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辛苦最憐天上月
十一月,草原上最冷的冬天,姍姍而來。
不過,最冷的並不是帳外的呵氣成冰,而是秘色一顆疲憊酸痛的心。
耶律嫣然懷孕的事件沒有最終將秘色逼上絕路。秘色只是想活下來,多活幾天,能夠好好地補償一下那些自己有意無意虧欠了的人。
可是如今,秘色卻後悔自己當時選擇活了下來。如果當時已經離去,便不會眼睜睜接到這樣的消息,便不會捧著自己碎裂成瓣瓣的心,卻無淚可流。
可敦城剛剛接到可汗的王令,說要將劫擄而來的大唐太和公主嫁與蘇裡唐!
……
這位太和公主,本是大唐用以示好黠戛斯的一步棋,唐皇下旨將太和公主下嫁給黠戛斯可汗莫倫思,要的正是黠戛斯可以從西北扼制回鶻,可以隨時與大唐聯手,東西夾擊,隨時可以擊潰回鶻!
恰好要從大唐到達黠戛斯,除非要走過漠北極寒之地,否則必然要從回鶻邊境穿越而過,所以烏介可汗便聽取了耶律嫣然的建議,派兵公然將太和公主劫下!
對此,大唐自然動怒,但是烏介可汗手中已經有了太和公主作為人質,偏這位太和公主又是當今唐皇非常鍾愛的小女兒,所以大唐投鼠忌器,便也只好作罷。
一位大唐的公主……最好的安排自然是讓她生育下回鶻王室的子嗣,那麼回鶻與大唐之間便自然而然地再度成為姻親。以大唐的文化禮教來說,自然不能再肆意出兵攻打自己的姻親之邦!
蘇裡唐,他既然生在帝王家,那麼天生便要背負帝王之子的責任。無論是幼時成為黠戛斯的質子,還是今日要以婚姻來維繫回鶻與大唐的姻親邦交!
所以,他,又怎麼能,反對?
況且,此事,烏介可汗早已經答應了耶律嫣然的。就算蘇裡唐拒絕,鑒於契丹的勢力,烏介可汗也必然順從耶律嫣然的要求,而強迫蘇裡唐答應!
……
這日午時,那位太和公主就將被送到可敦城來。烏介可汗的意思是,讓「小兩口」先培養培養感情,大婚之期便定在元日(新年)。
由於太和公主遠來草原,諸事不明,於是耶律嫣然更是體貼地提醒烏介可汗,將同樣來自大唐的秘色派至太和公主身邊,作為公主的專屬宮奴。
這叫秘色,情可以堪!
……
心思悠悠,時光飛逝。秘色混沌中已經不知是何時辰,只是聽得帳外一片人聲馬嘶、車輪雜沓之聲。
接下來一個清脆的嗓音報道,「太和公主駕到——」
秘色的心突地驚跳,她連忙收拾心神,俯伏於地。
輕輕的,輕輕的,彷彿一陣寒梅的幽香,隱隱暗暗吹拂於鼻息,一幅鵝黃的裙擺款款溶進視野,緩緩在自己眼前站定。
雙臂被輕輕地握住,一聲嬌嫩如二月鶯啼的嗓音,柔柔敲入耳鼓,「姐姐請起,切勿多禮……」
秘色愣了。呆呆抬起眸子,定定望住眼前頭梳雙鬟望仙髻,身著明黃宮裝,眉間簪紅梅花鈿,眼角飾淡淡鵝黃,頰貼畫靨的嬌美女子。
幾乎忘了君臣之儀,如此這般直視一位當朝公主,這在大唐時,該當重責的啊!意識到自己的失儀,秘色慌忙再度跪倒,口中諾諾,「公主殿下恕罪,民女乍見大唐來人,驚喜之下忘記禮儀,萬望公主恕罪……」
那嬌柔秀美的公主再次將秘色親密地扶了起來,「姐姐,你見外了。在這陌生的回鶻,你我既然都是大唐子民,便是可以彼此依賴的親人,何必還叨念著那些勞什子的禮儀!姐姐,我以後就稱你為姐姐,可好?」
秘色的心恍然一熱。這是誰啊,這可是大唐金枝玉葉的公主殿下,如今竟要稱呼自己為姐姐,這可是何等榮耀之事啊!
