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黃衫,清冷如雪,嚴筱芯木然呆立。許久,悄然回首,望向自己的父親,明眸掠動,帶著一點莫名的恨意。
而嚴誠,緩緩的喘息,其他人更是大氣不出。都是怔怔的望著這位手握匕首的少女。
她沒有發現,方才出神的時候。她父親早已悄悄的向著范離,下了示意……——
尹易凡退出齊府,便是馬不停蹄的向著城西破廟行去,匯合了等待許久,坐立不安的范建,推著板車,便又匆匆的出了城。
不知不覺,天上的落雨終於是大了起來,沖刷著古道,聲勢烈烈。翻滾而來的烏雲,終究還是遮擋住了那一彎冷對世道的淺月。
風雨愈發的大了,從尹易凡的臉上,滴下了雨珠。懷中緊緊的抱著迷糊不醒的齊潤,傍坐在三位親人的身旁,此刻已是冰涼。范建默默的推著板車,依舊顛簸在泥濘路之上。
尹易凡嘴裡的牙齒緊緊的咬著,身軀微微的顫抖,伸手撫摸了幾下父親,又觸碰了幾下母親,最後停留在齊秦氏的手臂之上。他的目光,不住的打量著毫無生氣的三人,像頭柔弱的幼狼,無助的哽咽。
忽然,他輕輕的把齊潤放下,隨後便是奮不顧身的扒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撐了開來,想為這三位親人,擋下這淒風歷雨。卻無奈,雨如傾盆,風似飛刃。
尹易凡抬頭望望天,風雨無情,凜冽而來。
誰知道,人死後,會去到哪裡?
為什麼,到死了,還要遭受風雨肆虐?
這是一片無名的小山崗,蜿蜒崎嶇的山路之中,十分隱蔽的一處黃土地,周圍林樹茂密。
尹易凡翻滾下車,跌落在泥地裡。渾濁的泥漿,登時濺滿了他的身體。他卻不在意,伸手用力的刨挖著黃土地。
看著這般模樣,范建沒有出手阻攔,只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緩緩的放下手中的車柄,深深的吸了口氣,不由分說,轉身便是向著遠處跑了去,也不知為何?就這般,乾瘦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望了一眼范建消失的地方,尹易凡微微一頓,隨後又是埋頭刨挖。傾天大雨,將黃土地沖刷的十分鬆軟,只不過饒是如此,徒手做坑,豈是容易之事?
「啊……」
板車之上,齊潤的聲音忽然響徹而起。在低切的落雨聲中,傳了開來,顯得嘹亮。
尹易凡一怔,抬起頭來,雨滴混著一絲濁泥,在臉龐上緩緩滑落。
齊潤身形劇烈一震,彷彿觸了電一般,爬起身來,渾身顫慄,一失足便是跌落在地,濺開一片泥花。
尹易凡慌忙跌跑過去,扶起齊潤的身體,霎一時便是將她抱在懷裡。感受到懷裡那人的劇烈顫抖,不由更是緊了緊雙手。
齊潤的雙眼有些空洞,面龐無神,臉上顯露出的全然是茫然,連原本該有的痛楚,也是消失不見。只知道渾身的顫慄,向著尹易凡的懷裡蜷縮。一句話也沒有說。
半晌,尹易凡似是發覺不對,輕輕的晃了晃她的身體,輕問一聲,聲音沙啞:「丫頭?」
齊潤沒有答話,只是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尹易凡,隨後便是再次的蜷縮入尹易凡的懷中,一雙小手顫顫巍巍的抓著尹易凡的胸膛。
然後,尹易凡挪了挪身體,一雙手死死的扣住齊潤的嬌軀。不知不覺,也是顫動了起來。面龐輕輕抽搐,久而久之,便是有種泣不成聲的模樣。
齊潤,分明是蒙了!這般的打擊,若非擁有尹易凡這般的心性,恐怕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再然後,尹易凡便讓齊潤安坐於一顆大樹之下。伸手輕輕的安撫了一下,使她不再過於驚怕。轉身回到那一處小坑旁,咬著牙,瘋狂地刨挖這片黃土。藉著痛苦,癲狂的發洩著。伴隨著雙手的刨動,口中不時傳出啊啊啊的聲音,在風雨中起伏,若隱若現。
鮮血自嘴裡溢出,灑落在地,將泥濘結成血塊,他沒有停留,只是一雙手動彈的艱難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雨不那麼大了,風也微弱了一些,卻不知,天地之間,更是陰冷了幾分。
