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木真已經給他們重新劃分為十個百戶,委任了一名乞顏部的千夫長進行管轄,並給了這名千夫長一支一百五十人的小蘇木作為軍事上的震懾。兀窪思部的待遇是所有降部中最好的,甚至連兵器都沒有交出。原因只有一個,鐵木真寵愛忽蘭哈敦。
時光荏苒,轉眼秋草就已黃透,不兒罕山上的楓葉林已是殷紅的一片。巴圖兒在草原上遊蕩了幾個月後,終於回到了兀窪思部。他憔悴的面容曾讓他所有的親人和夥伴擔心了好長一段時間。但十幾天過去後,在額吉的精心照料下,巴圖兒又漸漸地恢復了他健壯的體格,眼中重又燃起那驕人的光芒。
不過,這光芒中增加了很多桀驁與深沉。他知道,這一切災難都是草原固有的規律,不是他所能完全左右的。
這天早晨,他的幾個好朋友一起來找他,告訴他答亦兒兀孫準備三天後起事,殺掉那個乞顏部派來的千夫長。巴圖兒很驚訝,問這是誰的注意。其中之一的阿勒屯說:「我們是高貴的篾兒乞那顏,怎麼能屈服於乞顏人呢?千百年來沒有這樣的道理啊!我們昔日的牧場被他們佔了,有姿色的女人被他們搶去當枕頭使,雖然我們沒有淪為孛斡勒,但這種受欺負的日子不是我們篾兒乞人能忍受的。
現在乘鐵木真帶大部人馬去阿爾泰山了,沒半年不會回來,而且他們還有很多搶來的財寶留在奧魯。那個千夫長手下不過百十號他們的人,遠不是我們的對手,正是起事的好時機。」巴圖兒不贊同他們的說法:「現在的確能得到片刻的成功,但一旦鐵木真派一支軍隊殺回來,到時候我們還不是自取滅亡麼?」
阿勒屯是個性急的人,不願講太多的道理,連上面的話都是同伴教他說的。部落裡都知道巴圖兒騎射出眾,答亦兒兀孫也有意讓巴圖兒擔任一支蘇木的首領。巴圖兒知道起事時沒有任何好處的,但是既然部落會議上大家這樣定了,作為兀窪思部的一員,他別無選擇,哪怕是死,他也不得不接受。只是他無一刻不惦念著忽蘭,不願輕易告別這片美麗的草原。
夜色籠罩了茫茫的草原,圓月升上了天空。答亦兒兀孫率領兀窪思部的巴圖魯們重新武裝起來,二千名弓強馬壯的騎兵分成五路,巴圖兒帶領其中一路四百人,負責迂迴堵截乞顏部騎兵的後路。
號令出發的響箭在沒有雲彩的天空掠過,兀窪思部的戰士們在答亦兒兀孫的禿黑指揮下縱馬衝向乞顏部千夫長的營寨。在受到一陣可怕的箭雨洗禮之後,千夫長匆忙組織起防禦陣線且站且退,營寨中堆集的原屬於篾兒乞人的財產輜重就被兀窪思人重新奪回去了。巴圖兒的一百騎埋伏在高地後靜待乞顏人。
乞顏部千夫長正騎在馬上喝令,組織防禦陣形,根本沒有料到身後悄無聲息的巴圖兒。巴圖兒搭箭瞄準,一聲弦響,千夫長倒於馬下,兀窪思部騎兵催馬殺出。乞顏部的幾名百夫長迅速推出新的首領繼續組織戰鬥,在人馬折殺大半後,最終有三十餘騎艱難地突圍出去了。
兀窪思部取得了勝利,可是獲勝的巴圖兒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能預料到往後的遭遇和面臨的困境。答亦兒兀孫組織部眾北遷數百里後,選擇易守難攻的要地——薛靈哥河畔的合剌溫合卜察勒新建了營寨,發動篾兒乞人骨子裡不甘居人下的勇氣準備對必將要到來的乞顏部的還擊進行堅定的抵抗。
