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年再一次踏上部落的土地時,他敏銳的發現了它和自己離開時的不同。
首先,部落的戒備更森嚴了,很多不認識的蒙面武士在定居地外圍來回巡邏,警惕的注視著每一個靠近的過客。
「你們是什麼人!」一名守衛注意到了結伴而來的穆哈迪和卡裡姆,打馬上前喝問。
「居然連我們倆都不認識,你是什麼人?!」卡裡姆被對方激怒了。
「立刻站住!」那個陌生的蒙面精靈說,「未經許可,任何精靈或者人類都不允許踏上天蠍的領土!」
「荒唐!我們就是部落的武士,你敢攔我?!」卡裡姆大怒,似乎就要駕馭著灰鱗鳥衝上去了。
就在守衛拔出彎刀,準備動手的時候,一個穿著蟲殼板甲的武士突然來了,喝住了那個守衛。
「卡裡姆!我還以為你死了!?我連你私藏在自己帳篷裡的寶貝都分了!」來的那個精靈是一個穆哈迪認識的老武士,他見了兩人,驚喜的打起了招呼。
「這呆頭守衛是誰?老艾本尼的又一個私生子?怎麼蠢的連我們都不認識!」卡裡姆不在乎老朋友開他的玩笑,但還是對那個守衛顯得耿耿於懷。
「他是新人,部落裡最近多了好多新人。」趕來的精靈武士解釋,「最近我們四處征戰,吸引了好多冒險者前來投靠,他們不算部落成員,但打仗的時候派得上用場。」
趕來的武士帶著兩人進到部落裡面,「看到沒有,街頭上都沒什麼人?」
卡裡姆和穆哈迪同時點點頭。
「那是因為他們都趕去圍觀選新酋長了!說實在的,要不是因為我抽籤的時候運氣不好,我才不想來當守衛呢?」
「已經開始了?!」卡裡姆大驚,「在哪裡?」
「就在巴扎那裡!」帶路的武士隨手一指,「商隊都被清走了,所以人都聚在那裡啦。」
卡裡姆道了一聲謝,快步就向巴扎那裡去了。穆哈迪向帶路的老武士告別後,也向人群走去,但是步伐不緊不慢。
天蠍部落,原本就是提爾附近一等一的大部落,而由於古代遺物的發現和最近的連續征戰,它的規模更加龐大了。在巴扎裡,武士,婦女還有小孩圍了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猶如蟻穴中的螞蟻。卡裡姆和少年費盡力氣,才鑽到人群中靠前的位置去,好看個清楚。
巴扎中間,用石條鋪砌了一座臨時的高台。一個鬚髮皆白的老精靈站在高台上,他的背後是環繞天蠍部落定居地的巖丘,更遠處可以看得見那暗紅色的殘酷艷陽。酷熱的風呼嘯著掠過地面,人群的竊竊私語忽大忽小。
老精靈是部落裡的長者之一,他手拄一根粗木棍棒,用力的敲擊地面,於是四周就有精靈吹起戰號應和,一支接一支,啊啊啊啊啊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蠍子們紛紛向前擠,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佩戴著彎刀的武士,用面紗蒙住臉的女孩,甚至那些只有七八歲的小鬼們都墊直了腳尖,睜大眼睛不想錯過半點。
人群中間站著的是部落裡最有地位,也最受尊敬的武士。法圖麥也在其中,她帶著一件黑色的頭巾,以示對亡父的哀悼,但她沒有蒙面。在她身邊簇擁著大批的支持者,穆哈迪認出了謝裡夫家的幾個兄弟,還有幾個少女的追求者。
女孩沒有注意到穆哈迪,因為她的視線正盯著站在他對面的法赫德。後者挺胸抬頭,比在場所有人都要挺拔,高大有如國王。他沒穿盔甲,但是披著黑白格子的頭巾和金色的斗篷,巨大的蠍尾在他的斗篷上隨風飄揚。
站在高台上的精靈長者張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讓精靈們的戰號平歇下來。他用棍棒擊打著大地,所有精靈就都不再言語。天地間,唯有沙漠的熱風依然在呼嘯,那是任何凡人都無法阻止的吶喊。
