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鄧龍站在一邊兒,笑呵呵地給柳乘風收拾碗碟,之前柳乘風要的油燈自然也帶來了,足足三盞,將這囚室照得通亮。
「不知柳公子還有什麼吩咐?」鄧龍的臉上帶著笑,可是聲音比哭還難聽,早知道如此,真不該來這大理寺,否則又怎麼會遇到這麼個人。
柳乘風摸了摸肚子,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道:「若是去拿點筆墨紙硯來,會不會壞了牢裡的規矩?」
鄧龍正色道:「不會,不會。」
「哦?是嗎?我怎麼聽說,牢子裡的規矩甚嚴。」
鄧龍乾笑道:「柳公子,凡事都可以變通嘛,這事兒包在小人身上。」
鄧龍去買了筆墨紙硯,幾本手抄的舊書,還給囚室裡帶來了一張紗帳,又將這囚室佈置了一下。這囚室,硬生生地被裝飾成了間書房。
柳乘風倒也不客氣,在這兒漸漸靜下了心來,每日便是練字、看書,偶爾坐在榻上發呆,琢磨著心事。
眼下要想脫困,最重要的是皇帝會怎麼樣,而能夠影響皇帝決定的辦法卻是不少,比如太子送來的字條所提及的張皇后,甚至還有清議、百姓對這件事的看法,內閣若是出面,倒也說得上話。不過除了張皇后,其他的,柳乘風無能為力。
張皇后……大壽……
柳乘風闔著目,時不時在琢磨什麼。
想得累了,就提筆去練字,寫字能靜心養神,尤其是在這不見天日的囚室裡,柳乘風居然比大多數時候都要用心了。
在正心殿裡,與柳乘風一樣,朱佑樘也在寫字,這時候已到了四更醜時,整個京城,籠罩在皚皚的夜霧之中,秋日帶來的蕭索也被這黑暗隱藏。紫禁城的琉璃瓦被月光照得染上了一層光暈,正心殿裡燈火輝煌,朱佑樘手撐著案牘,看著自己剛剛成書的字跡發呆。
又失眠了……
前些時日,睡得都是挺好,朱佑樘感覺自己的力氣也恢復了幾分,人有了規律,連吃飯都比往常多了一些,朱佑樘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漸漸好轉。
可是自從得知了彈壓民變的事,朱佑樘就輾轉難眠了,無論使用任何法子都沒有用,朱佑樘的心情已是變得焦躁起來,熬紅了的眼睛帶著些許疲憊。
「現在是什麼時辰?」
「回稟陛下,丑時過了。」
丑時過了就是寅時,天要亮了。
朱佑樘深吸一口氣,坐在御案前,將筆放回筆架,直愣愣地發呆。
內閣那邊,錦衣衛、東廠已經為了這件事競相出動,四處查訪;而朝廷之中也在為了此事非議紛紛,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對朱佑樘來說都是一個污點,書中都說,盛世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朱佑樘自信做不到這一點,可是朱佑樘卻也知道,國之將亡,盜賊遍佈,民變如火,朱佑樘以為,這種事對他來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他勵精圖治,繼位之後,一日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是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件事最惡劣之處,就是它發生在京城,居然是在天子腳下,這個打擊對朱佑樘來說不可謂不重。
朱佑樘越來越煩躁,這精神更加不覺得疲憊,反而變得有些亢奮。
失眠,如若猛虎一樣,折磨著朱佑樘的身心,朱佑樘很想睡一覺,到明日起來精神奕奕地去翻閱奏書,與閣臣們談論政事。只是……
朱佑樘歎了口氣,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
外頭傳出晨鼓聲,辰時到了。
天光已經大亮,朱佑樘看了外邊的天色,站起來又坐下,似乎又猶豫了一下,又不禁站起來,才道:「擺駕,大理寺……」
「大理寺……」伺候了一夜的太監,臉上露出愕然,若是換了往常,陛下熬了一夜,肯定要就寢的,可是現在瞧陛下的樣子,那臉色雖然灰青,精神居然還不錯,想必一時半會還睡不著。
「是,奴婢這便去安排。」
朱佑樘只穿著一件淡淡的青衫,坐在馬車上,馬車距離午門已經越來越遠,將身後的巍峨宮牆甩在了身後。馬車邊上,數十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將軍都是一身常服,騎著馬,小心翼翼地將朱佑樘拱衛起來,幾個隨行的太監也都是尋常的打扮,朝著大理寺過去。
到了大理寺,堂官們剛剛上值,聽到外頭有人通報,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急匆匆地出去接駕,朱佑樘已是旁若無人地進來,兩邊的人跪了一地,紛紛道:「吾皇萬歲。」
朱佑樘只是問:「柳乘風關在哪裡?」
大理寺卿心裡咯登了一下,來不及多想,連忙道:「微臣隨陛下去。」
引著朱佑樘到了後院的牢房,朱佑樘見了這裡,不由皺眉,道:「這裡也太破敗了,縱是欽犯,也不必如此對待他。」
大理寺卿連忙應道:「是,微臣待會兒一定叫人好好修葺一下。」事實上這牢房的待遇比刑部大獄和詔獄要好得太多,不過以朱佑樘的標準來看,這個地方確實有些髒亂了一些。
牢頭鄧龍聽說皇帝來了,差點兒沒有昏厥過去,原本以為是個死賊囚,可是指揮使來了,太子來了,現在連皇帝也來探監,這也是欽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新科狀元呢!
