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瞇著眼,又好氣又好笑,誰知道柳乘風竟是這樣的回答,讓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茬的好。
他頓了頓,才道:「這份奏書說的倒還算輕的,那些更不客氣的奏書比比皆是,朕今日讓人把這奏書當眾念出來,便是想問問,這都是朕的臣子們所思所想嗎?」
朱佑樘無疑是憤怒的,因為此刻,他的雙肩已經微微顫抖了。
這些奏書當然是激昂之作,彈劾奏書這東西,難免會誇大其詞,為了讓被彈劾的人定罪,這一大罪、二大罪什麼的都是信手拈來。朱佑樘生氣,還不是因為大家群起攻擊柳乘風,而是這些人攻訐皇帝,也就是他自己。
其中許多奏書裡為了攻擊柳乘風,不免要攻擊柳乘風的所作所為,柳乘風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拿捕欽犯的事至多也就是提出個疑問,最多也就是說柳乘風指鹿為馬,說他濫殺無辜,可是這種事畢竟是沒有證據的,沒有證據,就算你說的跟花一樣,宮裡也不會採信。
所以幾乎相當大部分的奏書所攻訐的主要方向都只有一個,柳乘風勾結商賈,正是因為柳乘風勾結商賈,欺蒙聖上,才出了聚寶樓和聚寶商行,這聚寶樓和聚寶商行看上去似乎確實是為國牟利,其實卻是與民爭利,堂堂朝廷,居然與民爭利,這不是笑話嗎?
更大的惡果還多的是,比如自從重商以來,商賈們的地位提高了不少,以至於社會的風氣一下子壞了不少,仁義道德沒有人講了,現在人人都在盤算那點蠅頭小利,一些不安分的人更是鋌而走險。為了掙銀子。為了揚眉吐氣,作奸犯科。
人心淪喪,大臣們看在眼裡真是嗚呼哀哉。
總而言之。若是用一句話來總結的話,現在所謂的天下,表面上是比以前富庶了。可是與聖人書冊裡的太平盛世背道而馳,皇帝辛苦了這麼久,締造的並非是什麼盛世,反而和那些暴君統治下的亂世沒有什麼區別。
這番話明裡是罵柳乘風,其實又何嘗不是罵皇帝,不是罵他朱佑樘,這幾年朝廷手頭寬裕了,流民也日漸減少,現在幾乎連個流民的蹤影都沒有。(全文字小說更新最快)朱佑樘開始推行學堂,令天下人可以有書讀,同時又修建馳道。讓商賈、百姓們積累財富和開闊眼界。各地的河堤也開始修繕。工部那邊呈上來的十三條江河的治水章程幾乎全部批准了。
原以為自己所做所為,雖然也有讓人詬病的地方。可是在大體方向上卻是沒有錯的,雖然不敢說什麼三皇五帝相比,可是朱佑樘自認為和太祖、成祖相比,似乎也不算差。
前些時日,朱佑樘聽東廠那邊的人說,靠著京師的京縣原本頗為貧弱,與京師其他縣比起來百姓生活困苦不少,可是這幾年因為農人務工,漸漸也有了起色,至少再不必為吃飯發愁了,就是在鄉下,由於人力大量減少,以至於鄉紳們不得對佃戶們給予更好的待遇,以前許多佃戶種一年的糧食也至多只能吃個半年的米飯,半年之後,只能靠喝粥和挖些野菜來度日,若是要置辦什麼,就少不得向東家告貸一些銀錢,結果這債越滾越多,許多人的債是爺爺和父輩那裡攢下來的,到了他們這一輩子永遠還不清,驢打滾一樣,現在卻是不同了,鄉紳們若是不給佃戶吃飽飯,佃戶就攜家帶口往城裡逃,在城裡終歸也餓不死。
朱佑樘聽了這些描述,雖然不知東廠是否誇大,可是至少有一點還是肯定的,這是一種成就感,在他看來,所謂的太平盛世,無非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們有衣穿有飯吃而已,可是現在不但沒有得到臣子們的誇獎,最後得來的卻是一片叫罵聲。
朱佑樘的憤怒可想而知,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竟和這些臣子這般的疏遠,他漠然的看著下頭這些人,臉色鐵青,若說這些人不分是非倒也罷了,更讓朱佑樘憤怒的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這些奏書裡頭,竟是有不少人要求自己看重讀書人。
