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把刀原來屬於一個作戰勇猛的塔塔爾勇士,它的主人被也速該巴特兒殺死之後,它便被也速該轉送給了塔裡忽台。
塔裡忽台並不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勇士,自從也速該把這把刀送給他,還沒有沾過一滴敵人的血。
今天,他第一次使用這把刀,就要用它殺死送刀給他的也速該的兒子——鐵木真?
鐵木真被帶到泰赤兀部的營地時,已經是下午。斜陽沿著山巒的曲線,勾勒出一道淡淡的紅暈,猶如一抹陌生而得意的微笑。
同樣的微笑還掛在泰赤兀首領塔裡忽台胖胖的嘴角,塔裡忽台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英雄也速該的兒子,握著蘇魯錠長槍出生的孩子,果然神采非凡!」他打量著被緊綁在重鎖木枷之下的鐵木真,「繼承了你父親也速該巴特兒幾分英雄氣。」
鐵木真沒有說話,只是狠狠地瞪著塔裡忽台。
「可惜,也速該有勇無謀,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脫朵從旁邊湊了上來。
「那是因為我父親有太好的兄弟和太好的那可兒!」鐵木真年輕的臉上露出了冷笑。
脫朵猛地衝上來,用力抓住了鐵木真的頭髮,把臉湊近了鐵木真的臉。「也速該是被塔塔爾人毒殺的,最好不要算在我們兄弟的頭上。」
「那你應該感謝塔塔爾人,給了你一個出賣主子的機會。」
鐵木真的話音剛落,脫朵的一個巴掌已經狠狠地摑在他的臉上。「也速該巴特兒!也速該巴特兒!所有的榮譽都是也速該巴特兒的,所有的漂亮女人心裡都只有也速該巴特兒。好像草原上只有他一個英雄。」
鐵木真嘴角的笑容更冷,「你最好用你那只有五根手指的手打我。那還能讓我稍稍感覺出你也是個男人!」
「混蛋!」脫朵惱羞成怒,第二個耳光響亮地落在了鐵木真的臉上。
然而脫朵很快發現了更令他惱火的事情,他這次打鐵木真的手居然真的如鐵木真所說,下意識地換成了那只健全的手。
鐵木真大笑,「奴才果然就是奴才!這個時候還這麼聽話!」
脫朵面紅耳赤,他明顯地感覺到了周圍幾個泰赤兀人在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
「你找死!」脫朵氣急敗壞地抽出了腰間的馬刀,刀鋒映著斜陽,照紅了脫朵仇恨的眼睛。「如果不是為了讓塔裡忽台首領親手殺了你,我在半路上就已經把你解決了。」
刀鋒上反射的陽光也照在了鐵木真的臉上,經過九天的逃亡,再加上被俘後一天的顛簸,他早已疲憊不堪。但他眼中的表情去很平靜,因為在他的馬被納牙阿拌倒的那一刻他已經知道,這一次自己必死無後。這種必死之心反而讓他面對屠刀時倍感平靜。
脫朵的刀慢慢地靠近鐵木真的臉,這個孩子面對死亡時的坦然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故意把刀的速度放得很慢,為的是給鐵木真造成一種死亡慢慢逼近的壓力,讓他在丟掉命的同時也丟掉這種視死如歸的尊嚴。
鐵木真的確感覺到了這種壓力,他定定地看著慢慢地迫在眉睫的刀鋒,刀鋒上散發出砭人肌膚的寒氣。
鐵木真看著刀鋒上映出的草原美景,這就是我最後一眼看到的世界?
