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何如當初莫相識
可敦城外,高高的山崗上。
瑩白雪原,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秘色擁著自己的腿,蒼涼地望著廣闊的雪原,任憑兩隻純白的幼狼,叼咬著自己的裙擺,玩耍嬉戲。
天地之大,雪原蒼茫,為什麼總覺得似乎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容身之地?
自己,彷彿總是出現在別人的夾縫之中。從來沒有想過加害於人,卻總是不經意間帶給身邊人,重重的傷害。
烏介可汗如此。
陸吟如此。
米娜瓦爾如此。
蘇裡唐和艾色裡汗亦如此。
或許,還有耶律嫣然;如今,再加上太和公主……
難道,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所有的人,都因自己而不快樂;自己,就更是滿心痛楚……
不如離開。不如,歸去……
遠離這些煩擾,遠離這些紛爭。
如果能夠讓身邊所有的人幸福,那麼上天啊,就請讓我離開……
去哪裡都好,只要,離開……
……
「沈——秘色?」山崗之下,有玄色的駿馬昂揚奔來。馬上所坐之人,紫貂輕裘,墨綠色的錦袍之上,朵朵粉嫩桃花。
秘色本能地點頭。那馬上之人突地調轉馬頭,本來要向城中奔去,此刻卻提韁踏上山崗而來。
雪原反射的陽光,逼得秘色睜不開眼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待得近了,方才認出,這不正是契丹的那位少年剔隱——耶律億!
桃花般的少年,望見秘色,不由得笑了。那笑嬌艷而燦爛,宛如林海雪原中一枝怒放的桃花,「怎麼會自己坐在這裡?你是大唐的人呢,草原上的風會凍壞你。」
秘色的臉悄然一紅。多虧事先已經在這寒涼的空氣裡,凍紅了臉頰,否則真的會洩露了自己的羞澀,會被耶律億窺破了心事去。
這臉紅,是來自那夜的記憶,那次的契丹飲宴,正是桃花一般的少年耶律億救了自己,又為了掩人耳目,而與自己有了淺嘗輒止的肌膚之親……
雖然,秘色努力地將那次的記憶,當成是一個恩遇、一個意外,畢竟那都是突發之舉,無關感情,不含慾念。但是,耶律億那桃花一般紛紛揚揚飄落在自己肌膚之上的吻,卻似乎早已烙印入記憶,被時間烘焙出灼熱的溫度。以為已經忘記,卻在此刻,鮮活跳躍著重新甦醒……
「原來是耶律剔隱,宮奴秘色給剔隱施禮……」秘色盈盈下拜,被耶律億搶先一步托住了手肘。
秘色淌著了一般,連忙將手肘從耶律億掌中躲開,「沒事的,秘色正是想來吹吹風,這山野之間的風雖然寒涼,可是卻也有著蕩滌心胸的功效呢!」秘色站起身來,青絲編成的髮辮,蓬鬆的髮梢,一左一右,飄揚在雪域的風裡。
耶律億瞇著眼睛望住秘色,她的話,她的神情,都明白地訴說著她的悲傷。那悲傷並不濃麗,沒有張揚的情緒,不會傷到週遭的人,彷彿只是被深藏在她自己的心底,遊蕩成雪域的流風,寒涼、透明。
……
耶律億別開眼神,望向秘色腳邊,兩個雪團一般潔白又淘氣的幼狼,正瞪著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望著自己。耶律億淡淡輕笑,「這兩個雪狼,是你的跟班?」
耶律億用了「跟班」這個詞彙,果然引得秘色微微展顏,「它們哪裡是我的跟班啊,我是它們的跟班才對。只要天色一亮,這兩個小傢伙便不安於室,兩個一起扯住我的裙擺,不由分說就往外走,就像兩個頑皮的孩子……」
秘色眸中淡淡流溢的溫柔,投射在耶律億眼底,開成清雅的蓮,蕩漾著水波清清。
耶律億心底,愀然一疼,沉下眸子凝望秘色,「是不是,因為,嫣然?……」
耶律嫣然……對啊,耶律嫣然是他的妹妹呢,耶律嫣然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耶律億自然瞭然於胸。秘色寧靜抬眸,坦然地回望耶律億,「是。但,不全是。」
耶律億瞳孔幽深,「難道,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除了嫣然,還有別的人曾經令你傷心?」
原來耶律億這段時間回了契丹。契丹國內各部貴族為了爭奪部落聯盟首領之位,彼此之間的矛盾已經達到了白熱化。祖父勻德實生前沒有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抱憾去世。耶律億歸國輔助伯父釋魯,奪得部落聯盟於越之位(相當與宰相,史稱「總知軍國事」,掌握聯盟的軍事和行政事務)。