深秋的草原,景色比春天更有韻味,更讓人心醉。它是一種粗曠的、毫無掩飾的美,是生命即將走過它的輝煌頂點、接近死亡的那麼一種美。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山巒和草原,都沉浸在無風的恬靜和明朗的金色中。在這個茫茫廣袤的高原上,人與人之間的廝殺顯得是這樣的渺小。
過了六、七天,哨騎回來報告鐵木真帳下四傑之一的博爾忽率三千右翼軍殺氣騰騰地開過來了,只有了半天的路程。巴圖兒早就聽說過博爾忽的大名,那是位年輕的萬戶那顏,是位有氣、有膽、有勇、無畏的主兒勤人。
聽說博爾忽率軍殺來,答亦兒兀孫忙召集兀窪思部的各古列延和各蘇木的首領開會商討對策。雖然大家都知道博爾忽的威名,但他們放不下兀窪思人的高傲,準備聯合篾兒乞其他兩部的剩餘騎兵做好抗擊博爾忽大軍的軍事準備。
他們依據有利地形在距營寨二百步外挖了數十個大坑,坑內密植削尖木樁,坑上覆以草蓆,再灑上薄土,虛植上葭草,便與草原其他地方無二致。答亦兒兀孫將兵力做了部署,正面和左右兩側翼三分其兵,守住各山口,使對方不能迂迴擊己側翼。
但身經百站的博爾忽不愧是蒙古兀魯思的卓越將領,他先派百餘輕騎為探路先鋒,並使游騎警戒於十箭程外,以掌握作戰地形、路線,免遭突襲。除普通的弓箭手外,弩機手攜帶的重型弩機是兀窪思部從未見過的可怖的兵器,它發射出呼嘯的長鐵箭能貫穿己方騎兵的胸膛。
博爾忽的重騎兵皆著革甲,陣形嚴整,戰鬥時號令一致,忽散忽合,動作幾乎完美無缺。兀窪思人的陷坑在博爾忽看來如同小孩的遊戲。他先以拋石機擲石,知其為陷坑,再令百卒負黃土填之,登時便成了平地。巴圖兒率四百騎苦戰,無奈裝備與戰法終不如人,第一日接觸就折去五十餘騎,心中痛惜不已,以後作戰便步步小心,唯奔襲往復,冀以局部優勢兵力攻其不備而已。答亦兒兀孫在艱苦抵抗一個月後通知各蘇木首領借助地形的優勢向山林中主動撤退。
博爾忽使人攜來火油,以草木浸之,擦石點燃後令各騎於上風向引燃仲冬乾燥的樹木,烈火轉眼就吞噬了昔日幽深的山林,群山皆禿。博爾忽再分兵使重騎與弩機手迂迴至後山要隘處居山腰隱伏,敵至則居高發箭,縱有數騎僥倖躲過箭雨,還有重騎兵持長矛並列隘道,整裝以迎疲憊之敵,縱使插翅也難逃,唯下馬受降而已,否則必死。
巴圖兒率三百騎精銳奉答亦兒兀孫之命準備夜襲博爾忽的軍帳。他知道這是最後的賭注,除此之外,全部落唯有重降蒙古兀魯思,而再降的後果將只能是全部淪為孛斡勒,或者就像當年的塔塔兒人一樣,比鞭桿高的將全被殺死,從此草原上再也不會有兀窪思這個名字。
想到這,巴圖兒心中一陣悲涼湧上心頭。忽蘭的消息再也沒有得到,只零星聽答亦兒兀孫提起過一兩次。他知道答亦兒兀孫心中也許比自己更痛苦,也就一直沒有多問。這次突襲的後果答亦兒兀孫當然瞭解,便乘戰鬥間歇約巴圖兒到薛靈哥河畔聊一聊。
他們騎馬緩轡走在河畔無邊的葭草上,天空愁雲慘淡,遠處一柱黑煙升起將地與天相接。答亦兒兀孫悠悠唱出一首《白雲下》,只是曲調中飽含蒼涼:
