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鸞鏡朱顏驚暗換
耶律嫣然的夢,朦朧飄忽。
四周堆滿一團一團輕飄飄的白霧,耳畔一波一波蕩著山谷間游動的風。
耶律嫣然只覺得自己的身子懸在半空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像是枯敗的落葉,像是失了線的紙鳶。孤孤零零,飄飄蕩蕩,找不到來時路,望不見前進的方向。
迷茫。恐懼。
想要呼喊卻叫不出聲。想要降落卻渾身使不出力量……
儘管神智尚在沉睡,耶律嫣然也知道,自己是跌入了深深的夢魘,只能無助地在噩夢中顛簸,費勁氣力也無法讓自己早早醒覺。
是夢。其實又非夢。
因為這夢中的一切,分明就是現實生活的重演,就是那次山壑跌落在腦海深處的重新回放!
那麼恐懼,那麼恐懼。
幾乎眼睜睜看著生命一點一點地從自己身體裡遠去,卻根本沒有自救的力量,只能任憑命運將鎖鏈套住自己的脖頸,狠命地向死亡拽去!
那一刻,自己是最孤寂的靈魂。看著烏介可汗和蘇裡唐都奮不顧身地朝秘色躍去,耶律嫣然的心魂一片黯然……
她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宮奴;而自己是回鶻的皇妃,更是契丹的公主啊!
那些自己在意的人呢?那些俯首低眉地順從著自己的人呢?
他們都在哪裡?他們為什麼都不來就自己?
契丹。阿爹。億哥哥……
至此方知,你們不是不愛我——你們只是,愛我愛得不夠深……
至少沒有那一對父子奉獻給沈秘色的愛深!
……
跌落……
跌落。
就當耶律嫣然幾乎放棄了對於生的留戀,微微閉住雙眸,等待著死神的降臨時,忽然視野中出現了一個黑衣的身影,一雙湛藍如碧空的眸子,專注地凝望著她!
是誰?
耶律嫣然詫異地睜開了眸子,只見到一個風姿絕美的少年,黑色的衣袂在山壑的風中飄蕩如大鳥的羽翼,身子筆直向下,一直衝到了自己的身邊,雙臂橫抱住自己的身子,截住了下降的速度!
是蘇裡唐!
他不是正把全副身心都放在秘色的身上?他怎麼會突然來救自己?
耶律嫣然迷茫地聽隨蘇裡唐攬住她的身子,向橫向騰躍,一步步攀住山壁支出的籐蔓樹枝,一點一點向上,勉力尋找著求生之路!
……
任何人,在生與死交匯的剎那,都會變得格外脆弱吧?
任何人,都會把挽狂瀾於即倒,救自己於危難的恩人,看做世間最偉大的英雄吧?
任何人,對於一個人、一件事的看法,都有可能在巨大的危機之前,發生瞬間的、根本性的轉變吧?
任何人,身臨絕境之時,都會將自己心中的人,滌淨篩選過後,重新歸隊排列的吧?
億哥哥……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了幾乎全部生命的人,在此時此刻,忽地從心底淡去,化為杳遠而虛幻的影,只閃爍成天邊的星斗,卻再也不是壓在心頭上的、重重的牽掛。
反倒是眼前這個黑衣的孩子——至少從他的年齡上來說還是個孩子,儘管外形已經一如烏介可汗一般高大而俊朗,儘管此時奮力相救時已經一如世間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反倒是眼前這個孩子,在耶律嫣然的心頭,輪廓愈益清晰,漸漸浮凸,直至,深深地鏤刻在了自己的心版上,成為鮮血淋漓、矢志不忘的印記。
天地之間,茫茫人海,在自己行將赴死的剎那,只有這個孩子奮不顧身地來救自己。
只有這個孩子啊……
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
不論要為之付出多麼大的代價。
也要將這個時刻定格成永遠,也要將這個孩子留在自己的身邊!
更何況,他還是回鶻的惕隱,繼任的可汗!
抓住他,就是抓住了回鶻的未來……
就算不是為了億哥哥。就算只是為了自己。耶律嫣然也要,牢牢地、牢牢地抓住回鶻的現在,和未來!
……
心思一旦堅定下來,一個人的意志力便會如出匣的寶劍,光芒立現。於是,那個糾纏著耶律嫣然的夢境,突地中止,耶律嫣然衝出夢境,頭腦一片清明。
是的。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要定蘇裡唐!
要定,回鶻的未來!
只有主動地出擊,才是自我保護的最好辦法。與其擔心沈秘色在未來再度破壞自己苦心孤詣構建起來的一切,那麼莫不如現在就主動出擊,搶先將蘇裡唐搶過來!
蘇裡唐……那個風姿絕世的美少年啊……
耶律嫣然的心不由得春風一蕩,眼角眉梢綻放出絲絲縷縷的溫柔。
……
曾經以為是避難之所的可敦城,突地成了秘色的又一個噩夢。
那曾經遠在牙帳城哈拉和林的耶律嫣然,近來忽地格外青睞可敦城,隔三差五便帶領著契丹的軍隊前來。
為什麼,為什麼?
她本來不是應該將心思更多地投注在哈拉和林,投注在可汗的身上嗎?
她不是想要一個可汗的孩子?
這些事遠比欺負她沈秘色來得更為重要吧,以耶律嫣然的頭腦和眼光,她怎麼可能捨本而逐末?
