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戈爾的遠征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對於長久以來所養成的不和與紛爭的惡習而言,又算什麼呢?」
任何思想在此時也屬多餘,盲目的歌者唯有一聲歎息。
「是在為我們這些鼠目寸光的烏合之眾而歎息嗎?那就多謝啦。」
「不愧是尤里公的侄子,果然不凡。」
背後的腳步聲與話語幾乎同時傳入格列米斯拉夫的耳中,但他還是很快就辨認出來人的身份。
「再次感謝您慷慨的讚譽。」
雖然對方看不見,但是瓦西裡科還是恭敬地向對微微欠身,然後繼續說道:
「做為回報,我冒昧地向您提出一個建議:請不要再隨軍前進了,這次作戰的結果不可期待。固有的貪婪和愚蠢使我們放棄了全力打擊敵人的正確戰法,而將目光投注在對財富的追逐,反而會輕易地落入敵人的陷阱。各自為政的無序與群龍無首的混亂無異於雪上加霜,巨大的破綻完全是在幫助敵人對我們設下圈套。」
「您要我臨陣脫逃?在這個羅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做一名懦夫?」
「恰恰相反,我希望您走上自已的戰場,用您獨特的武器——詩歌來繼續作戰!這樣,即使我們失敗了,整個戰爭卻還沒有完全輸掉。因為您可以用詩歌來記敘我們的失敗,讓所有羅斯人懂得這樣一個道理——短視與分裂是所有失敗的母體。只要他們能夠從逝者的鮮血中領悟這個道理,我們的犧牲就絕非徒勞無益。」
羅斯托夫公說到這裡的時候,情緒已逞現出一種亢奮的姿勢。格列米斯拉夫的聽覺完全被對方的激昂的話語和粗重的呼吸所佔據。這位年青的瓦西裡科公爵令他體會到了羅斯的希望,也許這次戰爭將以他們在戰場上一敗塗地而畫出悲涼的句號,但是若能借此喚醒羅斯民族的整體覺醒,那又何償不是一種勝利。雖然代價之巨大幾乎令人難以接受,可是必竟將希望的種子播灑在了這片沉睡的土地上,終有一日會生根發芽!
※※※※※※※※※
爭吵後的翌日,羅斯軍終於有所動作了。他們按照一個根本不能稱其為作戰計劃的計劃,將部隊分成南北兩路:南路以加利奇公、契爾尼戈夫公、羅斯托夫公等人和欽察人的部隊為主,合計約五萬多人,沿運鐵之路南下,攻擊蒙古軍在亞速海岸邊的營地;北路則由基輔公、斯模陵斯克公和明斯克公等其他羅斯諸國的公爵軍隊為主,共四萬人。他們將離開第聶伯河邊,向東走上一段後再迂迴向南,側擊蒙古人。
這個計劃最大的漏洞之一就是部隊分派的合理性很差,而且幾乎完全無法諧調,軍團的構成更是相當隨意,完全不考慮兩支部隊的任務和實際情況。羅斯托夫公的一萬騎兵和欽察忽難汗的兩千多名騎兵完全被配置在了路程較近的南路軍,而做為迂迴部隊的北路軍的路程要遠上一倍,卻完全是步兵。這由一萬二千名騎馬兵,八萬名步兵所組成的龐大軍團,就在一種紛亂無序的狀態下莫名其妙地一分為二。
臨行前,盟友們逐一親吻了十字架並發誓:先入敵營者不得私掠,所有的戰利品要公平的分配給各位公爵;如果有人在戰爭中對其他公爵發難,那麼全體羅斯人都將視其為仇敵。之後,按照古老的習俗,眾公爵從地毯上站起,彼此互相親吻。結果,那一對表兄弟——基輔的密赤思老和加利奇的密赤思老互相將自己的後背給了對方。做為兩路人馬的實際指揮者,他們之間的對立又為這場前景不佳的戰爭籠罩上一層新的陰霾。這種陰霾很快就染上了所有公爵的臉色,大家懷著沉重的心情彼此告別,眼光中都不禁流露出對未來戰局的憂慮。
