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寧見華震洋也在,轉過身子,笑著說道,「華公子也在這裡!」
華震洋和徐正南鬧翻過。徐二爺見華震洋如今一副人模人樣的,也和各個商號坐在一起,不禁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但見龐寧和華震洋挺熟稔,徐二爺扳手站在一邊,只裝作不認識這人。
華震洋的生意最小,本來被安排坐在後面,但龐寧這一句問候說完,眾人看向華震洋的眼神就大不一樣了。屋子裡這些人,都是鋌而走險,試圖博一票發財的海商。這些精明的商人心裡都知道,這次和南海國生意能做到怎樣,很大一部分取決於這個龐爺能有怎樣的政策。眾人看那華震洋不過打個招呼,龐爺就和見到老朋友一樣滿臉笑容,心裡都是羨慕不已。
立即就有周家家人上來,以和龐爺說話方便些的名義,在前排給華震洋加了個位置。
華震洋拱手道,「去歲鄭家封港,小人乘夜行船,避開鄭家進過一次昌化,但聽港裡人說龐爺出海好久都沒回來。後來小人不敢再闖瓊州,只在廣州和泉州這邊販賣些雜貨。」
龐寧點頭答道,「沒關係!這次我回來了,我們好好合作一把!」
這話一出,眾人明白龐寧肯定要照顧華震洋,又投來一陣艷羨的目光。
現場的樣子有點像後世的招商大會,周老爺作為發起人稍微說了幾句,就請龐寧給這些海商介紹情況。這次史班急著清倉賣貨,定的價格很低了,按這個價格,五源谷商品運到廣州,單程利潤能穩定在一成半左右。龐寧把價格一說出來,那些商人眼裡的疑慮就完全消失了,一雙雙眼睛閃閃發亮,似乎已經看到了金子。
瓊州府和廣州之間路途很短,半個月就可以來回一次。
半個月來回一次,單程利潤一成是什麼概念?意味著理論上,四個月就能把本金翻十倍。一千兩本錢變成一萬兩,一萬兩變成十萬兩,銅錢變成銀錠,銀錠變成金錠。
這些走私商人們似乎已經看見成堆的金元寶砸到自己頭上。馬無夜草不肥!嗆海水嗆了一輩子,咱終於也等到發橫財的這一天啊!
龐寧有些驚訝,似乎他把價格一說,小海商們就全把年利潤率算出來了,個個振奮不已。龐寧點了點頭,很滿意這些海商的算術水平,在明代的中國,能撞上一屋子人都對數字這麼敏感,著實不容易。雖然這些人沒有高高的官帽,不會寫錦繡文章,但在某個角度上,他們確是這個時代的精英。
在東方的中央帝國,這些人並沒有因為他們過人的商業頭腦受到重視,他們甚至遭到朝廷的敵視。他們是倭寇,是走私商,是海盜,是戚繼光的敵人之一,是鄭芝龍的賬上戰功!而歷史如果繼續安苑路發展下去,滿清入關後的嚴厲海禁,將讓這個群體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
但在西方,這些商人卻擁有完全不同的命運:商人們逐漸站在了舞台的中央,甚至讓國家政權易色。商人們以帆船和大炮做筆,殘酷地書寫著殖民文明染血的篇章,最終推動了近代的技術革命。
看到滿屋子商人仰視的目光,龐寧心裡一愣,突然有了招攬的意圖。逃到東南亞以後,他手下那一班人馬逐漸散了,全部溶入了五源谷的其他條線,不可能再抽回來。龐寧迫切需要一些新的臂干,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這些小海商既有重信譽的商人天性,又有要錢不要命的貪婪,捨身馳騁在驚濤駭浪裡,正合龐寧的胃口。
嚇死人的高額回報率,讓商人們忘記了鄭家的威脅,滿屋子裡人現在最關心的,就是他們能從龐寧這裡,分到多少貨物,這種跑一趟短途就有「一成半」利潤的貨物。
龐寧掃視了屋內眾人一眼,心裡打定了主意,兩手一拍笑道,「這裡有十三家商號。華震洋比較特殊,幾年前南海國無船的時候,他捐出一條大船幫助南海國。看在這份功勞上,我給他一個上等民戶的身份,一人佔兩個份額。其餘商號每家一個份額,共十四份。」
周鳴昌的小兒子也動了心思,趕緊道,「我周家也要算一份!」
龐寧點頭道,「那便是十五份。你們賣貨給南海國百姓,我不管。但我南海國官府生產的貿易貨物,分為十五份,你們只能購買自己那份。」龐寧怕影響這些商人的熱情,補充說明,「這主要是關係到幾個月後的貨物分配。現在南海國倉庫裡貨物堆積如山,便是一兩個月,你們也運不完自己那一份。」
雖說短時間沒有影響,但既然有利益分配,就有人不滿。馬上便有人問,「龐爺,小的這邊斗膽問一句不敬的話,過幾個月,這貨物要是賣完了呢?」
龐寧現在還沒做成第一筆生意,怕這些海商想多了,畏首畏尾不敢來。龐寧故意賣個關子,裝作公正不過地說,「那也沒有辦法,貨要是不足,我會提前通知大家的,不讓諸位白跑。」
但既然開了華震洋獨佔兩份的先例,這些商人怎麼會不動腦筋?果然就有生性霸道的商人提出來,「龐爺,要是我等也和華公子一樣,幫了南海國,是不是也可以獨佔兩份?」
龐寧故意把臉黑了下來,淡淡地說道,「這個,當然是這樣,要是對我南海國幫了忙,肯定要在份額上照顧些。」
