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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事兒,柳乘風已經記憶已經不清了,只知道那個女人在哭,說了許多話,帳內的牛油燈熄了,當時的記憶裡,似乎聞到了一股牛油燃滅的古怪氣味和麝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在牛皮帳子裡,徹夜無眠。
這個女人……
略有顛簸的馬車裡,柳乘風露出了幾分難以琢磨的古怪表情,事實上,到現在他還是看不透,那一夜發生之後,他還在琢磨,這個女人又想玩什麼把戲,又或者抱有什麼企圖。
只是後來,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李若凡連送他們都沒有送,只是派了一個王公代為相送,這種白日與黑夜中判若兩人的態度,到現在柳乘風都沒有回過味來。
可是不管如何,至少這個女人已經暫時離開了柳乘風的視線,柳乘風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是偶爾靜下來的時候,總感覺腦海中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影子。
進了大同,下榻了一夜,隨即所有人都換上了快馬,直接向京師快速移動。
京師……終於要到了……
越是靠近這裡,沿著馳道,看到這關內熟悉的繁華景象,柳乘風便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只有出過塞的人才會有一種無比強烈的歸屬感,柳乘風竟突然覺得,那巨大的酒蟠,還有那天南地北口音的吆喝,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閣樓,還有那左衽的衣衫,竟是這般的可愛。
甚至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地方,他策馬偏離了馳道,在一處小坡上駐足勒馬·朝著身後呼嘯而來的錢芳遙指京師方向,豪邁萬千的道:「明日,明日我們就能回京·回到了那裡便是論功行賞之時,諸位隨我出塞,甚是辛苦,我柳乘風,絕不會虧待諸位。」
其實柳乘風的猜測是沒有錯的,論功行賞,已經成了朝廷爭得面紅耳赤的問題,這一次柳乘風的功勞是板上釘釘·早朝的時候,朱佑樘特意叫人將柳乘風的奏書念了出來,隨即,滿殿嘩然。
若是柳乘風以往的功績,還能讓人尋到抨擊的借口,什麼殺良冒功·什麼指鹿為馬,構陷別人是反賊之類,可是這一次以上的理由統統都不成立,因為很快·漠南諸部的國書就傳遞了過來,國書中的內容,就是柳乘風這一次功勞最直觀的證據。
這件事,柳乘風做成了,他深入大漠,協助賽刊王郡主取得了漠南諸部的軍權,挑撥了汗庭和漠南諸部的關係,雙方的大戰已經迫在眉睫,而大明朝有足夠的時間去坐收漁翁之利。
大功一件·接下來就是如何賞的問題。
大臣們在一陣歡欣鼓舞之後,隨即又變得謹慎起來,是人都看得出·柳乘風這件功勞確實對大明影響深遠,至少能保證相當多年之內,大明朝的邊關再不會出現類似平遠堡的事件。問題沒有出在這裡,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一次立下赫赫功勞的不是個讀書人,也不是個翰林·更不是個文官,這是個臭名昭著的錦衣衛·一個武夫。
於是在朱佑樘在殿中垂詢如何封賞的時候,整個朝殿居然是鴉雀無聲。
若是在兩晉,世家是真正的貴族,因為那個時代,本就是門閥世界掌握。可是在大明朝,讀書人就是貴族,他們掌握一切,署理軍政事務,掌控輿論,甚至連千秋的史筆都握在他們的手心裡,這些天驕們,站在山峰的頂端,俯瞰著芸芸眾生,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甚至連皇帝,也不得不向他們屈服,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
這些人所需要的,就是掌握一切,聖人的道理可以勸農,可以治國,可以治水,甚至可以用兵。天下的事務,自然理應由他們包攬,正如無論是遼東還是宣府,真正掌握軍權的不是武夫,而是他們的同類一樣,一切的功勞,自然理應由他們家所得。
可是現在柳乘風打破了這個怪圈,大家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兒不太對勁了,柳乘風這個王八蛋,居然他娘的把手伸到了大家的傳統產業裡頭去了。
這個殺千刀的。
出使,本來就是由文官包攬的,不過當時的時候,因為出使大漠九死一生,大家誰也不敢去,因此宮裡讓柳乘風出塞,不少人沒有嫉恨,反而有點慶幸。可是現在人家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豈不是說,連武官都可以去做使節,今日武官可以做使節,明日武官豈不是要入閣了?
