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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京篇 第二十八節 淺灘 文 / npw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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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朗的藍天上,白雲追逐嬉戲,澄清的藍色不含任何雜質。

    北風嗚嗚地吹著,地上是一層灰濛濛的塵霧,乾硬的土地上,立著幾支細弱的草莖,在風中輕輕地戰慄著。

    稍稍轉過頭,心愛的坐騎靜靜地躺在身邊,馬兒身上的汗水都結成了冰珠,溫柔漂亮的大眼睛大睜著,卻早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這樣下去會被凍死的,一念及此,就想稍稍活動一下手腳,但是渾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沒有一處沒有傷口的。特別是腹部有一道極深的刀傷,要不是鎧甲厚實,真的要開膛破腹了。饒是這樣,這傷口還是讓他移動困難,那裹傷口的布條估計又被鮮血浸透了吧。右肩上一箭幾乎將整條肩膀射穿,偏偏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居然用的是月牙形的箭鏃,拔都不好拔,只得掰斷了箭桿,將箭鏃留在了肉裡,現在每活動一下右臂,就要牽動箭鏃,苦不堪言。左臂根本就沒有知覺了,不知道是折了還是骨頭碎了。還有背上那道傷口,兵器上蘊涵的凌厲殺氣傷及了肺腑,這才是最致命的一擊,現在他呼吸都困難,嘴裡不停地咳出血沫子。其他刀槍劍斧各種傷痕更不知道有多少,原本堅實美觀的鎧甲現在成了一堆破爛的碎片。身上的傷口中流出來的血都結了痂,和衣服碎片連在了一起,又疼又難受,但是顯然附近根本找不到什麼水源清洗傷口,即使有的話,估計也沒有那個體力爬過去了。

    一隻螞蟻順著身子爬了上來,不一會兒就爬到了鼻樑上,左顧右盼,似乎在疑惑什麼時候出現了這麼一座小「山丘」。不一會兒,它晃晃小小的腦袋,終於發現了一個好去處,向著鼻孔爬去。

    想起來以前還用螞蟻打趣過莫言愁,現在居然真的不能奈何一隻小小的螞蟻,吳憂心中不禁湧起一種滑稽的感覺來。「雲州鐵騎,天下聞名,果然名不虛傳。」他現在還有心情去佩服一下自己的對手,也算是難得的心境了。

    又是一陣眩暈,現在暈過去的話,什麼都完了,醒不過來的話——這種可能性很大——也許自己真的就要長眠在這陌生的土地上了。吳憂試著活動一下身體,即使疼痛地醒著也比昏昏沉沉死去強,醒著就有希望。一定要自救!吳憂拚命給自己打氣。他忍著鑽心的劇痛挪動了一下子右手,剛積蓄的一點兒氣力彷彿隨著劇痛流光了。

    這樣不行。吳憂現在冷靜得近乎殘酷。他重新審視著自己身體的表裡傷勢。一股真氣懶懶地提不起來,沒辦法自己療傷了。身上的金創藥早已告罄,骯髒的布條阻止了大量失血卻制止不了傷口發炎,嚴重的內外傷勢不能短期內得到有效治療的話,即使能掙得一條殘命也只是個廢人了。最重要的是絕不能暈倒。茫茫草原,遇到一個人的幾率太小了,遇上一個能治療自己傷勢的人幾率等於零。所有人都散了,昨天馬兒也死了,只有依靠自己了。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終於甩掉了追兵吧。沒有人,也就無所謂告密者,同時也意味著自己獲得幫助的可能也斷絕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幸事呢。

    吳憂積蓄了半天的氣力,猛地一用力,把身子翻了過來,變成趴著的姿勢。同時左臂傳來一聲清脆的「卡吧」聲,一截斷折的臂骨扯破了肌肉,頂破了皮膚,殷紅的鮮血流淌出來。

    「又一個傷口。」吳憂無奈地心想。他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右手痙攣地抓住一把泥土。「不要暈過去,不要暈過去!」吳憂一再給自己打著氣。努力體會著傷口傳來的各種各樣的痛楚,「好孩子,乖寶貝,咱們體會過比這更痛的不是嗎?」吳憂咕噥著給自己提神,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冷,眩暈到來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這是大量失血的後果,他感到生命正隨著那大大小小的傷口流出的血液悄悄消逝著,偏偏又無可奈何。