海商們開始動腦筋了,龐寧暗自偷笑。他相信,在利益的驅使下,很快就有一大幫人主動為他跑腿,任他差遣了。這些人各地的都有,有錢有能力,社會網絡一張起來,絕對是一筆最寶貴的資源。
一屋子人又約好了貿易港口、入港信號等細節,才心滿意足地結束了這次商業大會。
事情辦完,龐寧馬到功成心情愉快,帶領一行人離開了周家。走了一會,趙如湊到龐寧旁邊說道,「師父,這幫海商現在滿腦子只想到賺錢,的確是豁出去了。但就怕過幾個月,他們賺飽了,又有倒霉蛋被鄭家打掉幾條船,說不定又都縮回去了。」
龐寧答道,「要是沒風險,有這麼容易讓他們賺嗎?」龐寧看了看趙如,說道,「這鄭家我是越看越討厭,以為這南海都姓鄭嗎?老子遲早要會會那個鄭一官。他媽的,這個娘娘腔到底叫鄭一官還是鄭芝龍?」
龐寧罵了幾句,想了想又說「你帶三萬比索去,到府城招幾十個木匠,開兩條斯魯普回科勞港,盯著林常廈把那種大快船給我造出來,他要什麼給他買什麼,盡快造出來船。再去馬尼拉問問,看林名城能買到西班牙人的海船不?」
趙如嚇得直吐舌頭,啐道,「師父你也太狠了,就那種小船,你讓我逆風開到科勞港去?」
龐寧被趙如說的有點不好意思,答道,「那有什麼,那時打海戰不也是開這個船,這季節又沒有風暴。」
趙如搖頭道,「打仗那是短途,一個禮拜的事。這逆風去馬尼拉那邊,說不定要跑一個月。師父你還是給我條紅毛商船吧,我寧願慢點!」
龐寧拿他沒辦法,點頭答應了,又想起件事,嘲笑趙如道:「你這個沒膽的雛!你上次到底破了那女人的處沒!」
……
五月的小南關,天氣已經很熱,但更熱的是煙熏火燎的玻璃作坊。付賽斯不顧一身的汗,一臉不爽地看著史班,用剛學的漢語結巴說道,「爐子!隔熱!不動!」
史班搖了搖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西班牙鬼佬解釋:這歐洲哥麼,堅持他經典的玻璃製造方法,不允許史班進行任何改動。史班僅僅是要在爐子上開個口,做個攪拌棒,攪動熔融狀態的玻璃液,也被這個玻璃匠嚴辭阻止。
史班沒辦法,找了個工匠把著西班牙人摁在一邊,組織了另外一批工匠,強行對付賽斯造好的玻璃熔爐進行改造。
其實不能怪付賽斯守舊,要知道這年頭,雖然玻璃製造方法已從威尼斯傳出來,傳到了各個國家,但也仍然是一門高技術含量的活兒,遠不是可以輕易學到的。付賽斯只收了龐寧三百個比索,就把這門技術傳了出來,很給海盜船長面子了。這也怪自己,當初要從家族裡溜出來做水手。沒在遠東找到白銀之國,卻成了荷蘭人的俘虜,然後又落入中國人的魔爪。
看到這些陌生的東方人,剛學會他的家傳技藝,就要把這個爐子弄得一塌糊塗,他怎麼能不生氣?
史班也曾經自己試驗製造玻璃,毫無懸念地失敗了。要不是看了付賽斯怎樣燒出那一爐無色玻璃,史班大概一輩子也沒法對琉璃去色。史班對玻璃的理解,局限於在秦明韜電腦裡看到的那篇短文,那裡面有這麼一句:「砂子、純鹼和石灰石按比例在一千度以上燒製而成。」
但付賽斯用的材料卻多得多,包括長石、紅丹這類幫助降低熔點的,以及硝石、螢石、硼砂和**等各種去色劑。看了付賽斯的燒製,史班才明白,靠自己試驗,這些去色劑怕沒有十年也摸索不出來。
但在另外一方面,史班也有強於付賽斯的地方。那篇千餘字的短文,讓史班知道需要再過幾十年才逐漸成熟的玻璃退火技術,這樣可以減少玻璃內部應力,使玻璃不那麼容易破碎。他知道再過百餘年才有人嘗試的攪拌法,可以提高玻璃質地的均稱。史班還知道在玻璃裡面加入少量的鉛,可以提高玻璃的可磨性。當然,鉛含量比例還需要試驗摸索。
付賽斯可憐兮兮地坐在邊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爐子被史班糟蹋得不成樣子。史班為了提高效率,乾脆把那個熔爐做成了一個大型的坩堝爐。不過半個月後,付賽斯改變了看法,他幸運地發現,改造後的玻璃爐子雖然不成樣子,還是能燒出玻璃的:史班實驗性燒了幾爐,成功燒出了無色的玻璃疙瘩。
但是史班要的遠不是這個,這玻璃疙瘩付賽斯也能做,歐洲無數工匠都會做,甚至能做成五顏六色的,比這個更好。史班需要的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技術。
一個鉛制的壓輥在鐵器工廠的機床上做好了,經過攪拌法生產的玻璃液被倒了出來,傾瀉在一個鉛平台上,被壓輥慢慢壓成一平方米大小的平板,逐漸進行退火操作。
玻璃液慢慢冷卻了,付賽斯知道那塊玻璃會因為太大而破碎,不忍心地閉上了眼睛。
但閉著眼睛的付賽斯卻聽到東方工匠們的一片歡呼,在這個「發明」了無數個第一的實驗室裡,這個時代的第一塊「大塊平板透明玻璃」,華麗地誕生了。那個什麼來著,這是這個實驗室的一小步,卻是這個時代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