白雲出遠山,靄靄傍青天。
舒捲隨形幻,離合任自然。
光輝朝日麗,宇靖待風旋。
一旦逢龍會,甘霖潤物安。
薛靈哥河水潺潺流淌,答亦兒兀孫揚起馬鞭,直接說起他從未談及過的話題:「別人都奇怪我為什麼對鐵木真降而又叛,但你要是知道我多愛我的女兒,你就會理解我為什麼這樣做了。我們篾兒乞人從來與乞顏部勢不兩立,我兀窪思部數代承受乃蠻可汗厚恩,斷無再奉鐵木真之理。但如今的草原是鐵木真的天下,從樹上落下的鷹巢裡怎麼能有不破的卵呢?那就只能魚死網破了。但那樣忽蘭必定得經受戰亂之苦,還不如將她平平安安地送給鐵木真,好歹也算是位哈敦。將來若生下王子,依幼子守灶之俗,或可承繼一個兀魯思汗位。」
他側眼看了看巴圖兒鐵青的臉色,便不再多說忽蘭,轉而談起戰事和大局來。「以我在草原上數十年拚殺的眼光來看,鐵木真的能力和野心將來可能不僅限於這片草原,西邊的大漠和南方的長城都擋不住他,他很可能會成為普天下的大汗。我們篾兒乞人敗在他手下不足為怪。你將來若在他的帳下任職,以你的騎射本領和智慧,做個萬戶那顏並不是難事。到時候別忘了在春祭之日給我敬上一杯馬子酒。」
巴圖兒聞言大驚,忙恭身道:「在下怎會做那鐵木真的那顏。眼前戰事象燎著火的羽毛,除拚死廝殺外別無他想。」
入夜,草原上彷彿凝著死神的呼吸。兀窪思三百精騎的馬蹄裹著老羊皮,乘著暮色掩護悄悄接近博爾忽的軍帳。巴圖兒縱馬張弓第一個衝進帳中,但燭光閃耀的帳中竟然空無一人,便忙回馬奔出,此時四周已是喊聲震天,博爾忽率一千騎已將三百篾兒乞人團團圍住。
這次偷襲任務兀窪思騎兵人人懷必死之心,只圖擒殺了博爾忽,竟連盾牌兵都沒帶。隨著博爾忽的號令,一陣鐵箭飛蝗般呼嘯飛來,巴圖兒身後倒下格擋不及的十數騎,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巴圖兒知道分散突圍必遭全殲,便傳令列陣直衝圍困之敵,怎奈博爾忽陣形散合自然,無論巴圖兒怎樣衝擊,依舊困在博爾忽的包圍圈內,而尾隨身後騎兵越來越少,紛紛倒在矢雨之下。
巴圖兒看見博爾忽著銀盔銀甲在土台上揮旗指揮,便縱騎揮刀向博爾忽側向衝開一條血路,看看只有百餘步遠,猛轉身張弓射向毫無防備的博爾忽。博爾忽左臂中箭應聲而倒,血從傷口汩汩流出,頃刻間十幾個博爾忽的侍衛持刀便衝向巴圖兒,巴圖兒持彎刀也狂奔向土台,速度遠快於對方那十幾個侍衛。這瞬間巴圖兒只願擒住或殺了博爾忽,便可暫時緩解兀窪思部的危難。
忽然他的棗紅馬一個前傾,巴圖兒顛落馬下,登時就被縛了個嚴實。原來土台四週五十步外都置有絆馬索,巴圖兒一時心急,竟沒有料及,以致受擒。他回頭看身後的騎兵一個接一個被射倒。
阿勒屯也中箭倒地,博爾忽的騎兵衝上低身砍下一刀,伴著慘叫血光飛起,阿勒屯便再也沒有爬起來,鮮血染紅了他身旁的葭草。兀窪思三百精騎全部陣亡,戰場驟然死寂。巴圖兒這時彷彿聽到遠處寧靜的夜色中隱隱傳來篾兒乞人憂傷的歌聲:
躺在黃色草灘上,
等到升起月亮時;
思念遠方的親人啊,
苦澀的歌兒捎回家鄉。
