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
第二卷天邊
第一百五十八章有凰來儀
題注:《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古書中作皇)來儀。
睡著了,卻似乎一直在做噩夢。
這就是最令人討厭的,其實平日我很少做夢。甚至曾問銀鈴怎麼回事,她說我腦袋裡沒有什麼彎彎繞子,所以好睡著,也不做夢。
我自己形容自己的睡覺方法就是一閉眼一睜眼,又是新的一天。
別人形容我睡覺方法就是腦袋一沾枕頭,鼾聲就起,什麼時候鼾聲停,什麼時候是新的一天。
可做做美夢也就算了,噩夢就是令人憎惡的了。
我總是能夢見在坑邊看到虎呼出的白氣,而且那只巨虎總會忽然跳出,而我卻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只能聽得旁邊銀鈴的驚恐之聲,卻毫無辦法;抑或是我護住銀鈴在身後,卻被五隻虎圍在牆邊,彷彿隨時都會衝上來,我卻手無寸鐵;又或者撮合秋鸞和**,卻突然冒出個黃怡和我站在一起,還被銀鈴誤解,說我花心,佩姐姐又該傷心了,她也哭了,我自然慌了神不停解釋還得哄她釋懷。
有時還會把前兩天的事情不停走幾遍,這就更令人心虛了。每次都得下虎坑,要說這種事情,再放我眼前我決計不做了。可惜,到時候還是莫名其妙的就下去了。每次殺完兩虎,都知道後面一虎要偷襲我,便要殺這虎,卻忽然眼前找不到這隻虎。結果無計可施要上去的時候,就會忽然被抓傷,腿上還真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疼痛。
還會夢到仲道兄吐血,而且是一次次地吐。當他朝我身邊噴了不知多少次血後,我終於忍不住了,我沒有按照那日的話來說,而是說了一句,你還有完沒完!
接著彷彿情景到了第二日,子實又會把所有人匯報的事情向我匯總又是一遍遍,什麼何處苑何處田獵場有人私自墾荒;多少船隻破爛不堪,不能航行;哪處河道淤塞等等,更是不勝其煩。
忽然又轉到了宣旨那日情景,衝著一干人一輪輪發號施令,一次比一次氣急敗壞,那套詞一遍遍說過,一番番說過後轉頭,卻全看到了銀鈴。
於是我知道我還在做夢。
我忽然感覺自己驚醒了,背後全是冷汗,似乎燒退了,身子輕生了不少,就是還有些暈乎乎的。
立刻翻身起來,耳邊彷彿響起銀鈴的聲音,你慢點。
看著下面人多了不少,很多都是官吏打扮,應該是現在特殊情況下,子實兄安排來隨時聽候我號令的,很多人並不認識。人叢中,卻看到宋在門口附近,我招手讓他過來。看見手邊儘是一些堆好的竹簡,想著應該是給我看的。隨手抄起一個,指著門外方向:你去趟長安,問問仲道兄,按各種禮制我們需如何佈置,皇上快來了,無論準備或準備不及,都得盡力,辦成是他的,辦不成是牢裡那幾個的。辦完,你把他說的抄錄命人送來。然後你自己有什麼事情自己去辦,這邊暫時不需要你了。
可有上林苑農官在此?
卑職在。
速速核查苑內所有耕種土地,有人沒人的,在哪裡,多少,誰種的都給我確實了,辦完即刻報來。但有隱瞞不報,數目不對的,你自己心中有數!
下面有司池沼水監者?
卑官暫帶其職。
所有船隻濯洗一遍,儀仗給我備齊,不夠去京兆尹那裡給我借,就說我說的!他不給,就來報我。河道淤塞處趕緊挖開些,要確保能行船,若讓皇上不開心,你要掉腦袋的!
這一番幾近惡狠狠的把夢裡已經佈置過的再挨個佈置了一遍,語氣更是兇惡,算是發洩夢魘於我的種種,不一會兒,就把眾人全部打發走了。其實似乎我在宣完聖旨後好像已經安排過,這次算是更加確實了各人的職責以及辦成辦不成的後果。
眼前再無一人,想起秋鸞提及的溫泉,便想找去洗個澡,現在身上這番汗濕的確實不舒服。這腿上的疤泡掉重結就是,還是讓身子趕緊舒服起來為好。
站起身來,回過頭卻又看見了銀鈴。
我立刻洩了氣。
我居然還在做夢!
耳朵上忽然感到了真實的痛:什麼叫還在做夢?
啊,啊,鬆手啊!夫人,我錯了。
你錯哪了?
你說錯哪就錯哪了。
伊人似乎有些忍俊不禁,拉著我坐下,替我披上被子。
你怎麼來了?
旋即耳朵上痛覺又起:什麼意思,我不能來?