雖然禮節之上算是僭越,但是這畢竟是公主殿下的要求,難道要違拗麼?
秘色只好輕輕點頭。心下對這公主的印象,便好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
受寵若驚,本來就該投桃報李的,不是麼?
……
相處下來,秘色忽地改變了自己當初的悲抑,心底甚至開始暗自慶幸,遇到了這位大唐而來的太和公主。
雖然她貴為公主,但是卻成為了秘色來到回鶻之後的,第一個知心的朋友。
或許是同在異國的尷尬境地,或許是公主善良的天性使然,所以公主這個身份並沒有給秘色與公主之間的交往,造成太久的障礙。很快,兩個人便已經跨越了身份的鴻溝,成為了真正推心置腹的小姐妹。
秘色每一天都在費盡心思地給太和公主講著草原上的一切風俗習慣,幫助公主適應草原的生活。可是太和公主對這些似乎毫不在意,她主動地問秘色最多的,便都是有關蘇裡唐的點點滴滴。
雖然心痛,但是秘色只能裝作不在意,盡心盡力地給太和公主與蘇裡唐製造相處的機會。
然後,自己,偷偷,走開……
……
冬,益發地寒冷了。
草原上的狼群,愈益地猖狂。
它們不但襲擊遊牧於外的牲畜,更是悄悄潛入了可敦城周邊,開始在可敦城內外製造禍端。
牲畜死傷無數,甚至有可敦城的居民也受到了攻擊。一時間可敦城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迫切盼望官府能夠給一個解決之道。
身為回鶻惕隱,蘇裡唐自然責無旁貸,他鄭重下令要圍捕可敦城周邊的狼群,以確保一方的平安。
這本是件危險的事情,可是太和公主竟然興奮異常,她纏著秘色一個勁兒地嘮叨,「姐姐,我好想去看哦!蘇裡唐他一定英勇又威武,我好想親眼看到他捕狼的情景啊!」
秘色皺眉,「公主,這可是太危險了啊……我們本身並無自保的能力,跟在惕隱身邊,恐怕只會讓他分神。還是,不要去了吧……」
太和公主嬌柔地扯住秘色的衣袖,泫然欲泣地望住秘色,「姐姐,我真的好想去啊。能不能,你幫我去勸勸蘇裡唐?」
秘色無奈,「好,那我去跟蘇裡唐的貼身侍從阿布列克說說看,看他能不能幫我們說服惕隱。」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阿布列克就回到了秘色帳中,臉上微赧,「公主,秘色,對不住了,阿布列克沒用,沒能說服惕隱……不過……」,阿布列克頓住話音,悄悄挑眉看了看秘色。
太和公主一見似有異樣,連忙追問,「阿布列克你快說呀,不過什麼啊?是不是還有轉圜的餘地?」
阿布列克說,「回公主殿下,是這樣的。惕隱問小的,這事兒是不是秘色請托的,小的只好如實回答。然後惕隱說,既然是秘色請托的事情,那就要秘色親自去見他。」說到這,阿布列克又頓了頓,再瞥了瞥秘色,「惕隱強調說,只許秘色單獨前去,否則,不見……」
……
秘色皺眉,努力壓抑心底**漣漪。
自己有多久不曾單獨見過蘇裡唐了?該是,自從發現了耶律嫣然與蘇裡唐的曖昧之時吧,無數次拒絕了蘇裡唐的深夜來探,甚至以性命相脅不許蘇裡唐近身。雖然看到蘇裡唐眸子裡那細細碎碎的傷痛,但是依然咬緊牙關,不允許自己心軟。
如今耶律嫣然已經許久沒有來過可敦城了,據說是在牙帳城哈拉和林中全心全意地保胎。烏介可汗也被耶律嫣然以這個孩子的名義死死地拽在身邊,幾乎是寸步不離。
可是,秘色卻永遠忘不了耶律嫣然的話,忘不了耶律嫣然輕撫小腹時眼神中的輕蔑與挑釁……
自己不過是蘇裡唐的一個玩物吧……又何必那麼當真?