他冷笑一下,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忽然,他聽到塔裡忽台的聲音響起。
「住手!」
「住手!」塔裡忽台說出這句話時,脫朵的刀離鐵木真的臉已經不到三寸。
脫朵的刀頓在半空,刀刃反射著落日的餘暉,正照在鐵木真的眼睛上。
鐵木真瞇起眼睛,在刺眼的光芒中看到塔裡忽台肥胖的身影慢慢地站起,向自己走過來。
「你放心塔裡忽台首領!」脫朵用獻媚的聲音說。「我只想教訓教訓這小子,他的命還是你的。」
塔裡忽台看了看脫朵,又看了看鐵木真,嘴角露出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微笑,「把鐵木真給我押起來!各戶輪流看管!」
幾個泰赤兀人走上前,抬起鐵木真,準備押下去。
「等等!」脫朵翻手一刀砍在鐵木真肩上的大木枷上,刀鋒深深地陷入硬木中。
「首領!」脫朵說、「這個小子早晚是禍根,絕對不能留!如果你還念著也速該的舊情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勞!」
塔裡忽台笑了笑,「鐵木真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麼?」
「我親眼看到這小子出生的時候,手裡握著一支凝血蘇魯錠。那可是草原戰神的標誌,那證明這小子不是人間的凡物。」
「正因為這樣,就更不能留他!」脫朵說,「有這樣一個人留在草原上,首領你怎麼可能坐得穩泰赤兀人首領的位子?何況,我們與他還有著反目之仇。」
塔裡忽台笑著將脫朵的刀從木枷上拔下來,向幾個押著鐵木真的泰赤兀人揮了揮手,幾個泰赤兀勇士押著鐵木真走向了遠處的一個帳蓬。
「你不怕嗎?」走過塔裡忽台身邊時,鐵木真冷笑著說。
「我怕什麼?」
「你不怕有一天……」鐵木真斜了一眼脫朵,「他會像出賣我父親那樣出賣你?」
「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挑撥我和首領的關係。」脫朵被擊中軟肋,氣急敗壞地又要出刀,卻被塔裡忽台伸手擋住。
「脫朵是泰赤兀人。」塔裡忽台說,「泰赤兀人中只有我是黃金家族,即使殺了我,他也做不了首領。押下去!」
鐵木真被人押走了但從塔裡忽台的眼神,他看得出他只是非常善於掩飾,而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塔裡忽台也並非毫無憂慮。
「為什麼不讓我殺他?」脫朵氣猶未平,不解地問塔裡忽台。
「這樣的人,就這麼殺了太可惜了!」塔裡忽台看著鐵木真的背影,「再過六天,就是四月十六,我們草原人祭典長生天的日子。脫朵,你還能找到比鐵木真更好的祭品嗎?」
脫朵立刻轉憂為喜,「首領果然高明!」
兩個人冰冷的笑聲迴響在草原,這一刻,斜陽悄悄滑落在山巒之下,似乎不願再看這兩張陰險的笑臉。
接下來的六天,鐵木真開始了囚徒的生涯。按照塔裡忽台的命令,鐵木真被泰赤兀部的各戶牧民輪流看管。這些部民中,不少都是也速該生前的部下,由於對背棄也速該家族都心存內疚,所以也並沒有為難鐵木真。就是在這段時間,鐵木真結識了讓他逃過此劫的牧民——鎖爾罕失剌一家。
暮色初臨,草原上一片寧靜。這是鐵木真被泰赤兀人抓住的第三天,兩名持馬刀的部民把他押到了泰赤兀人鎖爾罕失剌家的氈房前。
三天以來,鐵木真並沒有受到什麼責難。泰赤兀的部民們大多數都曾受過也速該的恩惠,除了怕鐵木真逃跑而沒有給他摘下木枷,其他的方面都對鐵木真善待有加。
脫朵每天都會到看守鐵木真的牧戶查看他的情況,並且總會不失時機地羞辱鐵木真一番。每當這時候,鐵木真都是一言不發,好像脫朵是一隻正在嗡嗡叫的蒼蠅,而那些曾受過也速該恩惠的牧民們也會互相顧左右而言他,假裝沒有注意到脫朵說的話,這讓脫朵窩了一肚子怒火卻又無處發洩。
「還有五天!」
「還有四天!」
……