能能,只是夫君未想到而已。
子實沒告訴你麼?據說你剛走,父親的信就到了。信中說很可能要再進貢點錢給皇上,我們可以不出,從父親那裡出,但是得派人來走個過場。張老爺子連夜趕緊把信快馬加急轉給了我。我那時還在譚中,想著張老爺子不適合來,徐大人給你帶來了,波將軍,韓將軍更不能來。現在和北面鮮卑人正開戰,北海也不便派來。田緘、張華等人雖然辦事利落可靠,卻位卑官輕,未免不尊。想來想去,也就我這個越國平國夫人能來,當然我還是帶錢過來了,父親那邊戰事不斷,花銷也大。所以接信當天我就出發,事情我交待給了烈牙,郭旭,都沒有回廣信,直接修書回來讓人提了錢,在謝沐和我碰頭。這一番坐車晝夜兼程,換了不知多少匹馬,還好一路沒有碰上雨雪天氣,還算順利。結果,你剛去上林苑我就趕到了洛陽,又沒有碰上。也不好追去,只能就跟著父親母親皇上他們一起出發了。子實真的沒有告訴你嗎?
門那邊有響動,子實正好進門,看著我們,忽然笑道:子睿,我就說你該弄兩個碗罩耳朵上。
子實只說有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等著我,並未說你來。
銀鈴姐,弟還有軍務,先告退。此人立刻覺得事情不妙,遛得甚快。不過他那句到替我脫了困,耳朵立刻獲得自由,只可惜,它們不能先行撤離危險之地。
門再次被關上,銀鈴卻歎了口氣:你每次在洛陽待上一陣,就會變一點,也不知道好是不好,不過你終究還得來洛陽主政,也只能這樣了。
我又把她攬於懷中,她捂了一下鼻子,以手為扇,笑道:子睿真臭。但是卻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
我拉著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中心,大小確實差得太大了,不禁輕輕捏著,不願放下。
我真想和你,還有佩兒到一個山野林地隱居下來。我做不得大隱,卻還能做做小隱吧,打打獵,和你們共度一生。哪怕粗茶淡飯,也要比在這錦衣美食要舒服好多。
我不該提打獵這個事情,剛提到,我的耳朵又遭難了。
你是不是打算拋下我們了,居然敢跳虎坑,你當真渾掉了。就是得了你在虎坑裡受傷的這個消息,父親大發雷霆,母親差點嚇暈過去。各諸侯大臣聽到都一片嘩然,皇上倒是挺讚賞你的,還准我先過來,我晝夜馬車沒停,今早才到,睡都沒睡著。幸得說只是皮外傷,還說傷口已經結疤,否則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不就是因為你這個小東……壞蛋,不過剛才看你那一番指揮若定,頭頭是道,我卻在想,你是不是要用什麼計策,卻行苦肉之舉。
說實話,其實沒有。我讓他們報就說我替皇上與虎謀皮了,但自然不是了,不過你得幫我在父親母親那裡說些好話。這跳虎坑謀皮之事,其實也就為父母,你和佩兒可能。
為我們也不許!
知道了知道了,別這麼凶,你們不在,我想你們可想得緊,別一來便對夫君這麼凶。
啊,凶一凶就不給了!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伊人忽然開始撒起嬌來,說來也是我說讓她隨時撒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因為她撒了嬌其實就意味著原諒了我。
當然心情好起來,不僅因為這個。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一起長大,只有現在當伊人撒嬌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確實是夫君的感覺,銀鈴也不再有姐姐的那種味道。她需要我的呵護,我的勸哄,滿足其夫君道貌岸然的大丈夫情結,這才是我作為一個夫君所需要的。銀鈴似乎可能也感覺到了,抑或她在撒嬌上確實有天賦。不過伊人不應該一邊撒著,一邊還不放開我的耳朵。
我只得指指自己的耳朵,她卻嘟著嘴:揪著好玩麼,子睿都這麼大了,還記得那個襁褓裡的小肉球。現在腮幫子沒得揪了,只好揪揪耳朵了,連這個要求都都不給了……好可憐呦!
我真沒有覺著這個貌似看著房頂的少女有多可憐,倒覺得我的耳朵很可憐。
伊人忽然悠悠歎口氣:鈴佩皆山野之女,不羨當世浮華之風,不慕時下奢糜之氣,粗衣布衫,粗茶淡飯即可。什麼虎皮貂皮,山珍海味我們都不稀罕,只要有你便行了;只是子睿尚需得在朝堂之上,我們便隨你過一陣好日子了。伊人言畢朝我笑笑,手終於從耳朵上放下,摸了摸我的臉頰。
我在來這裡的路上給你們寫信了,不過可能你得回越國才能看見。
不然,我在洛陽收到了你的信。那送信的也算機靈,聽得驛站人說我來了,拔轉馬就進洛陽送到趙公府了,這便少了他一路往交州去了。伊人忽然展開了笑顏:給佩姐姐的信,我另找人趕緊送去,佩姐姐看到了定然很歡喜。不過子睿給我的信有些……
我心道一定是肉麻二字。
不過你給佩姐姐的信還好,佩姐姐看了止不准多開心呢!