    「爬一下試試吧。」吳憂這麼想著,立刻開始了行動。左臂是指望不上了,右臂還能用上一點兒力氣,不知道腿怎麼樣,記得好像有個傢伙曾經照著自己腿上狠狠來過一下子的。

    果然,左腿沒有感覺了,那處不知道是什麼傷就傷在大腿根上,「這小子夠陰險的,想讓我斷子絕孫嘛。」吳憂扯了扯嘴唇,努力想作出一個類似苦笑的表情來,「可惜老子命大,他還差了那麼一點點。」他有些得意地心想。

    吳憂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右腿還好使——至少還能使上勁,雖然被削了一刀,倒是所幸沒有傷到骨頭,已經算是小傷了。這一發現讓吳憂興奮不已。他右臂加右腿開始往前挪動,嘴裡低聲給自己喊著號子:「一……二……三……加油呵……再來一步……四……五……六……美女!美女!就在前面,加油啊……七……八……九……做大官啊……十、十一……」

    「呼呼,休息一下。」吳憂努力了半天的成果就是他至今為止還沒有暈過去,還有他爬到了死掉的坐騎身邊,統共三四米的距離顯得那樣遙遠。

    「呵呵,至少有吃的了。」吳憂努力想些高興的事情。他興高采烈將保存完好的嘴巴擱在馬兒的大腿上。「馬兒啊馬兒,你生前載著我千里奔逃,救了主人一命,死後又做主人的食物,做馬做到你這份兒上也值了,以後我有出頭之日的話,一定讓人給你造一座石碑。嗚,那麼你大概不介意我吃你了吧?」吳憂嘀嘀咕咕說了這麼幾句,劇烈的咳嗽讓他緩不過氣來,帶血的唾沫隨著猛烈的咳嗽噴在了馬屍上。

    「咳咳,馬老兄,你看看我可不願意這麼早就和你見面啊,只好得罪了。咳咳……」

    吳憂又憋了一會兒,攢足力氣,猛地照著馬腿就是一口咬下去。「咯崩……啊喲……絲……絲……嗚嗚嗚嗚嗚——」吳憂顯然對於馬肉的硬度估計不足,這一口下去,只咬碎了一層冰茬子,外加捋了一嘴馬毛,馬肉如同石頭一般,分毫沒動,吳憂的牙倒差點兒給崩掉了。

    吳憂眼淚都下來了:「馬老兄啊,我知道你走得不甘心,你就行行好,讓我咬一口吧,要不以後誰給你樹碑立傳呢?」檢驗了一下自己的牙齒還堅固無損之後,吳憂再次向堅硬的馬肉發動了攻擊——可惜除了多捋下來幾根馬毛之外,還是無可奈何——馬肉凍得太結實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餓著肚子死。」吳憂最後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很不幸,他自己就要親身體驗這一理論的殘酷性了。

    「救命啊!咳咳咳!」吳憂法寶用盡,只好拿出了人類的最後一招,喊叫救命。他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他真的不想死。但是氣虛體弱的他發出的呼喊聲弱得像是蚊子叫喚。連十米都沒有傳出去。

    不知道是吳憂的求生**終於感動了上天,還是真的命不該絕,吳憂在再一次昏過去之前,似乎聽到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然後就看到了一雙碩大無比的皮靴出現在自己面前,吳憂只有一個念頭:我死不了了。

    「老三,咱們哥們兒追逃奴追了這麼久,這是最慘的一個了吧?」一個留著一蓬大鬍子的大漢對一個瘦小如猴的漢子道。

    長得像猴子一樣的漢子「老三」翻過吳憂的身子,翻了翻他的眼皮,隨便試了一下他的脈搏,有些懊喪道:「二哥,咱們這回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嘍。是個死的,特徵也不吻合。」又轉了抱怨的口吻道:「我就說麼,禿鷲盤旋的地方只有死屍,你還不信,這下好了,白跑半天。大冷天的倒出了一身汗。」

    大鬍子訕訕一笑,一腳將吳憂的身體踢在一邊,對瘦猴子道:「我也沒想到居然碰上個死貨嘛,再說咱們不是四五天沒開張了嗎?我尋思著碰碰運氣也好。你瞧瞧這匹馬,要是沒死倒是匹好馬,可惜了的。」他眼珠一轉,道:「老三,不如咱們把這匹死馬弄走,到了城鎮估計還能賣幾個錢。」