「尹易凡!」
是范建的聲音,帶著幾分喘息,顯然有些疲累。乾瘦的面龐,略帶一些蒼白,散亂濕漉的長髮長衣,襯托著有些憔悴的身影。自黑暗之中,竄出了身形,有些搖晃。
比之方才離去之時,手中卻是多了些東西。一捆草蓆攬於腰際,手中還提著一袋東西,輕輕晃蕩,不知是什麼。另一隻手,扛著一把鐵鍬,隨著喘息,隱隱的起伏著。
尹易凡抬起頭來,眼瞳微微一縮,怔了怔。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一股暖流,莫名的湧現。似是早就知道他會回來一般,沒有說話,再次的伏首。
范建隨意的扔下布袋,踏著泥濘,發出一串磁嘰磁嘰的聲音。向著尹易凡走了過去,將一捆草蓆遞了過去。鼻子抽了抽,輕聲說道:「這個給你,我來挖吧。」
尹易凡默然接過草蓆,自然是知道什麼用處。看了一眼板車之上,眼神哀傷成線。買不起棺木,也只合草蓆裹屍了。想到這裡,心中原本漸漸沉寂的酸苦之意,再一次的洶湧起來。
擦乾淨手上的黃泥與血污,尹易凡緩緩的伸出手去,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尹老漢那被雨水浸濕的有些虛漲的冰冷蒼白面頰。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擦拭去尹老漢臉頰上的雨水和髒漬。隨後又輕輕的整理了一下那有些褶皺的布衣。在黃土地裡攤開了一張草蓆,這才慢慢的捧起他的身體……
雨散去,雲卷舒。
這一個漫長悲慼罪惡的夜晚,終於是過去了。山之邊,天之際,一抹微弱的亮光,以一股以萬物為芻狗的姿態,悄無聲息的撒向世間。小山崗,靜寂安寧,只有微風拂過密林,傳來沙沙聲,枝葉上原本積留的雨露,亦是被掀翻了起來,恰是哀傷的少女,淚漣不休。
尹易凡全身濕透,如出泥淖,跪伏在一處小土包之前,頭顱深深的埋伏臂彎之中。身旁的是齊潤,雖然眼神空洞,卻在尹易凡的安撫之下,亦是靜靜的跪著,下巴頂在胸前,不知在想什麼。
范建用鐵鍬斬下幾根枝杈,直直的釘入土包周圍,圍成圈,使得黃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被雨水沖刷流失。
一個土墳,三人合葬,三人傍,甚至連墓碑都沒有。
有誰會知道,他們死後,會是這般場景。
范建提起布袋子,有水珠滲出滑落。他輕輕的抖了抖,伸手掏出兩個大酒壺。走近墳前,傍著尹易凡盤坐了下來,深深的呼吸一口氣,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背膀,隨後遞過一個酒壺。
尹易凡沒有說話,伸手接過酒壺,用力的扯開蓋子,然後猛地灌了一口。濃烈的白酒,彷彿烈火灼燒,又彷彿刀刃切割,直透下腹,使他不由的咳嗽了幾聲。
范建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只是搖頭。
「我才是嬰兒之時,不知被誰遺棄,是爹娘救了我,不顧辛勞的撫養我長大……」尹易凡再次的揚起頭,灌下一口酒,任由那股**,自體內蔓延了開來。
范建只是聽,沒有說話。
尹易凡沒這麼癲狂的喝過酒,自然是一味的咳嗽,酒水夾雜著血絲,淌出了口,遍佈在嘴邊。他依然在說話:「從小到大,由於我,爹娘,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辛酸。這份恩情,我本想用一輩子報答。我本想用一輩子報答……」
一個字,一個字,尹易凡說的很慢,也很苦澀。就彷彿,每一個字,都是自心裡翻滾了千百次,才被擠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身子不由的顫慄了一下。尹易凡微微轉頭一手將齊潤攬入懷中,輕輕的安撫,說道:「到了齊府,雖然時日不久,但老爺夫人待我一家甚好。我曾暗暗的想過,等以後,一定要好好的為老爺做事……」