你偷看我給佩兒的信?
不行麼?反正亦未封口,女子之心存私,既然經過,不可錯過。她揚著眉毛,頗為得意。
銀鈴,你學壞了。
嫌人家學壞了……就不打算……
要的要的!
還憋我……不讓人家撒完。
看著伊人努囁著小嘴,用小指頭指著我肆無忌憚地撒著嬌,我真是毫無辦法。如果將來我有個閨女也如此,我必會嬌慣壞她。
所以我提出了這個問題。她說孩子不能太嬌縱的,會慣壞的;那你呢;我你自然可以嬌縱的,反正慣不壞;那孩子為什麼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你這樣我都無計可施,女兒如此,我定然毫無辦法;那就我這娘來管嘍。
銀鈴,你去關門,把門閂上。
幹嗎?
你知道的,快點快點!
你這不還生著病呢,而且剛受了傷。
你一來什麼病都好了。快去啦!別囉嗦……乖……唉,你不去,我去了。
下面就是不適合記在歷史或者任何典籍上的了,不過此事一旦有成果肯定適合可以記載的,只是得過上大半年才行。
辦完事,某自感更為虛弱,便說要去溫泉泡泡,好好歇歇;她說我的腿上有傷正結疤不能泡,一時僵持不下,最後她命人打了水來替我擦拭。
銀鈴在水中放了些香料,說得幫我好好擦擦,都變成臭侯(猴)了,我自然就都隨由她了。之前,她先命人在我身邊生起了火。口中還一直埋怨著,前日天氣這麼暖和,屋內卻還生了火。夜裡覺得熱蹬開了被子,結果夜裡火滅了,屋內又冷了,沒人幫我蓋被子,最後就著了涼。下面忽然又啊了一聲,讓我們都注意到幫我們生火的人,果然是秋鸞,這丫頭倒是勤快。銀鈴問:怎麼了,燙著了?秋鸞趕緊應道,奴婢不小心,燙了一下。
我這邊卻趕緊叉開話:夫人啊,你不是今早才來的,你如何知曉前日晚上事情的。
昨日你發燒昏睡時,大夫來看過,看了屋內擺設猜的。玉東以為也應該是這樣的,所以就這麼報給了我。
其實沒事的,我身子壯,很快便好了。那位下去吧,夫人要替我擦拭身子了。
銀鈴還說那婢女總覺得有些眼熟。
我說以前司隸校尉驃騎將軍府上的。她若有所思,是啊,我說怎麼感覺眼熟,似乎佩姐姐還准過她假。
其實我很好奇,不知道准了什麼假,但是避免夢中被誤會之事發生,就當不感興趣。
所以哦的一聲便放過了。
這邊銀鈴把門又閂好,沒想到一邊擦,夢中被誤會的那件事情還沒有完。
據說,你把黃忻帶來了?
恩,我答應她兩件事情,一件帶她來上林苑,一件就是見你們兩位我的夫人。
她不會殺我們吧?
銀鈴擔心得真奇怪,有那麼可怕麼?黃小姐可不是什麼陰毒的人。
我聽過她的曲了,很是幽怨啊。
沒那麼嚴重,最近銀鈴不像銀鈴。心中忽然一緊,若再說錯半句,怕就要出人命了。立刻輕鬆面對後面一張忽然故意顰眉的俏臉:越來越像我可愛的妻了。
哼,這還差不多。其實這個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她,我們也攔不住。但是如果你真的不願納她,我們固然心喜,卻需要你決絕地拒絕她,你若拖著她,讓她還存著念想,那就不是護她,卻是傷他。我真的不希望,等我們孩子長大,看見黃姑娘,忽然問一句:這位?姨是誰。對她,這可是莫大的傷害。
明白,故而我很是難受,這要傷人的。不過,長痛自然不如短痛,況且此事不能你們來說,只能我來。所以上元節那日我在太常府碰見她已經說了。不過她和我說過,既不能相吁以息,相濡以沫,莫若相忘於江湖。
若真是這樣,便好了。希望她見過我們後,能有個自己的如意郎君。
伊人又歎了口氣,忽然似乎有所發現,就在我身上指點起來:從小把養你得白白胖胖,身上一個疤都沒有,現在卻到處都是傷痕,讓人好生心疼。
正好擦完,我把她圈在懷裡;不許這麼說。
言畢以口封口,親了一下。
她禮尚往來,回了一下:為何不許?