「我們是火與沙鑄造的人民,終將會歸於血和塵。」長者刻意壓低聲音,好讓每個精靈都注意聆聽,「殘酷的命運奪去了阿比阿德的生命,它派一個半精靈用一根帶毒的吹箭殺死他。如今,阿比阿德正在群星之上,新月之旁,他將在夜晚的國度狩獵到永遠。」長者舉目望天,「阿比阿德去世了!酋長去世了!」
「酋長去世了!」武士們齊聲高喊。
「我們是火與沙的子民,我們從不畏懼死亡!」長者提醒大家,「阿比阿德,我們的酋長,他並非死於風燭殘年,痛苦的在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是為精靈恢復古代的尊嚴和榮譽獻出了生命。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揮舞著彎刀,咆哮著嘲笑他的敵人。他是勇者阿比阿德,解放者阿比阿德,真正的武士阿比阿德,是他為我們帶回來了,那種古時候精靈們被人尊重的感覺!」
「然而,阿比阿德死了,我們需要新的酋長,坐上他的位置,繼承他的事業!」
「新酋長將崛起!」武士們回應,「新酋長將崛起!!」
「她會的,她一定會,」精靈長者的聲音猶如沙漠中的干雷,「阿比阿德酋長為我們留下了一位女兒,她也是一位真正的武士,一位公正的裁決者。而她就在我們中間,」長者伸高的手猛的向下一揮,指向精靈少女。「法圖麥可以成為我們的新酋長麼?!」
一隻沙鷹在天空中盤旋,沉默的精靈們騷動了起來,彷彿剛自睡夢中驚醒。大家面面相覷,探察著別人的打算。法赫德和許多保守的老精靈武士們對法圖麥的繼承不滿,穆哈迪想起了卡裡姆的話和沙漠裡那一次詭異的半身人襲擊,他們要發難的話就是現在了。
「蠍子們必須有自己的酋長!」長長的沉默過後,長者重複,「我再問一次,阿比阿德的女兒——法圖麥可否成為我們的新酋長?!」
「她不行!」下方傳來回答。
「克馬裡!克馬裡酋長!」精靈中間響起一陣嘈雜的呼叫,幾個追隨者簇擁著酋長之位的挑戰者來到法圖麥面前。
這個挑戰者生的又高又瘦,面容枯槁,他的下巴生出一些鬍渣,說明他似乎有點人類的血統。他的擁護者緊緊的圍在他身邊,手裡按著刀柄,警惕的看著四周。「我是克馬裡·本·
努爾曼,你們真正該效忠的酋長!「挑戰者向諸武士介紹自己。
穆哈迪以前聽過這個武士,他曾是有幸擔當過部落的驍將,為阿比阿德,還有阿比阿德之前的好多位酋長效勞過。但是他除了戰鬥以外,就極為白癡。曾經叫一個無良的人類商人騙走了他幾乎全部的財產,後來他試圖投資商隊,結果同樣血本無歸。更何況,他現在已經老了,年輕武士們不會支持這麼一個老武士。
「法圖麥,她是阿比阿德的血脈,這沒錯,但她只是個女人。」克馬裡開始講話,「而我體內,同樣留有酋長的血脈!」老武士談到八百年前,一位叫「禿頭」努爾曼的酋長如何帶領精靈們痛打半身人和人類。一個外號叫「兩尺」的酋長又是如何在五百年前成功的逼迫某個城邦的巫王對他低頭的。
他大談特談,大力渲染自己的祖先在幾個世紀前的榮耀,他說到了在自己的某個曾曾祖父統治下,部落如何富裕強大,遠離死亡的威脅。「讓我當上酋長,」他許諾,「我就帶你們重新享受到光榮又安全的日子。你們每個都可以像巫王那般享受。」
他的挑戰失敗了,穆哈迪聽到一半就下了判斷。大部分精靈們都不懂歷史,而且他們的壽命也記不起五百年或者八百年前的什麼禿頭了。他的許諾又飄渺又無力,再愚蠢的小孩都不會被騙過。
克馬裡給眾武士呈上禮物,有毛駝的皮和編製掛毯,青銅做的臂環和盛水的杯子。武士們看了看,就紛紛轉過頭去,任憑婦女和小孩爬在地上挑揀。等這泥古不化的老武士講完,他的幾個擁護者大聲叫囂他的名字,結果連一個響應的人都沒有。