可是,一切都變得十分地詭異。耶律嫣然來到可敦城,根本沒有過多地將精力投注到秘色身上過,她只是頻繁地出入蘇裡唐的帳篷……
……
「耶律妃,我都說過了,上次之事請你不要過多掛懷,」面對著笑容粲然的耶律嫣然,蘇裡唐無奈地在心底微微歎氣,「實話告訴你說,其實我只是,想到了我的母親……」
「我在想,我母親當日在大漠之上準備赴死的那一刻,她的眼神也一定跟你那時的一樣吧,那般地絕望,那般地不甘……我多希望,那個時候也能出現一個人,救救她啊……」蘇裡唐湛藍的眸子裡劃過一道明麗的憂傷,「所以,耶律妃,我其實不是在救你,我是在救我的母親,在救我自己的心!」
原來是這樣……
耶律嫣然努力壓抑住心底翻湧而起的失望,努力保持住面頰上粲然的微笑,「不管怎麼說,艾山,你救了我,這就是鐵打的事實!」
是啊,是啊……不論是什麼原因,那一刻,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只有他奮不顧身地救下自己,這——就夠了。
況且,已經動了的心,如何再能平復?傾注了的感情,如可再能回到最初!
「耶律妃,對不起,請你不要稱呼我的乳名。只有父汗和母親才可以稱我為艾山。」蘇裡唐冷冷的嗓音直直地穿透耶律嫣然的驕傲,將耶律嫣然的心,切成一片一片。
耶律嫣然急痛之下終於按捺不住自己,「蘇裡唐!好,你好……既然只有你的父汗和母親才允許稱呼你的乳名,可是你為何同意沈秘色那個低賤的宮奴直呼其名?!」
「秘色……」蘇裡唐湛藍的眸子忽然溫柔一蕩,「秘色,她,怎麼能跟你一樣……她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自然叫得……」
望著蘇裡唐眸子裡潑灑而出的溫柔,望著蘇裡唐嘴角因了那個名字而微微綻放的微笑,耶律嫣然一瞬間幾乎燃燒成熊熊的火焰,直想燒盡這個世界,燒盡所有痛恨著的人!
……
「咯咯,咯咯……」耶律嫣然怒極反倒連聲嬌笑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極為好笑之事,直笑得花枝亂顫,直不起腰身來。
蘇裡唐被她突來的笑驚了一下,忍不住皺眉冷對,「你笑什麼?」
耶律嫣然笑得輕輕扶住自己的腰肢,「哎呀,我說惕隱,我剛剛想起了一個流傳在我們契丹的、來自黠戛斯的故事。故事裡面說啊,他們黠戛斯那個可汗莫倫思,有次喝醉了酒,一時興起,竟然分不清了男女,把一個唇紅齒白的男孩子當成了女孩子,給……咯咯,給——寵幸了!」
耶律嫣然依然在笑,笑得前仰後合。
蘇裡唐的臉上,卻籠起了幽深的霧靄,一層又一層,氤氳繚繞,漸漸遮住了蘇裡唐本來的表情,將那張絕世的容顏,僵化成一張木然的面具,再也看不到了任何情緒的波瀾。
耶律嫣然的笑終於漸漸止歇。一抹笑過之後的紅暈嬌艷地燃燒在耶律嫣然的臉頰,她媚眼如絲地瞟著蘇裡唐,「惕隱,你說,如果我把這個故事,詳詳細細、從頭到尾地講給那個沈秘色聽,她會做如何的反應呢?」
蘇裡唐咬緊牙關,眸子裡霧靄沉沉,「你敢!」
耶律嫣然嬌俏地撫著胸口,輕輕拍著,「哎喲,惕隱,你可嚇死我了……惕隱救了我的命,嫣然哪兒能那麼忘恩負義呢……其實嫣然也不過就是想好好地報答報答惕隱,只要惕隱給了嫣然這個機會,那麼嫣然便會跟你保證,這個故事會爛在嫣然的肚子裡,絕對不會說給第二個人聽……」
蘇裡唐的身子驟然一僵。湛藍的眸子裡再度籠起純黑的霧靄,一抹邪氣從那藍與黑交織的邊緣,乍然流瀉。嘴角輕輕一勾,一個邪邪的美艷的笑風情無限,「嫣然……這才乖……」
當一切終於結束,蘇裡唐毫不留戀地翻身穿衣,跌落在碎帛堆中的耶律嫣然彷彿凋殘的花朵,雙瞳空洞失色。
望著蘇裡唐轉身離開的背影,耶律嫣然猛然大叫,「蘇裡唐!別以為這樣就會嚇怕了我!我不會服輸的!我寧願這樣繼續!」
蘇裡唐的腳步一頓,眸子裡閃爍起灰暗的微芒,隨即加快腳步,快速逃開背後的一切。
……
秘色,秘色……
求求你上蒼,千萬不要讓秘色,獲悉這裡發生的一切!
如果有罪,就讓我一個人來背負!
本來我就是從黑色中而來的人,就算再度深深沉入那無邊的黑色,對我,也並不是什麼恐怖的事情。
我早已經忘記了什麼叫做恐懼。我早已經忘記了什麼叫做罪惡。
不過,不過,自從遇到你,秘色,恐懼再度在我心底醒來。
越深的盼望,就會惹來越深沉的恐懼。
我怕你知道曾經發生的一切。
我怕你會因此蔑視我的骯髒。
我怕你,怕你會從我身邊拂袖而去。
秘色。
我以為我的生命中再不會有光彩與火焰,可是你卻將它們重新給了我。
不如不曾擁有啊……一旦擁有,便是永生永世的沉溺,我無法去想像,有一天命運會將它們再度剝奪!
求求你,上蒼,不要讓秘色知曉我靈魂深處的——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