雖然這事兒越想越沒譜兒,可是讀書人最講究的就是規矩,所謂此例一開,則國將不國。任何先例,都不能破壞。正如在歷史上,明武宗朱厚照擅自出關去與蒙古人交戰,最後大獲全勝一般。這本是好事,可是讀書人就是覺得不對味,在他們看來,指揮戰鬥是文官的事,衝鋒陷陣是武官和莽夫們的事,你做皇帝的搶人飯碗,這還要不要人活,於是讀書人們拚命的掩蓋這一次勝利,口誅筆伐,就彷彿皇上打了勝仗天就要塌下來一樣。豈不知明武宗朱厚照做的事,他的老祖宗朱元璋和朱棣也曾做過,只不過那時候讀書人沒這麼膽子敢跟這兩個殺神對著干而已。柿子,當然得找軟的捏,最重要的是要以儆傚尤,保證再不能出現這種事。
柳乘風的情況其實也差不多,因此不少大臣,都遲疑了,甚至開始打起了小算盤,就算一些平素和柳乘風關係不錯的大臣其實也看出了一點端倪,這個時候也不方便發表什麼意見,生怕惹來同僚們的敵視。
朱佑樘再三催問了幾句,整個朝殿鴉雀無聲,幾乎所有人都在沉默,朱佑樘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他坐在丹犀之上,瞇著眼,頓時也察覺出什麼,隨即冷笑,道:「在朕看來,臣子忠與不忠,在於他是否肯盡心用命,文臣是臣子,武臣也是臣子,錦衣衛照樣是臣子,柳乘風在國家危機之時,力挽狂瀾,忠勇可嘉,朝廷豈可不賞?」
這句話自然是意有所指,算是代表宮裡表了個態度,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心裡想的是什麼,可是這一次,朕是褒獎定了的。
「都不說話?這倒是奇了,瓦刺那邊出了事,你們無計可施,不說話倒也罷了,現在事情已經解決,該到論功行賞的時候你們還不說話,朕的臣子們這都是怎麼了?」
朱佑樘顯得有些不耐煩,撫摸著御案,臉色很不好看。
明明是一件好事,偏偏都像是哭喪一樣,這些人,實在教朱佑樘有點兒齒冷。
「陛下……」
這一次站出來的是劉吉,劉吉一副很是恭順的樣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出班來,抬首看了丹犀上的朱佑樘一眼,隨即頓首拜倒在地,正色道:「有功,自然要賞,忠勇之臣,豈可不昭告天下,讓天下人知曉他的忠義?」
第一句話,算是肯定了朱佑樘方纔的話,不過劉吉這老狐狸素來是個有條理的人,而接下來,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陛下說柳乘風乃是忠勇之臣,以微臣看,柳乘風勇則勇矣,可是這個忠字嘛,微臣卻實在看不出來。」
朱佑樘撇撇嘴,道:「愛卿何出此言。」
劉吉正色道:「但凡忠臣,盡皆面君坦蕩,不懷私心。比干之忠,在於不顧身家性命,而敢言敢諫。岳王之忠,在於有國家而無藏私。
微臣竊以為,但凡忠者,並無功名利祿之心,有公而無私,可謂忠也。」
劉吉這一番話,惹來不少人的點頭稱是。
但凡是忠心的人,心裡只會想著國家和君王,怎麼還有餘力去為自己謀劃呢?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朱佑樘眉頭微微抽動,淡淡的道:「你是說柳乘風有私心?」
劉吉正色道:「微臣不敢斷言,可是話又說回來,這柳乘風在奏書中所言,斬汗庭帳前衛三千人……」劉吉不禁笑了,是嘲諷的笑,他繼續道:「未免也太聳人聽聞了,反正出了大漠,誰也不知這柳乘風到底做了什麼,他利慾熏心,冒功也不是沒有可能。反正這一條,微臣是玩玩不信的。假若他當真是冒功,那麼微臣又要問,一個冒功之人,何談忠勇?」
劉吉確實很精明,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奏書裡的一個紕漏,三千帳前衛,說斬殺殆盡就斬殺殆盡,實在是太聳人聽聞了一些,這種事兒誰信?反正劉吉是不信的,既然是冒功,那麼此前朱佑樘說什麼要褒獎忠勇之士,就成了一句空話,一個冒功之人,奢談什麼忠勇,還給什麼賞賜,沒追究責任就不錯了。
這一番說辭道出來,連朱佑樘都是無言以對,其實朱佑樘也不是沒看出這奏書裡的紕漏,只是不太願意計較而已,偏偏劉吉要計較,這滿朝的大臣們恍然大悟,娘的,難怪說一個武夫這麼厲害,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所有的武官都是一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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