    瘦猴子也來了興致,專心研究那匹死馬,過了一會兒高興道:「二哥,還是你眼光毒啊,這馬先不說,這副鞍韉倒是百里挑一的,少說值個百十兩呢。看來這主兒還真不是個普通人。」

    大鬍子只不過,這下子被瘦猴子提醒,也注意觀察那馬屍,幾乎同時,兩人搶到馬屍旁邊,合力翻檢那馬身上看有沒有更值錢的東西。

    這一翻檢,兩人不禁驚歎,幾兩散碎的銀兩還不放在他們眼裡,一個背面寫著「執子之手」的泥娃娃也扔在一邊,跌成了兩半,一架精巧的折疊復合鋼弩顯然價值不菲,還有一把黑黢黢的刀,兩人也看都不看仍在一邊。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一個小巧的香囊,裡邊裝著一顆璀璨耀眼的藍寶石。一看到寶石,兩人的眼睛都發出貪婪的光彩,這麼大一顆寶石,不知道要值多少銀兩,反正足夠一個人衣食無憂受用不盡一輩子了。

    眼看馬身上沒什麼東西再可以搜羅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那具「屍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始搜檢「屍體」。幾乎將「屍體」扒光了,兩人失望地發現幾乎一無所獲。

    「估計這傢伙也是個逃奴,偷了主人的馬逃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受用就完蛋了。倒便宜了咱們。」瘦猴子總結道。他這麼說著,眼睛卻瞄著大鬍子手裡的那個香囊。雖然香囊是他先發現的,但是大鬍子毫不留情將它拿走了,連帶著裡邊的寶石。

    「嗯嗯,我看也是這樣。」大鬍子敷衍地說道,順手將香囊放進了自己內衣的口袋。

    「二哥,我看今天天色不早了,咱們就在這裡歇一宿如何?」

    「哈哈,我也正想說呢。咱們就商議一下,這寶石賣了以後怎麼個分法。」

    「難道不通知大哥老四他們?」瘦猴子露出些許些猶疑的神色說道。

    「嘿嘿,幹嗎告訴他們?我跟你說老三,這是填上掉下來的好運道,不享受是要遭天譴的。咱們賣了它以後,拿了錢就遠走高飛,再也不用干追捕逃奴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買賣了。我聽說了,吉斯特王子兀哈豹願意出大價錢買一顆大寶石,準備鑲在他的王冠上,要是咱們賣給他的話,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嘿嘿,二哥高見。哦,不,以後該叫大哥了。」

    炊煙裊裊升起,烤馬肉算不上什麼美味,但是對兩個飢腸轆轆的人來說,也許這算是一頓不壞的晚餐了。

    「哎呀,那邊!一隻兔子蹬死了一隻老雕!」瘦猴子忽然指著大鬍子背後一驚一乍道。

    「哪裡?哪裡?」大鬍子扭頭去看,卻什麼都沒看到。瘦猴子趁機把一包藥面撒在了馬肉上。

    大鬍子轉過臉來,悻悻道:「什麼都沒有嘛。」

    瘦猴子訕笑道:「我看岔了。」拿起一塊烤好的馬肉諂媚道:「大哥請。」

    大鬍子一手接過馬肉,一邊笑道:「費心了。」另一手閃電般從靴筒拔出一把匕首,從馬肉下刺了出去,直刺瘦猴子小腹。

    不想那瘦猴子也是十分機警,一個大翻身,閃過了這必殺的一擊。冷笑道:「好兄弟便是這般做的麼?」

    大鬍子也不生氣,將手裡的馬肉一拋,嘿嘿笑道:「老三,咱們當著明人不說暗話,就當是二哥對你招待的蝕骨粉一點兒回報吧。咱們彼此彼此。」

    瘦猴子一把就從自己的馬背上抽出一把長刀,與此同時,大鬍子也從馬背上抽出了長刀。兩人圍著火堆對峙著。

    瘦猴子嘿嘿笑道:「二哥,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

    大鬍子笑道:「好!怎麼不好!」說著一腳踹起一蓬火星,悄沒聲息猱身撲上。瘦猴子早料到他有這一招,手裡早攥定了一把草灰,對著大鬍子一把揚了過去。

    兩人搞詭計方面倒是棋逢對手,他們的功夫也相近,都擅長近身纏鬥,每一招都陰狠毒辣,招招取人性命,綿密細碎的刀擊聲持續不斷。這對兄弟就像是多年不見的仇敵一般,廝殺起來毫不留情。不一會兒兩人都掛了花。