若讓孩子聽見,會問娘親為何這麼說,彷彿爹爹和我們一樣都是娘親養大的。
那不是事實麼?
你那時就一個比我大三歲的小女孩,都是張叔張嬸做事,你充什麼長輩。
可後來,還不是我教你讀書認字,給你做飯洗衣服。好了好了,不說了。不過說起來,我倒真有些想他們二老了,不把他們接廣信麼?
我也曾想過,可那裡或濕熱或濕熱。張叔有風濕,怕去了他享不了福,反倒受罪,張嬸身體也不好,這一路顛簸,怕又落下什麼病來。我思來想去,感覺就留在襄陽還好點,畢竟那裡他們老兩口這麼多年住下來了,熟人朋友多,照應也多。而且,那裡有官僕專門照顧他們,這樣可能更好。這次回去,我們攏一下襄陽看看他們二老。
恩,就依子睿的吧!
伊人忽然笑得癡癡地問我,如果她懷了孩子叫什麼名字,還有佩姐姐的孩子,想起個什麼名字。
我沉吟半晌,銀鈴似乎有些失去耐心,說我一點都不上心,根本不關心她們。言畢就要發火,手就勢而上。我立刻說我想到名字了。她卻忽然輕鬆起來,還說,就知道要逼我急了才行。
狡猾!我哼了一聲。
說啦說啦!她倒一時沒有打算撒嬌。
我們能得以在一起,是經歷了水深火熱之約的,故而女兒名淼,兒子名焱。
恩,聽來有些意思,淼兒,焱兒,都挺好聽的……那佩姐姐的呢?
我和佩兒的孩子便取廣信二字:兒子叫廣,女兒叫信。
不過孩子們名字是不是有些沒有規律?
那又如何,這樣一看一聽就知道是誰的孩子了,避免外人拍馬屁拍錯,省了許多尷尬。
子睿想的還真遠。
恩,你逼急了,就想多了。
這樣好麼?
至少沒什麼問題吧?
那如果我們還有孩子呢?
銀鈴的便森,晶,鑫,?(古磊,壘),?,?(聶繁體),品這些。佩兒的則襄,陽,汝,南,征,羌,長,沙,潭,中之類。
誰幫你生這麼多?
你和佩兒嘍。
才不哩!伊人這聲似乎帶有越人口音,更是可愛。
這個你沒得選擇,我誰都不要,就要你們兩個幫我生。
要說我的身體恢復能力還是很強的,不是說腿上的傷已經痊癒了,是指我在信天地弘義,履人倫大節方面已悄然重獲戰鬥力。
於是,重整旗鼓,一鼓作氣,三番五次,直大獲全勝而歸。
只是參與作戰部隊似乎急需休整。
於是我又昏睡過去,直到被餓醒。伊人也在我的身邊熟睡,我剛醒,她便似乎驚醒了,眼睛幾乎都睜不開,卻笑著張開雙臂和我擁在一起。
我拚命吃著飯,我知道我吃得越多,銀鈴越開心。她有一條非常簡單的判斷依據,能吃了,便是身體好了。
那日下午,我和我的夫人就在屋內喝著葡萄酒聊天。不過,銀鈴說自己不能喝多,怕一旦懷孕傷著孩子。所以她似乎更喜歡欣賞手中雕刻很精緻的玉杯;還說這杯子可能是藍田產的玉。聽她說來,似乎藍田就在以前的上林苑內,現在連同灞?二水一起被劃在了外面。她的各種典故大多是從佩兒那裡聽來的,真希望佩兒也能過來和我們一起。不過可能佩兒不會很滿意現在上林苑的情況;而且,當她們兩個都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反倒不知所措了。
子實終於避難歸來,看著我們的臉部表情,更加放心大膽地過來倒酒。還問我,明日如何安排。我說安排輕車,我帶著你的銀鈴姐到處逛逛。我特意加重了你的銀鈴姐這個部分,不過此人裝作牛飲,毫不關心,只丟了一句好吧。
還順便誇了我一陣今天給那些官員安排下面幾日事情的那一場,說我表現得極是凶悍老辣。
我心道,你如果似我這般惡夢做到醒,怕你比我還凶橫。
晚飯後,銀鈴說要出去見見人。我知道她要見誰,讓我有些不放心,但是覺得這也是應該的。便讓她去了,自己隨便看了看各種奏報竹簡,卻定不下心神。
這日,身體似乎還不是很好,還做了那麼多辛苦的事情,銀鈴又不在身邊,不一會兒就便覺得睏倦難當,很快就倚著榻睡著了。
彷彿有人來,在榻邊替我整理被褥;然後銀鈴回來,又好似二人聊了一陣,給我整理被褥的人便退去了,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麼。
銀鈴似乎在我身邊半天沒有睡,好似替我擦了擦頭上的汗,塞好我另外一邊的被角便躺在我身邊了。伊人並未立刻睡去,卻摸了摸我的鬍子,好像還親了我面頰一口。
伊人可能和我還說了什麼話,但是我卻什麼都沒聽見,也可能聽見了,卻在睡著後完全忘了。
總算這夜沒有噩夢伴著我,又彷彿是一睜眼天便大亮了。
醒來時,伊人仍在我的身旁,水靈靈的眼睛就這樣看著我,卻沒有說什麼話。看見我醒了,她笑了,調皮地用小指頭點了點我的胳膊,示意得在懷中為她留出空間。
我呵呵一樂,把她圈在懷裡,剛睡醒似乎自己腦袋有些木,竟忽然問她,你感覺你懷上孩子了麼?