這禮物太寒酸了,發掘了古代財寶的天蠍武士們根本看不上。就連克馬裡的幾個親戚都不好意思出聲,於是「克馬裡!克馬裡酋長!」的呼籲消失殆盡。鷹在高空盤旋,而老武士灰溜溜的退到人群中去。法圖麥輕蔑的望著他退下,一言不發就擊敗了第一個挑戰者。
精靈長者再一次指向法圖麥,「我再問一次,法圖麥可不可以成為我們的酋長!」
「她不能!」一個高亢的嗓音吼道,精靈的視線再一次全部集中在挑戰者身上。
這個挑戰者拄著枴杖上來,他的兒子,孫子,曾孫子們則跟在他身後。這名精靈十分魁梧,越有十八石重,年紀看上去接近一百五十歲。他故意穿著開襟的駝毛長袍,露出壯碩的胸肌,還有一道劃過胸膛的傷口。他的眼睛一隻杏黃,一隻白翳,好像被什麼東西蒙上了一樣。
放在五十年前,這傢伙當酋長也嫌太老了,穆哈迪心想。阿塔斯的精靈平均壽命是人類的三倍,但是一百五十歲也算老掉牙了。
「她不能,女人不能當我們的酋長,更別說她還只是個吃奶娃了。」拄著枴杖的精靈喊道,其高亢的聲音和他的身材十分匹配,「你說她是公正的仲裁者,我呸!」
發言的精靈長者嚇得退了一步,讓拄著枴杖的老精靈搶到了高台上。
「我問問你們,女人如何能做到公平?」老精靈大喊大叫,「女人天生就偏心眼,她們的腦子裡一半都是哪個小伙長得更俊,如何能領導我們?」
「你說她是武士?我再呸!」老精靈兇惡的衝著長者大叫,一根枴杖指著法圖麥。「她又不是男人,怎麼能叫『士』?!叫她『武妞』還差不多,不知道有沒有這種說法?」
他說了又說,不給別的精靈插話的機會,「有什麼理由不選我當酋長呢?誰能比我更合適呢?告訴那些瞎了眼睛的傢伙,我是『鐵大師』阿拉義,『破氈者』阿拉義,『錘大如頭的』阿拉義!奈比哈,拿我的鐵錘!」
他的一個孫子連忙遞上一把龐大到駭人的大鐵錘,舊皮革包裹著把柄,錘頭果真比人的腦袋還大。
「不知道有多少半身人,被老子的大錘砸成肉泥!」阿拉義喝到,「去問問那些寡婦吧,他們的丈夫生前是不是被老子嚇得屁滾尿流。去問問我們前柱子上的那些頭顱吧,看看他們是不是對我的武藝讚不絕口。」
「我可以給你們講講我的傳奇,但是那實在太過精彩,你們的小腦子驟然聽到這麼蕩氣迴腸的史詩,很可能會立刻傻掉。而那時我們周圍的山早已裂成碎片,連在場的小孩子也變成了白頭髮老人。」
「如果說年齡代表了智慧,那麼在場沒有比我更智慧的人。如果說體魄代表了強壯,那麼我就是部落裡最強壯的男人。是的,阿拉義酋長,聽聽,這多悅耳!」
「跟我一起喊吧,阿拉義!『鐵大師』阿拉義!阿拉義酋長!」
他的孫子輩連忙跟進,他的兒子們則抬著箱子走出來,把禮物傾倒在人群面前:無數的陶幣,銀幣,還有金幣。還有匕首和彎刀,飛鏢和標槍,金屬的鏈甲和頭盔。不少武士撿起幾件上等好貨,也加入到呼喊中,一時間聲勢浩大。
呼喊聲突然被女人的聲音打斷。
「阿拉義!」精靈們紛紛從空地的中心離開,連地上的東西也不搶了。
精靈少女走上前,一腳踏在高台上。「阿拉義,拿起你的錘子,和我打一場。」
片刻沉寂,熱風依然,沙鷹在頭頂淒厲的叫,精靈們彼此在耳邊竊竊私語。「鐵大師」阿拉義惡狠狠的瞪著法圖麥·本·阿比阿德,「去他媽的,武妞,你剛才說什麼?」
「我叫你拿起鐵錘跟我打,阿拉義,」她響亮的答道,「你叫我武妞?好啊,拿起鐵錘來和我打。你不是說你是個多了不起的武士麼?那就戰鬥吧,要是你贏了,這裡所有武士都會支持你。」
法圖麥的支持者們哈哈大笑,阿拉義對精靈少女怒目而視。大個子一把仍開一根枴杖,伸手去握兒子手中的大鐵錘。穆哈迪看到,老傢伙的臉脹的通紅,接著又脹成紫色。他全身用力,顫抖不休,連脖子上的血管都暴突出來了。眨眼間,他彷彿就要拿起鐵錘了,結果卻突然鬆了勁,呻吟著跌到地上。
人群也跟著轟然大笑,老傢伙垂頭喪氣,被兒子們攙扶著下去了。