    打鬥很快就分出了結果,大鬍子技高一籌,他的長刀「撲哧」一下扎穿了瘦猴子的肚子,順勢一絞,瘦猴子兩眼突出,死死盯住大鬍子,腰弓得像蝦米一樣,好像還想躲過這致命的一刀,大鬍子拔出了長刀,將沾血的刀鋒在靴底蹭了蹭,「鏘」地一聲還刀入鞘,縱聲長笑。換上了吳憂的坐騎上的華麗鞍韉,又搜了一下瘦猴子身邊,將地上的東西收羅一下,這才心滿意足。他掘了點兒土蓋滅火堆,回手一刀將瘦猴子的馬首斬斷,翻身跳上自己的坐騎,揚長而去。

    吳憂是被熱乎乎的馬血噴了一臉給噴醒的,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東西,他就幾乎是出自本能的,伏在新的馬屍上,對著冒血的馬頸貪婪地吸吮著。鮮血漸漸流乾,他又不顧一切地啃食新鮮的馬肉。生肉和鮮血給了他新的力量,這一次他居然搖搖晃晃跪坐起來。

    夜幕降臨,寒風刺骨,吳憂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物少得可憐,也顧不得骯髒,用僵硬的右手費力地將瘦猴子身上的血衣剝下來,胡亂往自己身上一套,又對著火堆燒殘的灰燼吹了又吹,好容易吹出了一點兒紅光,立刻手挖腳踹,弄了一點兒草根覆在上面,總算將火又重新生著了。幸好這兩個人揀來了一些干牛糞,否則吳憂怎麼也沒有這個體力去揀的。吳憂瑟瑟發抖地披著一件上面帶著大大小小的窟窿的血衣,偎依在小小的火堆前,嘴裡啃著生馬肉,他沒有刀,大鬍子臨走帶走了所有的刀具。吳憂心裡邊覺著老天還是挺看顧自己的——至少還沒有把自己完全置之死地。

    不過這種樂觀的情緒只持續了半小時,吳憂的新「好日子」就到頭了,北風越吹越厲害,天上竟然飄下了雪花——這是雲州在聖武歷二六六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一件好事,這標誌著長久的旱情終於結束了,但是對於無家可歸的人來說,這實在過於太淒慘了。

    吳憂就是對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歎氣的人之一,眼看著本來就很小的火堆終於無法挽救地完成了它在人間的使命——滅掉了。吳憂只覺得這陰沉沉的鬼老天無比可惡,同時他只好把身子蜷成一團,幻想著自己在一片燒酒的海洋裡游泳,累了就灌上一大口,漸漸的,好像酒意上來了一樣,他迷迷瞪瞪感到渾身都熱乎乎的,雖然一再提醒自己睡過去就完了,但是實在頂不住那股昏昏然的感覺,昏迷過去了。這時候要是觀察他的臉的話,會發現他的臉赤紅一片,額頭也燙得如同火炭一般,他已經開始說胡話了。也許上天真的是要和他開個大玩笑。

    阿爹輕輕碰了一下孛兒瑞的床沿,孛兒瑞就悄悄下了床,她根本就沒有睡著,因為阿爹告訴她,今晚會下雪,狼一定會趁機來偷羊。外邊狗突然間叫得特別凶,肯定是狼來了。

    這還是她長到十五歲第一次跟著下夜。北風嗚嗚地吹著,雪花直往脖子裡邊鑽。以往阿爹都不讓她跟著幹這種危險的活計的,但是她昨天已經過了十五歲的生日,算是正式成年了。阿媽親手打散了她滿頭的小辮,為她結了一條又粗又長的烏油油的大辮子,眼裡含著淚花說:「我的小孛兒瑞長成大姑娘了。」