胸口上立刻挨了一拍:哪有這麼快的,即便有孕,至少得過一個多月才會發現的。
哦,我是真的希望這次能讓我的銀鈴懷上我們的孩子。
銀鈴不說話了,頭埋進我的懷中,再不就我的無知言語什麼了。
我知道自己對於這個方面完全不懂,小時候一直認為那個東西就是用來撒尿的,還感覺很方便。後來經街坊不知那位大哥的教誨,方知道男女那個地方不一樣的。為此我還爬到家裡洗澡的上面樑上偷看了一次那時的姐姐銀鈴洗澡,才確證了此事。似乎那還是我剛懂事以後幹的事情,著實大膽得緊。
再大些,自入書院,與雲書這干人待一起,自然就會常被灌輸如何信天地之弘義,履人倫之大節這些事情。
不過我真的還不知道懷孕要多久能被發覺。
畢竟書院裡全是男子,陳哥也從不介紹這等經驗給我們,即便有女子,估計也不會理會我們這種問題。不過未嘗不可以讓書院裡多一些女孩子,說不準大家能更用功些;比如黃先生那個長得和陳武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女兒,她就讓孔明努力了許多。
那日早晨吃了些東西,自然就要討論去向。
今日我們幹些什麼?
昨天和子實說過的,今日弄輛輕車帶著我可愛的銀鈴出去晃晃,這地方大,多了我們也去不了,就去看看昆明池吧,離皇上來還有一陣子呢。
你腿沒事麼?
坐車麼,又不是走路。
好啊好啊,那我這就梳洗稍微打扮一下。
好……的……你不梳妝打扮也是美麗得緊。
心道,以前你帶我出去玩可不是這樣的,換作我帶你便這麼麻煩;尤其這聲好的略為遲疑,險遭毒手,虧得為夫實在是個危急時刻的人才,否則必難倖免。
伊人笑著丟下句油嘴滑舌,便著幾個婢女去幫著她了。
頃刻之間我就穿好了,結果發現穿反了,脫下重穿一遍。穿上後發覺有個什麼東西頂著我的背,再脫下來仔細尋找,便看到有片不知何處散落的竹簡插在衣服裡面襯裡的一個小破洞上。取下來,又穿好衣服。看銀鈴沒有出來,正好無事,就翻開一個個榻前几案上的竹簡,為這位老兄找個歸宿。
全部翻過,居然還找不到誰有這個缺失。感覺奇怪,便看了看竹簡,上面內容只有一句「夫智敬上」,立刻做賊般四下張望,還好無人。自然知道這是哪裡來的,可能原物還在銀鈴那裡,便先收好,不可給其他人看到。
托著腮幫子坐在榻邊,除了等自己的妻,一時仍然無事。又看看四下無人,從袖中掏出又琢磨了一遍那片竹簡,總覺得像故意拆下來的。不知道銀鈴拆下來有什麼意義,實在想不出什麼緣由,就又收了起來。
秋鸞端水進來,正好渴,趕緊喝了幾杯。
讓她去外面看看有無車駕,她說有,早有人等著了。問她宋大哥有無回來,答曰昨天夜裡回來了,還替她們買了些新衣衫鞋襪。我說那就把他叫來;答曰還在睡覺,是否現在叫起來;我說那便算了。還問了問**在不在,據說一早就沒有看見蹤影,昨天晚上和她說過,想幫她打一隻鹿。
讓她退下去,依然無事,把几案上十幾斤竹簡又看了一遍,基本內容心裡都早清楚,尤其是做過那夢後,感覺有些內容背都背得上。
又翻看了腿上傷痕,那藥似乎就有結疤之用,只見烏黑龜裂的疤在腿邊劃下三道,其狀確實有些可怖,趕緊包上。
我折騰了這麼久,伊人居然還沒有梳洗打扮完。
於是只能憤而選擇睡覺,某一向精於此道。老師和別人說話,甚至吵架,我都能在旁邊毫不受影響地睡著,這可又是我的一項天賦。
這就快多了,閉眼睜眼之間,銀鈴便出現在眼前了。
不過情況略有不同,我似乎呆了,立刻翻身起來,完全不顧及腿上傷痕地站了起來。端詳著我的妻。
原來女子化妝前後竟有如此大的差異,原本清麗可人的銀鈴忽然可用貌美不可方物描述。想到宋玉--自然不是我越國的那位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終於明白何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眉如翠羽,腰若束素,齒若含貝。」注1及至嫣然一笑,立惑其夫,恐其出而迷上林焉了。注2
我除了還能認出她是我的銀鈴,其他我一概不能確認。比如,我此刻是否在夢裡。
但我立刻感覺有些不好辦了,左右看看,衝著銀鈴身邊的婢女道:我的禮服何處?快去尋來。
伊人盈盈走到我身邊,身上穿著紅色的禮裝,替我整了整衣衫:你還穿著我給你做的衣服?