……
秘色低低垂首,纖細柔白的頸子在雪原的寒風中,尤顯楚楚動人。良久,秘色揚眸,串串淚光不自禁地閃現在眸子裡,「不是的……不是有人讓我傷心……而是,而是我又令更多的人,傷心……」
秘色的淚,不知怎地,點點灼傷了耶律億。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會去主動傷害到別人,引得他人傷心呢?即便是耶律嫣然,耶律億也知道,那不過是因為秘色的出現,恰好破壞了耶律嫣然布好的局,激發了耶律嫣然的好勝心……可以說,秘色帶給耶律嫣然的所謂「傷害」,純粹都是耶律嫣然的個性使然,與秘色本無關的……
耶律億深深凝望秘色,她本就纖弱的身子,裹在翠色的衫子裡,立在白雪哀哀的山崗之上,迎著雪原上鼓蕩的寒風,彷彿隨時可能隨風而去,抓都抓不住……
耶律億心頭驀地一熱,一句話不經大腦便脫口而出,「那麼你,難道沒想過離開?」
秘色回眸,蒼白的臉頰仿若透明,「想過啊。就連現在,都一直在想。可是,我能去哪裡呢?回大唐麼?山迢水遠,我該如何走得出這片草原?……世界雖大,除了大唐,除了回鶻,我還能,去哪裡?」
耶律億的心,被深深地揪痛。秘色就像碧色的紙鳶,隨時可能乘風而去,而這紙鳶身前,只有一個自己……如果自己再不及時伸手,恐怕那紙鳶就要永遠地飄走,再不得見……
耶律億垂下眸子,定定地凝望秘色,「想沒想過,跟我去契丹?契丹,雖然沒有大唐風雅富庶,或許也比不上回鶻曾經的強盛,但是契丹同樣有遼闊的草原,有自由的空氣,有勤勞爽朗的子民……在那裡,開心了便可以自由歌唱,天上的飛鷹,水中的游魚都會為你唱和……」
「更重要的是」,耶律億停下來,用雙手握住秘色的肩頭,柔柔地,讓秘色迎著自己的眸光,「更重要的是,那裡沒有人認識你,你可以拋開曾經所有的憂傷,重新開啟一段新的人生。秘色,你該獲得幸福,你該擁有快樂的一切……」
耶律億深深地凝望秘色,其實他心底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只想用自己的眼神靜靜傾訴,他希望秘色能夠讀懂,「還有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契丹,會有我陪在你的身邊。我會給你擋開所有的悲傷,我想為你摘來天地之間所有的快樂和幸福……」
……
清風吹逸,心思空靈。這一刻,耶律億渾覺自己似乎神遊彼岸,隔著雪域間浩渺的風,凝視著對岸的自己。
這般的脫口而出,這般的迫不及待……
難道說,這種情感、這份情愫,其實早已經埋下,只是自己一直未能察覺,或者一直是自己在努力壓抑著自己?
不過是一段毫無預兆的萍水相逢。輕輕的吻,柔柔的擁抱,淺嘗輒止的熱情,戛然而斷的交往,怎地會偏生藏了一顆籽,在自己深深的心田?從未覺察,然一旦覺察,便已經是籐蔓蜿蜒,枝葉繁茂!
情之一字,多麼奇妙。有的人守了一生卻終不可得,有的人萍水相逢卻是牽絆一世……
從來只料定自己的此生要為契丹的龍興而拚搏,卻沒想到竟然也能被兒女私情費思量……
耶律億的心臟狂跳,手指冰冷,全身的血液彷彿都集中到了眸子的凝視——彷彿等待一個宣判一般,等著秘色的回答。
或者升天,或者遁地。一切的一切,竟然便全都交由這纖弱的女子,唇瓣所繫!
……
秘色迎著耶律億探尋的目光,可是自己的心思卻被飄忽湧動的風,扯得杳遠。
契丹……又是一個神秘而遙遠的地方,那裡的一切一切直如謎團,彷彿遠隔自己萬水千山。難道,真的可以去那個地方麼?
難道,那個地方就真的可以逃開心傷?
秘色調回心神,艱難地開口,「耶律剔隱……謝謝你的提議。不過,讓我考慮一下,好麼?
耶律億沒有放鬆自己的凝視,鄭重地告訴秘色,「我此次歸來,是為了給蘇裡唐的婚禮道賀。元日是他們大婚的正日子,第二天一早我便要返回契丹……契丹國中目前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處理,所以我不能再留在回鶻牙帳城哈拉和林了。所以,秘色,你一定要在我離開之前做好決定,否則我這一去,不知何時再有機會到回鶻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你……」
一想到,可能真的將很難再見到秘色,耶律億的心重重地一痛,他握住秘色肩膀的手,不覺加重了力道,「秘色,我希望你慎重地決定!我會在可敦城東門,等你到巳時,我希望能夠看到你,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