仰起頭來,尹易凡任性的不讓淚水再溢出,望了望天,沙啞的聲音艱難響起:「只可惜,家破人亡,少年徒有志!」
他咬破了嘴唇,卻沒有淌出鮮血。
范建只是一味的喝酒,沒有說話。一張憔悴的臉上,有些陰沉。呆呆的看著小土包,不知想些什麼。
這一日,他們喝了整整四壺酒,二人翻到在地,強忍著腹中的攪動,硬是沒有吐出來,也沒什麼東西可吐。
齊潤靜靜的靠坐在土包之旁,睫毛之上,夾著露珠,安穩的沉睡。
漸漸的尹易凡終於是忍受不住疲倦,伏倒在墳旁,迷迷糊糊的睡去,粗重的鼾聲,迴盪在清幽的小山崗之中。
三人不知睡了多久,尹易凡昏昏醒來之時,頭痛的厲害,嘴裡麻木乾燥,迷迷糊糊只知道天色已黑了。驟然之間,他的眼瞳一縮,慌忙轉頭,待齊潤的身影映入眼中之時,不由悄悄的鬆了口氣。
不遠處似有火光,范建端坐在火堆旁,一雙手不知在忙活什麼,只留下一個乾瘦的背影。
尹易凡眨了眨眼,輕輕的爬起身來,卻發現一雙手疼痛無比,一點力氣也沒有,呻吟了一聲,艱難的挪動身子,靠近齊潤。輕輕喚了幾聲道:「丫頭,丫頭?」
齊潤幽幽醒來,一對眸子緩緩睜開,顯出那依稀空洞的眼神,帶了些疑惑,望了一眼尹易凡,沒有說話。
尹易凡咬了咬牙,用力的將她攬扶而起。走了幾步,一雙手顫顫巍巍,身形有些晃蕩。
三人藉著火堆的熱氣,烘乾衣物。
范建默默的遞過一個兔腿子,烤得焦黃,沒有一絲香氣。尹易凡微微的點了點頭,接過烤肉,輕輕的扒開焦皮,撕下一小塊肉,然後吹了口氣,向著齊潤喂去。
齊潤木訥的張開小嘴,興許是餓了,乖順的銜過。
「今天是大年夜……」范建的聲音也有些沙啞,伸手在布袋子裡掏了一掏,拿出最後兩個酒壺,向著尹易凡拋了一個去。
「新年快樂……」
尹易凡接過酒壺,淡淡的說了一句。隨後雙目閉起,帶著一絲苦澀,逕自的苦笑起來。身子也隨著笑聲亂顫起伏。一雙手,緊緊的握起,聲音越發的拔高。
「年少時,總有抱負。可歎世道殘酷,志向常常只是空想。」范建歎了口氣,這麼多年的為奴時光,早將他的銳氣消磨殆盡。
半晌之後,尹易凡再次的撕下一小塊肉,一雙眼眸之中透著溫柔之色,向著齊潤遞去。臉上的苦澀笑容早已不見,換上的堅定的說道:「我一直堅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少年郎,莫低首。定有時,討公道!」
晚風依舊還在吹著,輕撫山崗,陣陣陰寒。不知是因為少年身上散發出刺骨寒氣,還是因為風中的寒意,范建的身子不由的顫了顫。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尹易凡聞言搖了搖頭,說道:「或許會去上清宗,只不過攀龍附鳳不是我的性格。」
「上清宗?」范建眼瞳一縮,登時便目瞪口呆。
尹易凡自嘲的笑笑,飲了一口烈酒,哈斯一聲便是緩緩說道:「十分不巧,攀了點關係。」
范建沒有說話,只是怔怔望著尹易凡,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早已不把尹易凡當人看。上清宗是何等龐然大物,雄踞軒機帝國千百年,長盛而不衰。眼前這名少年竟然能說有關係,而且似乎還不屑。
尹易凡站起身來,晃了幾晃,逕自走了幾步。
齊潤抬起空洞的眉眼,帶著茫然的神色,順著背影望了過去。
黑夜,緩緩的籠罩。
這個大年夜,相伴孤墳。
下一個大年夜,下下個,
又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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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順豐之事,落下帷幕。還會回來,風風火火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