恩,那是你做的。
都舊了。
舊的好……穿著舒服……呃,你怎麼不穿白的。
以前咱們是布衣,現在咱們不比往常,畢竟子睿身為輔政卿,我為君妻,在這些人前需做得樣子,才能為那些人所敬。
那鈴兒替為夫梳篦一下頭髮吧,今日鈴兒美極,為夫不可墮了我等園游的派頭。
你稱我鈴兒?
恩,自然,你既自稱鈴佩二人,你佩姐姐我還叫佩兒,你如何稱不得鈴兒?抑或叫你小豬,或豬兒如何。
伊人化了妝,似乎脾性都變好了許多,只是稍微揪了揪我的耳朵,輕哼了一聲,卻笑了起來。
為妻出來,就想讓子睿看看,因為以前從未如此,我也不知道我這般打扮如何。她低頭自己看了看自己,舉起右手袖子,稍微晃了晃,笑容中兀自有一些不確定的樣子。片刻,卻又有了一絲慍怒,未想子睿如此憊懶,居然又睡去了。
美極美極,為夫嘴拙,不會誇人……不過,其實我身上某物可證明此言非虛。
伊人臉一下紅了,卻笑得更歡。我不想說亦不敢說等你半天之類的話,避免遭此人報復。
趕緊在外套上了正裝,還是她幫我整束好腰帶,正好了冠,這番才攜妻一同出去。銀鈴總是擔心我的腿,我只能用表情和步伐表現一切並無大礙,當然實際情況只有我自己知道。銀鈴還是讓幾個衛兵攙扶著我,自己則先去和車伕叮囑了幾句,還把車上稍微拾掇了一下,在車上還不停指揮著眾人如何將我扶上車來。
上了車,**等人也未見,也不想打擾他們,更樂得我們倆能獨自出去,只帶了幾個婢女於一副車和數名健壯騎士護衛便出發了。
伊人上得路來,也不怕什麼人說什麼,直接拉開我的臂膀鑽了進來,在我懷中和我一起看著周圍的景色。
奇怪,周圍景色竟忽然變得很是溫馨而有活力。草色雖黃,卻泛著金光,池沼烏青,亦泛霞光,其間獐兔出雙入對,或者三五成群,常駐足看我們,有時又會被馬蹄聲喝退,歡快地竄入草叢樹林之中。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射鹿,似乎苑裡這種東西很多。地勢漸高,周圍常見別有形致的山包在其側,植滿蒼松翠柏,有別苑離館微微隱現於其中立於山邊池旁。日頭雖低垂終南山上,亦放著暖暖的光,照得人好生舒服。
不過看著日頭覺得有些奇怪,這一出發車似乎就順路往西南去了,我有些納悶:不是要去昆明池麼?怎麼子實說昆明池在此西北,我們這車這似乎要往終南山似的。
先去看看石闥堰。
石闥堰是什麼?又是佩兒告訴你的。
這個卻不是佩姐姐告訴我的了,子睿可知昆明池是幹嗎用的?
彷彿是孝武皇帝要練水軍對付西南夷。
伊人搖搖頭,不光為如此。
巡幸玩樂?
亦不完全。
那還能為何?
老百姓每日需如何?
吃飯。
腦袋上立刻挨了一下,不過此人似乎也要注意自己今日的形象,還賊頭賊腦周圍看看。
你這飯桶,就知道吃飯,你不喝水麼?
得喝……哦,供應長安的飲水?