步騎混雜的南路軍率先出發了。蒙古人的「告密者」亦勒赤台被加利奇公安排在隊列的前面帶路並下令分給他一匹馬,又派了十名騎兵和二十名步兵將他圍在中央看管。對這種移動監獄,亦勒赤台並未表現出任何不適,只是緩緩地任憑坐騎漫步向前。在他的背後,近五萬名士兵所組成的大規模軍團如巨鷹般展開了龐大而蓬鬆的羽翼,各路人馬由自已的公爵率領著,齊頭並進。他們之中,關係好的公爵就會靠得近些,曾經對立甚至兵戎相向過的則彼此疏遠,近量避免因積怨而發生衝突。這樣一來,幾俄裡過後,各公爵軍之間的距離就愈來愈遠,如果從空中俯瞰,他們的隊形就像是「灰色草原」上生出的禿斑一樣難看。
雖然亦勒赤台無法飛到空中來觀察,但是他憑藉著多年行軍作戰的經驗,也足以感受到這種大軍的散亂情況。
「用這種部隊去和者別與速不台去較量,真是開玩笑。」
他在心中發出了一陣嗤笑,同時也為自己的任務能完成得如此順利並超出預期的效果而感到高興。自從忽闌去世後,他就一下子失去了足以支持其生存下去的理由。因此,他在失魂落魄地離開成吉思汗的大營後,就騎上馬漫無目的地在野外遊蕩,卻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術赤的領地。他不想再見術赤,就繼續向西遊蕩,居然越過了鹹海以北的荒野,出現在外高加索地區,隨即又碰巧與者別的部下遭遇並被帶到了者別的面前。
當年亦勒赤台奉命出使花剌子模時途經哈剌契丹故地時,曾與戍守當地的者別有過一面之識。看到者別病榻纏綿的樣子,亦勒赤台不禁大吃了一驚,而者別突然見到他,也頗有意外之感。接下來的談話中,亦勒赤台也沒有任何隱瞞,將內心中所潛藏的一切盡情傾吐了出來。至於這將為他帶來怎樣的後果,已完全不必顧忌了。
身邊聽眾的者別也被對方背後所埋藏的諸多驚人背景所震憾了。但是,他並沒有殺死亦勒赤台的打算,反而與之產生了一種共鳴。當年,自己又何嘗不是成吉思汗的敵人,並且還險些將其制於死地。可是,當自己成為他旗下的一員後,那種敵意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完全化解怠盡。現在,若是知道誰有不利於成吉思汗的舉動,他會竭盡全力乃至付出生命去阻止敵人,保護大汗。而正是基於這種心情,他也聽出了亦勒赤台的言詞中所附加的一種自相矛盾的弦外之音。眼前這個男子就像過去的自己一樣,心情處於一種變化之中。
「也許就這樣流浪著死掉才是最好的結局吧。」
亦勒赤台歎息著。失去忽闌後,他已萬念俱灰。他沒有去山上尋找忽闌的屍體的打算,正如成吉思汗所想的那樣,忽闌並不喜歡別人去打擾她。忽闌在臨終前,多半是沒有想到這位當年的戀人巴圖兒,今日的亦勒赤台,對成吉思汗的愛已經完全佔據了她的全部身心,使她可以燃盡生命,生死已之。
「死是容易的。」者別凝望著這個陷入冥思的男子,忽然開口道,「但是長生天既然賜予你生命,你就沒有道理去浪費它。即使真的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那麼也請你至少死得有意義些。」
「你的意思是……」
「我想請你擔當一件必死之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者別委頓的身體驟然堅挺地坐了起來,雙手前伸,一把抓住了亦勒赤台的獨臂,雙目中精光四射。戰爭的味道一旦迫近,他的生命潛能立刻烈烈燃燒起來!