每次離開的時候,他都會這樣惡狠狠地給鐵木真的生命倒計時,彷彿這樣才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一次次被蔑視的人格。
而不必用脫朵提醒,鐵木真也已經對自己的生命不再抱有希望。
無論吃飯睡覺,他的雙臂都一直綁著沉重的木枷,兩天過後,雙肩已經麻木得不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今天,鎖爾罕失剌一家負責看管鐵木真。
鎖爾罕失剌早已遠遠地迎在門口,「兩位可以回去了,把鐵木真交給我吧!」
「鎖爾罕失剌!」為首的部民說,「鐵木真可是首領下令嚴管的要犯,萬萬不可有一點閃失。」
鎖爾罕失剌笑了,用手敲敲鐵木真身上的木枷,「二位請放心,一個孩子,帶著這麼重的木枷,怎麼可能跑得掉?」
「鎖爾罕失剌!」另一個看押的部民說,「你可別小看了這毛孩子,我們泰赤兀部裡好幾個勇士都是死在他手上的。」
鎖爾罕失剌忙收起笑臉,「也對。二位放心,我還有兩個健壯得像牛一樣的兒子,我會倍加小心,絕對跑不了。」
「嗯!」兩個部民檢查了一下木枷上的繩索,確定沒有鬆動的地方,終於放心地走了。
「來吧孩子,這邊!」兩個人一走,鎖爾罕失剌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和謁。
鐵木真跟著鎖爾罕失剌來到氈房前,氈房裡隱隱傳出搗馬奶的聲音。
「小主人,我們到了!」鎖爾罕失剌恭敬地為鐵木真掀開了氈房的厚門簾,淡淡的燈光,攪著一股濃濃的馬奶香撲面而來。
鐵木真斜下身子,帶著木枷費力地鑽進氈房,抬起頭,正迎上了一張秀氣的臉和一又清澈的眼睛。
「合答安!」鎖爾罕失剌叫住女兒,「快去給小鐵木真端一碗上好的馬奶來。」
合答安似乎沒有聽到,仍然看著鐵木真,目光竟似直了。
「合答安?」鎖爾罕失剌高聲重複。
「哦……就來!」合答安醒過神來,臉立即紅到了耳根,慌亂地去找馬奶桶,轉身時卻踢倒了身後的一摞碗。
「你怎麼了合答安?」鎖爾罕失剌奇怪地看著女兒。
「哦,沒……沒什麼!」她的臉更紅了。
幸好這時門口傳來說話聲,是鎖爾罕失剌的兩個兒子回來了。
沉白和赤剌溫與鐵木真年紀相仿。哥哥沉白面容文弱,一點不像整日奔波於草原的人。弟弟赤剌溫卻身體強健,也是十七歲,竟比鐵木真還高出一點。
兩兄弟一進氈房便看到帶著木枷站在氈房中間的鐵木真,不由得同時一怔。
「你是鐵木真?」赤剌溫先開口。
鐵木真點了點頭。
「很早就聽說過你。」沉白接過話頭,「果然不愧是英雄的後代!」
「阿爸,為什麼還不快把他的木枷取下來?」赤剌溫說著已經伸出了手。
「等一下!」鎖爾罕失剌抬手攔住了小兒子。
「阿爸。」赤剌溫不解地看著父親,「你不是常對我們說,孛兒支斤家,個個是英雄。現在鐵木真就在這,怎麼能看著他受苦?」
「現在還不是時候!」鎖爾罕失剌微笑著看著兒子,「過一會兒脫朵一定會來巡查,如果看到鐵木真的綁繩被鬆開,一定會把他帶走。所以,我們即使給鐵木真鬆綁,也要等到脫朵巡查過之後。」
「阿爸說的有道理!」沉白讚許地點了點頭,「鐵木真兄弟,看來你還得再忍一會兒。」
走進這個氈房之前,鐵木真根本就沒有奢望過能摘下這幅木枷。在其他的部民家裡,雖然也都因為對也速該的尊敬而對他禮讓有加,但仍然沒人敢在看管他時摘下他的木枷。
鎖爾罕失剌說得沒錯,沒用多久,脫朵果然來了。
脫朵進來的時候,合答安正在給鐵木真餵著馬奶。
鎖爾罕失剌一家本就是泰赤兀部負責搗馬奶的奴隸,他們做出的馬奶酸甜適口,鐵木真剛喝下第一口就感覺自己真的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可口的美味了。
就在他準備喝第二口的時候,氈房的門被踢開了,門簾被一把馬刀挑起,脫朵帶著兩個持刀的泰赤兀人出現在門口。
脫朵沒有敲門,鎖爾罕失剌只是泰赤兀部的一個奴隸,在普通部民面前表現狂妄已經成了脫朵的習慣。