恩,子睿可教……我兩漢四百年,約四年便有一年旱災(實情),修的那一年(元狩三年),適逢天下大旱,好多河都干了,建章宮舊有的太液池(水取自渭河)遠不能保證長安供水,另一長安供水的蓄水池鎬池也干了,所以就選在鎬池之南修了昆明池,不過這個名字確實是因為那時通西南,皆阻於昆明,孝武皇帝震怒,故而以此為名,稱必取之。我們去的石闥堰就是昆明池的水源入口。
鈴兒如何知道這個?
父親教的,說道一城百姓之需,首當其衝就是水。他說以後若是你做到縣令太守或許用得著,便提到了這個,讓我有機會看看各地的取水之法,教習與你,未想到,你不到二十成了一方諸侯。那時父親就專門提到了上林苑的昆明池,可惜父親也沒有見過。我跟著你在洛陽的時候查了些典籍,卻不得其要領,便想著帶你看看,對你也算有裨益。
甚好,為夫一向不太注意這些,也正好看看。不過看你似乎更好!
子睿又不正經了。
不過據說這也是二十多里路,我們馬車雖然輕便,但是銀鈴讓車伕稍微慢些,避免震動過大,讓我傷口開裂。所以,這就需要個把時辰的時間了。
所以路上我們開始聊,聊出不少令人不安的話題。
不過開始似乎一切都還好,我們聊到了越國,我從裡面的袖中抽出竹簡讓銀鈴收好,問她為何從她的信中取出這根;她卻說不是她的信,而是給佩姐姐的;我驚問為何;答曰,佩姐姐學識既高,又才思敏捷,恐黃姑娘亦難出其右。只是嫁與你,她從不在你前面表現,怕令你自慚。這信,她一看怕就能明白這句敬上之辭何出;我看你信前面都甚好,佩姐姐看到怕樂得想起就拿出來看看。偏就這最後一句礙眼,想來想去便抽去了,換了根無字的,就當你那一句待得歸去之日,再與愛妻共敘相思之情為結尾了。
鈴兒倒記得很熟……不過,聽你這般說來,如此安排確實很好。
哼,往日在廣信不好好哄人家,出來才念人家的好,佩姐姐跟著你可太屈著了。不過有她教導孔明,孔明以後才學不可限量。
哦,我見到了蔡伯喈太常大人的女兒,名琰。年方十二,極是聰明伶俐,模樣也俏麗可愛,我很是喜歡……
子睿……你什麼意思……
你別想歪了。孔明快十歲了,我想在他十一二的時候就給他定一門親,那個小蔡琰,我看著就覺得很好,到時候把他派過來給蔡伯父看看,蔡伯父原本才學就卓而不群,又愛才如命,咱們孔明這等聰明絕倫的孩子,又長得豈止周正俊俏可形容,我總覺得一定能成。
他還太小了吧?
那又怎麼了?老爹說,如果我從小和他生活在一起,在我十歲關頭,就給我結上五六門親……哎哎,那是老爹說的,和我無關……所以,我打算先給小孔明結上一門。說實話,本來還想著咱們的孩子的,不過想來,歲數差得太多了,怕兒子不喜歡,就算了。
幸得在外面,伊人也知道注意形象,下手時間不會很長,力道也不會很重。所以,我摸了摸耳根就感覺好了很多,於是這邊我依然興致勃勃談著我給我們家這個成員的規劃。
若他成了親,過幾年就丟給他一個縣管管,看看他行不行。如果行,到我去洛陽輔政的時候,咱們的廣兒,焱兒若還沒有能自己主政,就讓他們的孔明大哥輔佐他,我好帶著你們去洛陽。如果他還能行,我再入朝輔政之時就帶他到洛陽去,回越國的時候把他丟在個兩千石的位置上留給父親。然後,只要小蔡琰不是很反對,就幫孔明再攀一兩門親事,把他在朝內的位置弄穩了。如果這小子真是個大才,到他四十歲左右來去,和父親老師他們復丞相銜,就讓孔明當著,我就不用辛苦了。
子睿想的也太遠了……
沒辦法,為夫我實在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有些東西就是不懂,有些事情懂了,又不願意做。我和這個朝廷裡的絕大部分人不一樣,這我沒有辦法。
子所不欲,勿施於人。子睿為何非要孔明如此?
他五歲裡,來我們家,衣服上就繡有孔明這個字,他的父母對他的期望很高吧?我定要使他父母願望得償,也不枉他在我們家長大。為兄為姐,這亦是我們應盡之責。而且我不懂那些事情是我笨,孔明可不笨。
我就喜歡我的笨子睿。而且看來喜歡我家笨子睿的人還挺多。
你說黃怡?你們昨晚談得看來不錯,那麼晚才回來。
還不止她哦。
還有誰?
還有你的婢女們,尤其是那個叫……
哦,也許我比較好說話點,也不會怎麼苛責她們。我能感覺她要說出什麼名字,所以我趕緊打斷,我可不想沾染這許多事情。其實,今天早上我發現她似乎有意沒有帶某女去梳妝,此行也沒有帶她,我就能知道是誰了。
恩,我的小好人寶寶,是啊,是啊!
