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往情深深幾許
同樣的幽藍夜色,同樣的新月如眉。
胡姬焦急地坐在燈燭的光影中,側耳緊聽著隔壁院落傳來的哪怕任何一絲聲響。
晚飯剛過,李存勖竟然毫無預兆地來了秘色的院子,讓胡姬緊張到難以自持……
憑借一個女人的直覺,甚至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那九五之尊的李存勖已經對秘色動了男女之情……
帝王對女色的追求,早已被披上了人世間最為高貴與神聖的色彩,別說帝王們自己早已經視為了理所當然,甚至週遭人也只會欣羨著說那個女子得到了上天的眷顧,而不會有人去問那女子的心中是否願意……
所以,李存勖今夜的突然不請自來,便讓胡姬生出了濃重的憂慮。
而自己又被一干御前侍衛擋在門外,不許自己踏入秘色的院落半步,只能守在自己的房中,心急如焚……
胡姬從那天馬球場上發生的「刺客」事件中,便已經知道,少主已經派人潛入了宮廷,所以她不得不給少主的人發出了求援的信號,可是卻久等不來,急得胡姬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衝到那邊院落去!
……
忽地,一縷清風從門縫間吹入房裡,蠟燭的光束在風中妖嬈的搖曳了幾下之後,悄然熄滅,只留下一線純白輕煙,在夜色月光中,裊裊上升。
胡姬心下驀然一緊,剛做好隨時反擊的戒備,忽地聽到桌案另一端的黑暗裡傳來幽幽的一聲歎息……
胡姬的心倏地放鬆下來,眼角竟然不自覺地微微濕潤了……
胡姬也沒有點燈,只是遙望著那不見五指的黑暗,幽幽地說,「竟然是你,親自來了……」
……
桌案那邊,依然靜寂無聲,胡姬的心下一片薄涼,「你心裡,始終還是放不下她嗎?即便你已經自願放棄了這一切,即便你已經擁有屬於你的另一片世界,你卻依然還要拋開一切,不遠萬里地趕來這裡,是嗎?」
黑暗裡,又是幽幽的一歎,一個清雅如新月的嗓音,徐緩著、柔軟著傳來,「我,無法不來……」
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沒有濃墨重彩的裝飾,沒有深情萬種的告白,但是胡姬的心下卻是更為酸楚——她太瞭解他了,她知道他這一句話便已經是最為深重的傾訴,這一句話分明是生命自身的呼喝……就彷彿,他整個人,整個生命,時刻為了那個人而準備著,一旦她有風吹草動,他便會閃電一般奔來。
這不是思考的結果,這根本是本能的反應……
胡姬在黑暗中愴然一笑,「我想,你也總該知道,其實你本不必來的……那天在馬球場,已經有人奮不顧身地救了她,他對她的情不比你淺,不比你薄……」
黑暗中傳來幽幽的一笑,就像夜空之中的如眉新月,裊裊彎彎,「我知道……可是我,卻管不了我的心;縱然知道一切可能是徒勞,縱然知道一切依然晚了一步,可是我必須要來到她的身邊,看著她安好,看著她微笑……不然,我會被焦急折殺,會在憂心之中焚燒……」
…………
胡姬聞言,心下無法遏止地愀然一疼,禁不住恨聲地說,「你!你怎麼這麼傻!」
黑暗裡愴然一笑,「呵……是啊,我怎麼這麼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遇到她,我便會變成一個傻子,全然忘了自己,全然學不會自我保護,只能呆呆地望著她,只能癡癡地守著她,待到她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悄悄地離開她……」
那聲音微微頓了頓,又重新昂揚起來,「可是,似乎人心就是這般地奇怪……我寧願自己這麼傻,心甘情願為了她變成傻子……」
胡姬的嗓音裡閃過一絲鏗鏘,「你!這個世上還有那麼多的好女子,你何必就為了她一個人這般苦著!」
黑暗裡又是明月清風一般的淡淡一笑,「是啊……只是可惜,世界之大,並非我一人之心啊。我的心小到只能容得下一個人,我的眼睛也只學會了只跟著一個人的身影轉動……而且,以我現在的身份,更是早已經將萬丈紅塵皆拋開,就算世間再多女子,與我,又有何干呢?」
…………
淚,一滴滴一串串,從胡姬的頰邊滑落。
她好慶幸,自己沒有點燈,能夠藉著黑暗,放縱自己的淚,肆意跌落。一直知道會是這樣,其實早就認命會是這樣,可是自己心底總有小小的僥倖,跳躍著裊裊的火花,期冀上天終有奇跡發生,祈禱自己的心終有一天會被他看到……
或者說,這樣說又是不對的。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聰明如他,其實早已經看穿,早已經看透,可是他卻裝作不知道,只將她當做沒有性別的兄弟,只是將她當做親近的朋友……
最需要的時候,他會向她請托,求她陪著那個人遠來後唐,求她幫著那個人冒充綠腰舞孃,求她——待那個人如他,拼盡全力,護其周全……
他從來不把自己對於那個人的情,對她稍作掩飾。這既是一種信任,卻又是一種凌遲一般的折磨啊!
胡姬多想重重搖醒他:「我也是一個女人,我也是一個女人啊,也是一個發瘋了一樣地愛著你,寧願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啊!我不是你的兄弟,我甚至不願意當你的朋友,我不想承擔起你的請托,我不想保護那個奪走了你的心的女人!我想你像望著她那般地看著我,我想要你——想著她那般地記著我啊……」
……
聽見胡姬隱隱的抽泣之聲,一隻纖長如玉的手穿過夜色,緩緩握住了胡姬的手腕,「璃兒,我——又說錯話了,是嗎?我都忘了你也是個女子呢,我都快忘了答應了你的義父母,要給你找一個好人家呢……你是在怪我嗎?璃兒,我發誓,後唐的事情了結了,我一定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不會讓你再孤單一人了,好嗎?」
胡姬凜然一寒,深深望著那支攥住自己手腕的纖長的手,無限留戀,卻又無限心傷,終於還是忍不住地一揮胳膊,揮開了那支手,激動地站起身來,沉沉吼向黑暗,「你!你混蛋!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麼,你明明知道誰是我想要的人,可是你卻一直裝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胡姬淒愴地仰望窗外的新月,渾身輕顫,「對她,你是真的傻到無可救藥,心甘情願地讓自己變成傻子……而對我,你卻是在裝傻,你用你無可比擬的智慧作為武器,來逃脫我,來刺傷我……」
……
黑暗中又是一片靜寂……
胡姬望著那片無形卻又無限的黑暗,愴然搖頭,「你又不會說話了,是嗎?就如同你這十幾年來一樣,一遇到緊張的事情,你便本能地選擇不再說話……你寧願將郭老神醫的神跡化為烏有,你寧願將我殘忍地關閉在你的沉默之門的外面!你就在你自己的沉默裡,獨自守著那個人,獨自守著那個秘密,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黑暗中傳來的歎息,悠悠飄散,就如同這無垠蔓延的夜色,無形亦無邊。
胡姬發狠地吼道,「好!好……你這樣對我,我又何必那般對你!我跟她日日形影不離,你以為我就什麼都不告訴她嗎?我要告訴她,什麼是買色茲色又麥,我要告訴她這些年來你都經歷過什麼!我要讓她良心不安,我要讓她在自己以為剛剛獲得的幸福中悔恨地戰慄!」
黑暗中停頓了良久,方才飄來一線歎息,「好啊,你去告訴她吧,我早已經不再留戀這片紅塵,你替我做了決定也好,就在你面前,就在她身畔,涅槃歸去,再不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