如今蘇裡唐更是即將迎娶這個世界上最為高貴的大唐公主,偏生這位大唐公主又是這般地善良和美麗……
自己,就更應該從他身邊,退開。不是麼?
可是他卻又要這般處心積慮地想單獨見自己,又是為何?
……
太和公主一聽得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立馬擁住秘色的肩頭,可憐兮兮地撒嬌,「姐姐,求求你啦。你就替太和去一下嘛。求你啦,姐姐……」
秘色只好投降,心下是幽幽的歎息。
跟隨阿布列克來到蘇裡唐帳前,秘色忽地感覺鼻子一酸,眼中已經不覺籠起了淚意。
眼前的一切,還都是以往的模樣,可是已經物是人非,自己的心境早已沒有了當日的歡喜。
阿布列克挑開帳門,秘色凝立在門口,腳步遲疑。
帳外的天光,藉著帳門的挑起,一條條一徑徑篩入帳內,秘色看得見,那黑袍的少年,正背身站在帳內的幽暗之處,帳門篩入的陽光,為他週身,勾勒出一道霧氣氤氳的金色輪廓。
幾日不見,這孩子,竟然又偷偷的長大了。如今看去,已然是一個昂藏的男子了。
……
一步一步,走向蘇裡唐。秘色不會忽略掉,隨著自己每一個腳步聲,蘇裡唐的肩背都會縮緊一點,彷彿點點堆積著層層的怒氣,只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便盡數地爆發出來!
秘色盡量將自己的表情放得平緩,面容之上波瀾不驚,「惕隱,秘色來了。」
一聲輕輕的「惕隱」,便輕易地引爆了蘇裡唐努力克制著的熊熊怒火!他猛然轉過身來,藍眸直視秘色的眼睛!
「惕隱?!你再給我說一遍看看!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就像曾經叫過的那樣!」
秘色的心微涼輕顫。就像曾經叫過的那樣……名字的確可以開口呼喚,但是心中的感情呢,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經的地方,所以就算一個空空的稱呼,又有什麼意義呢?
秘色垂下眼瞼,輕輕地說,「惕隱,身為宮奴,秘色只應該稱呼您為惕隱。曾經的種種,秘色都已忘記,還望惕隱不要怪罪……」
「曾經的種種,你都已經忘記?」蘇裡唐黑袍的身影,如一團疾風挾來的烏雲,猛然欺至秘色眼前!
秘色驚聲吸氣,不解地望向蘇裡唐。只來得及看清蘇裡唐湛藍眸子裡一團籠起的霧靄,便已經被他攫住,唇被他狂狷地吞沒!
本來以為已經遠離的,本來以為已經忘記的,卻剎那間都從記憶中蹦跳而出,鮮活著強烈沖刷著秘色的感官!
蘇裡唐靜靜地笑了,湛藍的眸子凝注秘色。
秘色說完,也猛然知道了答案,臉頰羞紅著,不依地望著蘇裡唐,「艾山你,故意的!」
秘色忽地又是滿眼憂色,「可是,艾山……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應該不讓公主去!實在是太危險了,我又無法勸服她,你去跟她說,她會聽的!」
蘇裡唐眨了眨眼睛,「那個公主,她想幹什麼都與我無關。我所在意的,只有一個你罷了!」
秘色神色一黯,「蘇裡唐,別說孩子話。她怎麼跟你沒關?她是你未來的妻子,還有一個多月,你們定在元日的婚期就要到了!」
蘇裡唐垂下眸子,牢牢鎖住秘色的眼睛,不容許她別開眼神,「秘色,你在躲我,就是為了這個,是麼?你聽我說,生為回鶻的惕隱,很多事情我是不能夠拒絕的。但是,你一定要記住,親事要結,這個我無法選擇;但是我的心我可以選擇的。而這裡」,蘇裡唐抓住秘色的手,按上自己的胸膛,「這裡,無論現在,還是未來,都——只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