鈴兒話越來是不正經。
伊人在身邊笑得很是嫵媚動人,只可惜輕車無可遮蔽。否則,定要繼續做些事情,身上某些部位顯然非常積極,還好我的腦袋還是目前的朝廷,其管轄還算有效。
你去潭中後,佩兒姐姐與我無事。忽有一天她興致大發,就替你卜上一卦,要問你這一年吉凶。要說佩姐姐倒什麼都拿得出……卜後她翻開自己的各種推演之簡冊慢慢解之,大皺眉頭。
怎麼了?
說你這一年盡犯桃夭……不過我看到有一句君子能守,無咎。勸她,說子睿如此英雄少年,該會如此,既然其為君子,當無咎,不必在意。
什麼意思?
就是那種花花事情會來得特別多,不過你老實,不會負了我們……
還有其他的麼?
還有辭注經年命犯水厄,所幸並無大礙……其辭在一冊內有注曰:有隱人助之,可得以保。啊,是不是不該帶你去昆明池。
我的命運自己都不作數了,別信那些爻堪之辭。我給她看看自己的斷紋掌心,看得銀鈴長吁短歎,總算憋掉了這個話題。
時近正午,我們終於來到那個叫石闥堰的地方。注3此地地勢較北稍高,一水自東南從終南山間往西北流來,此處水中有一座矮石壩斜橫與水上;銀鈴稱此水為交水,此壩為石碣。此時節,水位不高,交水在壩下為壩所阻全部流入一條往北的渠道之中了。銀鈴說,順著這條往北的渠道水就注入昆明池了,再往北就到。她還仔細看了看,忽然恍然大悟,說原來水勢大的時候就從石碣上流過去,注入灃水,而不至於全灌到昆明池,以至於最後淹了長安。還釋義道,取名碣者,其義階也。
她很是興奮,顯然把典籍中和眼前的東西對上了號,想明白原理後很是開心。我也很開心,看著這個簡單而有效的方法,心中多了很多想法,只是有些亂,不能一時明瞭。
那為何還要建昆明池,只要一個石碣和一條同往長安的水渠就行了。
那就這麼一直流啊?自然需要一個蓄水的地方,而昆明池就是那個蓄水的地方。這石碣是為了排洪防澇,而昆明池為得就是蓄水防旱。平日裡,你的腦袋還真不好用。
伊人興致正高,在石闥堰用過一餐,便立刻催馬伕轉向而北,這一路,馬伕也不催馬,車卻挺快。銀鈴覺得奇怪,終於輪到我批評她一句,我們相當於在下坡,車不用拉自然而下,馬不用催,自然奔行,鈴兒腦袋竟也傻一回。
倒不是我多聰明,這衝鋒陷陣之事於我多矣,這上下坡帶來的辛苦和便利自然比她明白得多。
這報應是一定的,她先四周看了看,雖然耳朵沒有遭殃,大腿上卻挨了一揪。忽然她像自己犯了大錯一樣:沒事吧,腿,疼麼?
我本來沒什麼事,忽然做噁心起,又想逗眼前滿臉歉然的銀鈴開心,臉上先是宛若無事,靜默幾個須臾後,忽然齜牙咧嘴,然後便說好疼啊!
伊人立刻笑得如馬車般剎不住,最後只能在我懷裡哼哼,說我還真壞。
這一路又是幾十里地。銀鈴貪睡,兼路面還算平穩,伊人很快就在我懷中睡著了。我本還想看顧與她,這搖著搖著著實催眠,很快我也睡著了。
醒來似乎已近黃昏,眼睛還在迷離時,就能發覺我們來到一個煙波浩淼之大澤之邊,水中有一巨大的觀佇立,其身宛若樹狀,其下上有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形拱立。
昆明池!伊人似乎又被我鬧醒了,不過她看著前面景色毫無怪我的意思,語氣充滿著快樂興奮。
昆明池,據說方圓四十里,可在我的眼中這就是一片海,周圍沒有什麼風,可是池水依然不停地拍擊著岸邊,更加像海邊的情景。銀鈴完全像回到了小時候,歡快地與我指指點點;我卻在琢磨,這得要多少人挖多少時間,有無如此之大的必要。
注1:有刪節,查明原文此段對比就知道我刪了哪幾句。
注2:漢代人化妝和現代人審美觀點有較大差異,其實看了《漢武大帝》的人心裡都有此論,避免大家看了心情會有波動,我把所有天變裡女子化妝稍微比較具有現代人能接受的方式,諸位看官,不要為此事計較了。
注3:請參考黃盛璋《歷史地理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