鄧龍這時候心裡有點兒慶幸了,至少總算和柳乘風打好了關係,雖然破費不少,可是這銀子花得還算值。
他忙不迭地去開了牢房的門,朱佑樘便負著手進去。
油燈冉冉。
柳乘風手捉著筆,桌上筆墨俱全,一幅未完成的行書攤在桌上,看到朱佑樘來,他不由地微微愕然了一下,正要行禮,朱佑樘朝他擺擺手,道:「你繼續寫。」
柳乘風打起精神,繼續下筆,他的心理素質不錯,就算皇帝在一邊,作起行書來,也表現出了冷靜淡然的態度。柳乘風所寫的乃是『蘭亭序』,仿的是王右軍的筆法,這倒不是他故意要投朱佑樘所好,只是百無聊賴,依稀只記得一篇蘭亭序,索性就寫出來玩玩。
朱佑樘背著手在邊上看,嘴唇微顫,似是在念著行書中的行文,感受那王右軍在蘭亭悠悠南山的灑脫暢快。
柳乘風把字寫完了,朱佑樘捋鬚道了一個好字,隨即又皺眉,手指著幾處不足之處,道:「行書重意不重形,你這一處過於牽強附會了,只想著臨摹王右軍字體的形態,而忘了那灑脫的深意,卻是不好。」
柳乘風道:「謝陛下指點。」
朱佑樘微微一笑,道:「朕從前答應過你,要教你行書,你不必謝。你在這囚室裡還能靜心作書,倒是有幾分高雅。」
柳乘風心裡說,我這只是無聊打發時間罷了。不過朱佑樘這樣解讀,柳乘風卻沒有反駁的意思,微微一笑,看了朱佑樘晦暗的臉色,心裡想,只怕這幾日,皇上又失眠了,便滿是深意地道:「陛下,無論置身何處,首要的是靜心,靜心才能氣和,氣和方是養身之道。」
朱佑樘莞爾一笑,道:「這一次,倒是要朕謝謝你的指教了。」
柳乘風連忙搖頭,道:「陛下言重。」
朱佑樘捋起袖子,道:「來,拿筆給朕,朕也寫一幅蘭亭序看看。」說罷接過柳乘風遞過來的筆,重新攤上一方白紙,便開始下筆了,柳乘風在邊上為他碾磨。這一次,朱佑樘總算靜下了心,夜裡的時候,那煩躁不安的心情竟是一掃而空,他一心想讓柳乘風這門生見識見識自己的能耐,所以一下子將所有煩躁全部忘卻,渾然忘我地下筆,那一行行字自上而下寫出來,比柳乘風明顯高了一籌。
畢竟柳乘風最擅長的是寫一些這個時代的前人未曾寫過的字,可是說到模仿王右軍,卻是力有不逮。而朱佑樘不同,他最喜的便是王右軍的行書,自學字以來就以王右軍為榜樣,長年累月下來,這筆力自成體統,別具一格。
一盞茶過後,朱佑樘直起腰,連他自己看了這字都覺得滿意了,不由莞爾一笑,道:「如何?」
柳乘風道:「學生自歎不如。」
朱佑樘道:「你也不必灰心冷意,行書作畫,不重聰慧,而重在苦練,沒有取巧的捷徑可走。」
柳乘風道:「志士惜年,賢人惜日,聖人惜時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
朱佑樘想了想,覺得這小段子頗為有趣,忙道:「正是如此。」
兩個人都十分默契的,沒有提及到彈壓的事,也沒有提及過審的消息,就如一對師生那樣侃侃而談。
朱佑樘坐下,隨手翻起柳乘風放在桌案上的幾本手抄書,不由笑道:「怎麼連女尚書也好?」
女尚書是女子四書之一,一般是身處閨閣的女子拿來看的,可是柳乘風的書桌上卻擺了一本,也難怪朱佑樘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