「鐵木真!」脫朵怪笑著看著鐵木真和正在餵他馬奶的合答安。「你過得不錯呀!」
鐵木真沒有理會,繼續喝下合答安送到嘴邊的第二勺馬奶。
「都說你是雖然小小年紀,卻是草原的英雄。」脫朵一邊說,一邊從合答安的手裡搶過馬奶碗,「英雄喝東西,應該更豪氣一些才對!」說完一揮手,大半碗馬奶全都淋在了鐵木真的臉上。
「你……」
沉白和赤剌溫差點就跳起來,卻被鎖爾罕失剌悄悄按住。跟隨脫朵的兩個持刀人用手按住腰間的刀,眼睛緊緊盯著鎖爾罕失剌父子。
脫朵扔掉馬奶碗,用手在鐵木真的臉上抹了抹,「對!這樣才像個英雄的樣子!哈哈哈!」
鐵木真仍然沒有做聲,而是緊緊盯著地上的馬奶碗,在心裡默默地為脫朵添上了一筆帳。
脫朵站起了身,看到地上一桶剛搗好的馬奶,伸手提起。
鎖爾罕失剌趕緊笑著走上來,「幾位大爺每天這樣巡查,實在是很辛苦的事,這桶馬奶就當孝敬幾位了。」
脫朵露出個令人作嘔的笑,「好,那我們兄弟三個就謝謝你了!」說完對著兩個持刀的泰赤兀人揮揮手,「我們走!」
三個人走到門口,脫朵忽然站住,回過身看著鐵木真,「三天,鐵木真,你的命還有三天。」
鐵木真頭也沒抬,只是回報了一個冷笑。
脫朵剛離開,赤剌溫便衝上前將解開了緊緊綁在鐵木真雙臂上的木枷。
鐵木真被綁了三天的手臂終於得到了解脫,他活動一下肩膀,一股難言的酸痛感讓他險些癱倒在地上。
站在一邊的合答安上前扶住鐵木真,正在給鐵木真端來羊肉的沉白不禁笑出了聲音,「我們那個一直騎馬射箭不讓男兒的小妹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體貼啦?」
合答安立刻羞得兩肋紅霞。
憨厚的赤剌溫一邊整理木枷上的繩子一邊笑了笑,對鐵木真說:「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關於你的事,你手握凝血而生,草原人都知道你會成為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前幾天又聽說你教訓了脫朵,而且在幾十個泰赤兀勇士的圍攻下堅持了九天,還殺死了幾個泰赤兀人。」
對於鐵木真來說,提起這件事無疑是痛苦的。幾天來他一直生活在絕望和對家人的想念之中。
他不敢想像母親知道將要失去他後會如何痛心,這種感覺折磨著鐵木真,甚至超過了對死的恐懼。
二弟哈薩爾一向性如烈火,如果能找到泰赤兀的營地,他一定會來救他,而那樣無異於自尋死路,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還有孛兒帖,他答應過她會回去娶她,幾年來雖然歷盡了艱難,但他一直沒有懷疑過自己能夠完成這個願望。而現在,他知道,這一切已經注定成為泡影。
這個晚上是鐵木真被抓以後過得最舒適的一個晚上,雙臂不用再承擔沉重的木枷,經過合答安的按摩,酸痛也已經漸漸轉化成了疲憊。
鐵木真沉沉地睡去,完全不知道在鎖爾罕失剌家過的這一夜,對他的一生有多麼重要。
第二天,鐵木真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氈房的門簾被掀開了一角,充滿希望的朝陽透進來,氈房裡明亮而溫暖。
鐵木真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到身邊傳來了輕輕的搗馬奶的聲音,輕得像是生怕吵醒了夢鄉人,這使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自己只是在一個很普通的清晨裡醒來,兄弟姐妹們都在身邊熟睡,母親怕吵醒孩子們,把搗馬奶的聲音放得很輕。似乎泰赤兀人從來沒有驚擾過他們安寧的生活,從來沒有嗜血的馬刀,沒有胖子塔裡忽台的三角眼和脫朵那表情卑鄙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