這是什麼意思?這意思就是說,他朱佑樘對讀書人還不夠好,甚至是虐待了他們,以至於他們發出如此不平之音。若說朱佑樘是劉邦,喜歡摘儒生的帽子來撒尿,這口氣他也就認了,可是他自認自己對讀書人給予了多少特殊的照顧。早朝的時候,皇帝召大臣們言事,要從左右廊廡人門內面君而奏。有的大臣因地滑,行走失儀,朱佑樘從不問罪,奏本中有錯字也不糾問,經筵講官失儀,他還寬慰數句,不使其慌恐。朱佑樘甚至清楚記得,有一年冬天,自己夜晚坐在宮內,覺得天氣寒冷,就問左右內臣:「現在官員有在外辦事回家在路途的嗎?」左右回答說:「有。」他又說:「如此凜冽且昏黑,倘廉貧之吏,歸途無燈火為導,奈何?」於是傳下聖旨,命今後遇在京官員夜還,不論職位高低,一律令鋪軍執燈傳送。
這些雖然只是小事,那麼在大事方面,朱佑樘也經常下旨意給讀書人,讓他們安心讀書,又命地方官吏對讀書人要時常關照,對於家中窮困的需給予一些周濟。朱佑樘自認自己和那些先輩們比起來,在對待讀書人的態度上可算是極為厚道了。誰知最後得來的卻是這麼一個評價。
皇帝也是人,也需要別人的勉力,事情做的不好,你勉力一下,可是事情做的好,你非但不誇獎幾句反而陰陽怪氣,朱佑樘做了一輩子皇帝,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結果這十幾年的功績居然一下子全部給人否認了,說句實在話,在看到這些奏書的時候,朱佑樘想殺人的心都有。
朱佑樘終於開口說話了,他先是用手指節磕了磕桌子,隨即滿是怒容道:「朕的大臣,就都是這個心思嗎?都是像這奏書所言之事的心思?」
下頭不少大臣摸不著頭腦,不過見朱佑樘厲聲喝問,大家自然不敢說什麼,紛紛道:「微臣萬死。」
「萬死?」朱佑樘冷笑:「不錯,你們死不足惜,這天下太太平平的,可是偏偏就有人不甘寂寞,就有人要無中生有,你們當真以為朕縱容你們,你們就可隨意撒野嗎?」
這一句話可以算是很嚴厲了,至少朱佑樘登基以來,從來沒有說過這麼狠的話,劉健的臉色上掠過了一絲錯愕,他雖然知曉那些奏書會惹來皇上的不快,可是不曾想到會讓皇上如此不悅,這個時候,他這內閣大臣不得不站出來說話了,道:「陛下息怒,君憂臣辱,陛下發雷霆之怒,錯不在陛下,也不在大臣,這一定是內閣錯了,請陛下責罰。」
內閣乃是宮裡和大臣之間的溝通橋樑,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倒也說得過去。
劉健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先把皇上的怒氣降下來,等到心平氣和了再來討論聚寶商行的事,只有這樣,拿下聚寶商行才更有把握。
朱佑樘見劉健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終於還是拉不下來這臉了,他冷哼一聲,道:「不是你的錯,怪只怪朕平日太寬厚,讓某些人不知好歹。」他拂了拂袖,才道:「今天叫大家來,這其一,就是朕要問問你們,你們說這天下一片狼藉,社稷危如累卵到底是什麼居心,朕倒是想要知道朕的天下壞到了什麼地步,以至於你們這般激憤。至於其二嘛,是因為楊戩的奏書,楊戩的奏書所言之事可是當真嗎?朕從前聽說過,商行確實是犯了一些過錯,可是不管怎麼說,也是功大於過,只是不曾想到竟是糜爛到這個地步。你們誰知曉的出來說說吧,楊戩在不在這裡?」
他一邊說,一邊向人群中看過去,站在班中的楊戩連忙站出來,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道:「微臣在。」
朱佑樘帶著幾分疲倦道:「你上書所奏之事可有實據嗎?」
所謂所奏之事,就是聚寶商行那些個斑斑劣跡,說句實在話,楊戩上書自然不可能單憑一些風聞的,聽到皇上尋他要證據,楊戩昂然道:「陛下,證據是有的,微臣搜集了還不少,有的是從禮部那邊搜集來的,是關於一些藩王的一些不滿之詞,還有一些是商行裡搜集來的,微臣見茲事體大,因此特意命人查證,如今將許多人的陳詞和口供,還有禮部那邊抄錄的一些東西都在這本賬簿裡頭,還請陛下過目。」
楊戩說罷,從袖子裡掏出一份頗厚的簿子,呈交給殿下的一個太監,那太監接過,連忙上了丹犀放在御案的案頭上。
朱佑樘掃視了一眼這簿子,倒是料不到楊戩做足了功課,隨即,他當著諸人的面,拿起簿子信手翻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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