無數個夜晚,我曾經在心底埋怨過老天的不公。我們是雙生的兄弟啊,如果我能夠在母親的腹中多停留一個片刻,那麼我便不用承擔起長子的責任,而那些東西就會由你來承擔……我暗暗地夢想著,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
「可是就連我那一點點可憐而卑微的夢想都被上天打碎,你的身子出了狀況,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成為徹底無法承擔起任何責任的人,所以父汗與整個回鶻的希望便全然都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再退無可退,我只能使勁攥住心底的恐懼,裝作勇敢地向前挺身站起!」
「玉山……可能你也看出來,我的性格是狂躁不羈的,或許有人會認為那是勇敢與自信的表現,但是我要告訴你——不是的,一切都是正好相反的……因為我害怕,所以我要在表面上佯裝強勢;越害怕,就越狂躁……」
「尤其,這幾年來,父汗早已仙去,你又不在我的身邊,整個回鶻的擔子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肩上。我既要平衡朝堂之上的各派爭執,又要殫精極慮地憂心周圍國家的異動,更要絞盡腦汁讓百姓生活得健康安樂……玉山,你知道嗎,我好累,我好累……我有時候真的想從現實中抽身逃脫,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過幾天平和安寧的日子。再也不用管朝堂,再也不用管回鶻……就我一個人,靜靜地、靜靜地,只為了我自己而活……」
洞窟中的聲音漸漸地黯然了下去,門口的玉山用手緊緊扣住旁邊的土牆,虯結青白的指節暴露了他強自壓抑的驚怒,指間涔涔流瀉的黃色土粒更像是傾瀉而下的絕望……
艾山輕輕咳了幾聲,重又開言,「這一次我意外地跌落山崖,被流沙掩埋,沖得好遠。又被波斯途經的駝隊救走,一直走入了玉門關。開始,我真的是非常擔心秘色,擔心回鶻,但是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我心中的憂慮漸漸散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和舒暢的感覺……彷彿天大地大,彷彿日月清風,我好像第一次學會了獨獨為了自己而活著,第一次心中僅僅想著自己的渴望……」
「我突然覺得,我之前愛回鶻,愛秘色,其實那都是因為日日處於那種環境的原因,其實我更愛的是我自己,更愛的是這種無憂無慮、清淨自在的感覺!從此再也不用擔心什麼,再不用借助黑色來掩藏內心的恐懼,我感到好快樂,好快樂……」
「所以,玉山,我不想讓你們知道我還活著,我不想再重新回到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裡……請你放過我,請你讓我繼續過這種清淨自由的日子吧,好嗎?」
一大片牆土從玉山的指間嘩啦整片掉下。玉山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使勁砸向土牆,「那麼秘色呢!你想把秘色怎麼樣?你想把霽月怎麼樣?!」
艾山虛無的嗓音從洞窟中幽幽飄來,「秘色……玉山,如果你覺得她珍貴,如果你還愛她,就把她拿走吧,就把她變成你的女人吧……霽月還小,我們的血緣又幾乎是一樣的,所以他會將你當做親生的父親……玉山,包括回鶻的王位,你也一同拿走吧!」
「我受夠了……儘管我也還愛著他們,可是一見到他們我就會想到自己曾經的那些不快樂的日子……所以我不要再見到他們,我要躲開他們,給你吧,都給你吧,好嗎?」
玉山幾乎咬碎鋼牙,拳頭又是猛擊土牆,一絲絲殷紅的血從皮肉與泥土的摩擦面上幽幽滲出。他卻不覺得疼,因為有更加血淋淋的傷口戳在心上,因為有更為深重的疼痛從心底蔓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