    孛兒瑞不知道阿媽為什麼要哭。在她看來,所謂成年,是指她終於可以像鄰居的姐姐那樣穿上漂亮的綵衣,戴著美麗的花冠,騎著雄壯的公牛出嫁了;成年意味著她終於可以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做所有的家事了;也意味著她不用因為滿頭的小辮子而被夥伴們嘲笑為長不大的孛兒瑞了;她可以像家裡比較年長的兄長和姐姐一樣,騎上駿馬,放牧牛羊,而不用像那些沒長大的小女孩一樣不准離開氈包。其實她老早就央求阿哥教會她騎馬使套桿了,家裡的幾條大狗也跟她很熟,能聽懂她那還算稚嫩的嗓音發出的命令。她覺得阿媽真是太小氣了,為什麼不像其他女孩一樣在過年的時候就替她改梳大辮子呢。今晚她一定要好好表現一番,讓阿爹和阿媽還有哥哥姐姐們看看,小孛兒瑞現在可不是那個愛哭的小姑娘了。

    令孛兒瑞鬱悶的是,阿爹還是不讓她參與到危險的事情中去,只讓她打著風燈在一邊照亮羊圈。阿爹和阿媽摸向羊圈裡邊,笨笨的綿羊即使被狼咬了也不懂得叫喚。孛兒瑞就著燈光就看到幾隻灰色的狼尾巴在羊群裡晃動,看來今晚溜進羊圈的狼不止一隻。她不時大聲叫喊著為阿爹阿媽助威。大哥二哥都在幾十里外的大水泡子那裡牧馬,幾天都不回來一趟,兩個姐姐先後出嫁了,家裡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弟妹,孛兒瑞覺得自己就是阿爹阿媽的好助手。

    她努力將風燈擎得高些再高些,阿媽正拽著一頭大狼的尾巴,奮力往外拔,而狼被羊群夾住了頭和前半身,急切間竟回不過頭來。阿爹則是手持包鐵皮的木棒,發現一頭狼就一陣狠敲。不一會兒阿媽和狼的拔河終於告一段落,她成功地將狼從羊群裡拔了出來,但是得了自由的狼惱羞成怒,轉身就咬人,阿媽卻早就料到了,拽著狼後腿猛地一掄,竟然將狼拋出了羊圈,不過意外的是那狼直接落在了小孛兒瑞跟前,阿媽阿爹同時吃了一嚇,眼看孛兒瑞就要落入狼口,父母卻都救援不及。

    孛兒瑞卻不慌張,她猛地將風燈往那匹摔得暈頭轉向的狼面前一湊,狼見了火光自然往後一退,孛兒瑞趁機呼喚家裡的大狗「大黃!大黑!」兩條小牛犢子一般的大狗兇猛地撲了出來,一下子就把那頭大狼撲倒在地。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奮戰,狼終於被打退,他們一共打死了三頭狼,其他的都逃跑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發現了羊圈上被狼扒開的一個大洞。在人和狼混戰的時候,羊群跑了一部分。

    阿爹跨上了那匹大青馬,阿媽不能跟著去了,家裡必須有一個大人留守,羊圈還要修補。孛兒瑞自告奮勇地牽出了一匹性情比較溫順的花馬。

    阿爹看了孛兒瑞一眼,他需要一個助手,但是孛兒瑞才剛成年,這樣的風雪夜出去的話,太危險了。

    孛兒瑞沒等阿爹說出反對的話,已經套上了皮裘,戴上羊皮帽,點起風燈,執起馬鞭,掛上套馬桿,鬆開狗的頸套,長長的辮子纏在脖子上,牙齒咬住辮梢,翻身上馬,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竟是比一個男孩子還利索。

    「孛兒瑞確實長大了。」阿爹欣喜地想道。

    羊群留下的蹄印在雪地上已經不太明顯,不過借助狗的靈敏嗅覺,他們追得還不是太費力。不過情況似乎並不樂觀,狗忽然凶狠地叫了起來,他們在羊群的腳印裡發現了狼的蹄印。他們加快了追蹤的速度。雪卻越下越大了,腳印變得模糊起來。

    他們來到了一條岔道上,羊群似乎在這裡分成了兩撥。阿爹下馬看了一下,臉色沉重地對孛兒瑞道:「老哈桑家也遭了狼了,他們家連個男人家都沒有,一定是你嬸子騎馬出來追羊來了。你看這馬蹄印,後蹄有點兒瘸,肯定是她家的那匹大黑馬的,還是我給她釘得馬蹄鐵呢。」