法圖麥站到眾武士之前,看著被攙扶下去的阿拉義放肆的大笑。「怎麼選酋長,是比誰尿的遠麼?」
她伸手到腰邊,掏出一把匕首。「小孩子才比誰尿的遠,誰規定酋長不能是女人?」
她把匕首高高舉起,「再有誰敢拿這個拙劣的理由質疑我的繼承權,我親手閹了他。」
「再有兩天,就是我的第十五次命名日了。」精靈少女說,按照阿塔斯沙漠裡的習俗,小孩子到了三歲才給命名,以免早夭對父母來說過於痛苦。
「但即使是現在,我也勝過這些個老頭子。正如年長不能代表他們有能力一樣,年幼也不能說明我不勝任!」
「這些個老頭子……」她指了指克馬裡,阿拉義,還有另外兩個躍躍欲試,想要上前挑戰的老精靈。「我相信他們和你們中的大多數一樣聰明,能從一數到十。如果需要數到二十的話,還懂得把靴子脫下來。」
「可惜,可惜他們完全看不到我們現在面臨的巨大變局。提爾和巫王聯軍的碰撞就在眼前,這些老頭子們卻在給你們許諾財富和榮譽,多麼美妙。但請仔細想想,他們能有什麼方法兌現這些話呢?」
「你們都知道我……」法圖麥站在高台上大喊。
「我還想和你親熱親熱呢!」有人在下面下流的叫道。
「回家親熱你老婆去!」法圖麥吼回去,「我對提爾,對巫王們都沒有好感,我可以帶你們避開這一切!」
「避開這一切?」有人發問,「那你要帶我們幹嘛,躲起來織毛毯?」
「我要帶你們織出來一個王國,笨蛋。」法圖麥宣佈,「看看我們已經得到的財富吧。天蠍部落從沒有像今天一樣全副武裝過,也從來不曾像今天一樣擁有如此眾多的武士。那麼我們為什麼一定叫要待在這裡不走呢?」
「提爾很強,但是巫王聯軍更強。一旦這裡化為戰場,那麼你們中有多少能倖存?」
「蠍子是不會放棄獵物的!」克馬裡在下面反對,「何況你老爹的仇呢?」
「我會親手去報,不需要假手部落!」法圖麥說,「繼續留在這裡打下去又有什麼好處?無論我們選擇哪一邊,另一邊總會對我們大加報復。你們中有多少希望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強暴,孩子被屠殺,家園被焚燒!?還是你們希望自己的腦袋被插在柱子上?!」
法圖麥一揮手,謝裡夫兄弟們就抬上來幾個大箱子,「這是我給你們的禮物。」她在打開第一箱子的時候說。半身人的人頭稀里嘩啦,從箱子裡滾落出來。
「讓我給你們第二件禮物!」第二個箱子打開,人類的頭滾落出來,翻滾到四周的武士們面前。
「最後還有第三件禮物!」第三個箱子裡裝的是精靈的頭,尖耳朵,杏仁眼。由於腐爛的時間比較久了,很多地方都看得到頭骨。
「這些就是最近一段時間,因為倒向巫王們而被提爾滅族。或者倒向提爾,而被巫王聯軍的先鋒滅族的部落。」
「現在做出選擇吧,」法圖麥掃視過圍觀的武士們,但是好像還沒有注意到穆哈迪。「喊出我的名字,奉我為酋長。然後離開這裡,享受和平和繁榮。或者是選擇那些挑戰者,或者為提爾火中取栗,或者在懵懵懂懂中走向滅亡。」她收起匕首,「還有誰,說我不能成為天蠍的酋長?!」
「和平!勝利!法圖麥!」謝裡夫兄弟們開始呼喊,他們用雙手圍攏嘴巴。「法圖麥酋長!」
「法圖麥!」部落裡的年輕武士們也跟著高喊,他們中不乏精靈女孩的追求者。「法圖麥酋長!」
婦女,孩子,還有好多好多穆哈迪不認識的武士也加入了吶喊,「法——圖——麥!」言語就像沙塵暴一樣澎湃,甚至蓋過了風聲。
「法圖麥!法圖麥!法圖麥!」穆哈迪以為,自己趕來這裡就要沒有用武之地了,但是他聽到了那個聲音。
法赫德拔劍出鞘,走到法圖麥面前。
「我不同意。」他的聲音透過了眾人的呼喊,依然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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