亦勒赤台的回憶被一個蒼勁的聲音打斷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刻滿憂思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正是聽從了瓦西裡科的勸說,北返羅斯的盲目歌者格列米斯拉夫。
「你就是那個領路的韃靼人?」
「聽說你是盲人,怎能從眾人之中讓出我?」
亦勒赤台確實很驚訝,也不打算隱諱這種驚訝。
「因為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一種濃烈的死亡味道。你自己不想活下去,卻還要拖著這幾萬人一齊去死!我想知道你是個人什麼樣的人,所以來看看你。」
格列米斯拉夫的話語如同一柄利劍的鋒芒,直刺到亦勒赤台的內心深處。雖然那是一顆已經死去的心,但是劍鋒上散發出來的寒意還是令他感到很不舒服。為了緩解這種不適,他反唇相譏道:
「一個瞎子,能看到什麼?」
「我的眼睛是看不見了,但我還有一顆心,它與羅斯大地融為一體,羅斯的萬物都是我的眼睛!因此,我能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
「哦,您又在作詩嗎?尊敬的歌者。」
全身戎裝的加利奇公出現了,他在幾十名親兵的簇擁下,猶如繁星拱衛的月亮,光彩照人,氣度非凡。看到他,所有的士兵都高舉手中的武器致敬,同時發出一陣歡呼。
「是的,我在給您的新朋友念誦一首新詩。」格列米斯拉夫淡然道。
「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可以利用的一隻棋子而已。」
加利奇公的直言不諱並未引動亦勒赤台的不滿,因此他連一句話也沒說,目光向前方的草原深處望著。這裡真的很像蒙古,那條迦勒迦河與故鄉的克魯漣河也有著驚人的神似,選擇這裡做為葬身之地,就會有埋谷異鄉的淒涼之感了。
「但願如此。」
格列米斯拉夫不想再多說什麼了,只是向公爵微微恭身後就與幾位扈從撥馬遠去了。望著他的背影,公爵歎息道:
「可惜他的眼睛瞎了,不然真該將他招入軍中。」
他轉身又瞪著亦勒赤台問道:「你們說了些什麼?」
「他是個奇怪的人,懷疑我是奸細,引你們去死路。」
「聽著,你這個滿身惡臭的韃靼人!」公爵突然提高了聲調,「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我也從沒信任可你!所以,你要是敢有什麼輕舉妄動,我會讓你後悔為何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公爵的吐沫星子全噴在了亦勒赤台的臉上,他的臉色也異常嚴峻。恫嚇之後,他再也不搭理亦勒赤台,轉身帶著部下們向另一隊列飛馬而去。
「快走吧!還想等公爵回來把你大御八塊嗎?蠢貨!」羅斯看守咒罵著崔促道。
亦勒赤台默然崔馬向前,由於唯一的單手要操控絲韁,使得他連臉都無法擦拭一下。不過,他的心中卻閃回出者別的囑咐:
「你的任務就是盡量輕柔地撫摩敵人身上的硬毛,使它瞇起眼睛,伸出爪子,舒舒服服地仰面朝天躺下,把最柔軟的肚皮曝露出來。這之後,我們會迅速的從暗中撲出,給它來一個大開膛!」
現在,速不台的部隊已經向西北方迎擊了過來,者別則帶領其餘部隊留在迦勒迦河邊,張開了巨大的羅網,只等著被貪婪、愚蠢、不和、狂妄等等沖昏了頭腦,泯滅了靈智的羅斯人自行鑽入了。
想像著那位不可一世的密赤思老和他的同盟、屬下們肚破腸流的情景,亦勒赤台的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笑意……就在這時,身後的遠方傳來了老歌者的歌聲:
「涅米迦河上人頭紛紛落地,把人命鋪在打穀場上,用鋼鐵連枷打場,將靈魂從軀體中簸出……」
羅斯人與欽察人燃燒起了打敗蒙古人的強烈願望:他們以為蒙古人出於害怕和軟弱而不敢同他們交戰,才撤退的;因此,便迅速地向蒙古人追去。蒙古人一直撤退下去,羅斯人和欽察人一直跟蹤追趕下去,前後歷時十二天。
以上這段話,截取自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阿西爾的《全史》。當交戰雙方都欠缺優秀史官的前提下,這是關於整個戰役第一階段情況最為精準的志史描述了。
乾燥的風持續不斷地掠過草原,毫不留情地壓搾出草葉之中僅存的一點水份,使曾經蔥蘢茂盛的野草大片大片的枯萎下去,僵硬地隨著風勢搖曳不止,並發出同樣僵硬的簌簌之聲。這就是北亞中溫帶草原四月份的典型特徵,灼熱的夏日即將來臨,荒蕪的情景比比皆是。
靠近涅爾卜河岸的地方,有一座生滿松樹的小丘,只有這裡還保持著難得綠意,只是松針的顏色比較黯淡,毫無一絲生氣可言,幸而速不台現在沒有任何觀賞的心情,他只希望找到一處陰涼來躲避天空中那團無情燃燒的火球的威力。因此,這裡成為了本次戰役的臨時指揮部。他與者別這對老搭檔,又很自然做出了明確的分工,他繼續扮演誘敵的角色,而發動最後的致命一擊的任務依舊由者別來完成。
"者別,你還能撐下去嗎?"
這句話已經不僅僅是速不台的個人疑問,全軍每個士兵的心中都有這樣一個大大的問號鯁在心頭。臨分別前,經過速不台執意勸說,者別勉強答應了出戰時不再乘馬,而是坐在馬車上來指揮。者別認為:無論怎樣,自己都必須出現在戰場之上,必須出現在士兵們的中間。這是身為一名武將所必須做到的事情,不可推卸的責任。
郭進對此也很是無奈,他現在很是期望從中原地區找的醫生快點到來.可惜,他所在的大軍一直在運動,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急.
"那顏大人,羅斯人的前鋒已經出現在河對岸了!"
一名斥候飛馬而來,手指西方大聲稟報著。因著他的手指,速不台的視線投注於蜿蜒流過遠方的涅爾卜河西岸,而東岸的枯草叢中,自己事先已經安排下兩個千人隊在其中埋伏著,準備給予渡河的敵人以象徵性的阻擊之後,就沿著運鐵之路向後退卻。在那條古道的幾處節點上,另外八個千人隊分成四股,會逐次接應前方退下來的自軍,同時稍稍遲滯羅斯軍的推進速度。
這種層次清晰的退卻戰既可保證後撤之軍不至被敵大隊突襲而導致意外的損失,也可以不斷地逗弄起追兵的火氣,使對方總有一種求戰不能,欲罷難止的彆扭感。這就好比一名全身充滿氣力的拳手,恨不得一拳打倒對手,卻在對方靈活的閃避之下屢屢落空,卻又不得不繼續搏鬥下去,其萬般惱火與無奈自是可想而知。至於者別在戰前埋下的那步名叫"亦勒赤台"的暗棋究竟能夠起到多少作用,速不台的心中並沒有什麼期待。
河面上出現了一些小小的黑點兒,在不斷地蠕動著,其頂部還有閃爍的亮光。速不台猜測,那是敵軍的鐵戰盔在映日生輝。從這個距離粗略估計,對方的人數並不多,充其量有百來人,應該是先頭部隊的一支小分隊而已。稍頃,那些黑點已經涉水過河,在東岸上散開扇子面的隊形,進行索敵。
"看來,他們和欽察人還是學到了一點東西呢。"
自伐金之戰中就已擔任副將之職的脫歡帖木兒遙指那些蠕動的黑點說道。他的提示誠然半點不錯,多年征戰所培養出來的敏銳眼光立刻洞悉了敵軍的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