    孛兒瑞道:「阿爹,你要幫嬸子追她家的羊麼?」

    阿爹點頭道:「嗯,她男人和大兒子都當兵去了,家裡就她和她閨女兩個人能幹活,小兒子還幫不上忙,丟了羊可了不得。」

    孛兒瑞將鞭子虛擊一記道:「好的阿爹,你去幫嬸嬸吧,我自己追咱家的羊就行。」

    阿爹欣慰地拍拍孛兒瑞的頭,囑咐了她幾句,帶了一條狗,騎馬先走了。

    只剩下了一個人,看著黑沉沉的天色,漫天的風雪,孛兒瑞有些害怕,身邊的馬兒和大狗給她壯了膽。她扣緊衣服,握緊長長的套馬桿子,大聲叱喝一聲,又上路了。

    已經到了後半夜,還是不見羊群的蹤影,兩隻大狗似乎失去了羊群的蹤跡,使勁四下嗅著,孛兒瑞嘴唇都凍青了,但是沒有找到羊群,她怎麼都不肯回去,她騎著馬著急地兜著圈子,早就偏離了大路,雪埋掉了地上所有的標誌物,現在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

    忽然兩頭大狗興奮起來,朝著一個隆起的土坡跑去,跑到那裡就興奮地扒著雪,孛兒瑞忙騎馬趕上。

    孛兒瑞走到近前,就著風燈仔細一看,嚇得她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狗扒出來兩具人的屍體還有兩具馬屍。

    最初的驚惶過去之後,孛兒瑞大著膽子又湊近些看,那個嚇人的瘦猴子她不敢再看,但是另一具屍體引起了她的興趣。這是一張十分俊美年青的臉蛋,嘴唇上鬍鬚不太茂盛,體形健美勻稱,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青年人。從他皮膚的顏色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漢人青年。

    孛兒瑞擦去了他臉上的血污之後發現,他臉色雖然凍得鐵青,但是嘴角略略向上挑起,殘留著一個喜悅的微笑,似乎死前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她聽老人們說,凍死的人很多都是這種表情的,因為他們臨死的時候,已經感覺不到寒冷,卻會感到如在火爐裡一般,所以都會帶著笑容死去。

    這身體是如此完美,孛兒瑞都替他惋惜,可惜一個俊美青年竟然就這樣死在荒郊野外,不知道他的親人知道了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孛兒瑞忘記了要接著去追蹤羊群,她突然很想為這個不幸死去的青年做些什麼。她撕下了一片裙子,替青年清理著身子。她這才發現這青年身上有無數的傷痕,除了臉奇跡般沒有傷到,全身幾乎就沒有幾塊好皮肉,更有幾道深可見骨的重傷,也不知道是誰居然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孛兒瑞取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在風燈的火焰上烤了一下,費力地將嵌在青年身上的箭鏃、斷槍頭等一一挖了出來,碎鐵片噹啷啷掉了一地,青年身上倒沒有流出多少血來,大概早就流盡了吧。她取下馬背上的燒酒,澆在那些胡亂包紮的破布條上,化開血痂,洗淨傷口,然後將自己裙子的襯裡扯下來一塊,細細地給他包紮了,這些都做完了,她這才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冷和深深的疲倦。她趕緊喝了一大口燒酒,幾乎馬上就被嗆了一下。感覺身子熱乎了一點兒,她又喝了幾大口,一皮袋燒酒本來就剩的不多了,這下子見了底兒了。

    孛兒瑞感覺腦袋暈乎乎的,這不是她第一次喝燒酒了,但是一下子喝這麼多還是頭一回。酒喝多了,膽子也就大起來,她的臉頰紅撲撲的,費力地把青年的屍體抱了起來,讓他的頭靠在自己懷裡,這時候她不覺得這是一個死人了,倒像是自己的情郎一般,心裡迷迷糊糊地想著,要是有這麼個俊美的青年做自己的情郎的話,村裡的女孩子們還不得羨慕死?情竇初開的少女也許並不明白「情郎」的真正涵義,她只是覺得這樣很威風,很讓人羨慕罷了。她也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麼了,居然對著一個死人這麼浮想聯翩。

    冷風一吹,酒意上湧,心中煩惡,孛兒瑞頭暈得厲害,她忍不住把頭一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她這一吐,頭腦反而清醒了不少,想起來自己還要追趕羊群,居然在這裡荒唐地呆了這麼久,阿爹一定等得著急了,她趕緊掙扎著站起身來,上了馬,招呼了狗,繼續尋找羊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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