沒有紙張的地方啊,
衣襟鋪在身旁;
沒有紙墨的地方啊,
手指蘸血訴下衷腸。
金葫蘆裡的奶酒啊,
敬給父母品嚐吧;
父母要是問起我,
就說我在路上吧。
十兩銀子的玉鐲啊,
留給愛妻佩帶吧;
愛妻如果問起我,
就說我還在人間吧……
博爾忽被帳下薩滿巫師給傷口敷上了草藥,然後用蒸過的綢條包紮好。他是一個鐵打的巴圖魯,經歷過無數惡戰,小小箭傷根本不放在心上。巴圖兒臂力雖強,但畢竟距離太遠,博爾忽又穿著護身鎧甲,箭傷並不深。再說兀窪思人的箭簇原是獸骨修造而成,遠不及博爾忽軍中的鐵箭。
博爾忽在帳中傳令將巴圖兒帶進來,他見了這神色傲然的兀窪思青年,心中不由暗暗讚歎。便問:「你為何對大汗降而復叛?」巴圖兒鎮定自若:「秋草枯黃時我才回到兀窪思,並不曾降於你們。我只知服從答亦兒兀孫的命令,並不管我的弓箭射向誰。你博爾忽我早聞大名,佩服你是草原上威名遠播的巴圖魯,今日既陷於你手,便隨你處置。」
博爾忽讚許地點點頭,「你的勇猛和戰法我已經領略一個多月了,的確是篾兒乞人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不過對你的處置我不敢擅自做主,我會好好待你,開春後帶你去兀魯塔山見大汗,就看他如何處置了。」
第二年的初春,剩下散落在山林中的衣衫襤褸的兀窪思部眾全部被擒,答亦兒兀孫在大火中身亡,巴圖兒的額吉、額布也在亂軍中喪生。篾兒乞其他兩部的所有那顏也都被博爾忽捉住。博爾忽帶著俘虜回到兀魯塔山下的大汗營地,向鐵木真詢問如何處置這些俘虜。
鐵木真一皺眉頭,「若讓他們再聚到一起,還是會造反的,不如象克烈部一樣分給眾軍做孛斡勒算了。至於那些頭領麼,都給我殺了,並讓各降部知曉。」殺幾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對於鐵木真來說和割斷幾根草芥沒有任何區別。
博爾忽想到了巴圖兒,便有意向鐵木真推薦。鐵木真愛人才如愛女人一樣癡迷,聽了博爾忽的誇讚,便說,「你看他適合擔任什麼職務?要不先給他一個百夫長幹幹吧,就在你的帳下聽命。眼下正要攻打不亦魯黑汗,且看他表現如何。」鐵木真用人一向不避部族、血統之嫌,博爾忽小時候本也是在敵方部落中撿來養大的。
巴圖兒成了博爾忽帳下的百夫長,正帶領著一百名其他部落歸降的騎兵,隨大軍翻越阿爾泰山追趕不亦魯黑汗的帳廬。雖已是仲春,阿爾泰山上依舊冰雪瑩瑩,巴圖兒率百騎行在山脊,突然傳令全隊停止前進。他下馬東向拜倒在冰雪中,淚水奔湧而出,為了他不幸的額吉、額布,為了他朝思暮想的忽蘭姑娘。
這次出征不亦魯黑汗鐵木真沒有帶上蒲兒帖和歌碧,因為對戰鬥經驗稚嫩的不亦魯黑汗鐵木真有十足的勝算,而且預計很快就能打敗他,仲夏前就可以返回怯綠連河畔的大斡耳朵,便只帶著忽蘭相陪。
而且一旦將不亦魯黑汗的妻子、女兒奪來,自己自然也不會寂寞。乃蠻汗國的女人有點像西域的白皮膚人,身材高挑,臉頰細嫩,鐵木真為之感到新鮮而著迷。忽蘭依舊不知道巴圖兒的下落,她只聽歌碧前些天告訴她兀窪思部眾已經被分給了各萬戶做孛斡勒,自己的額布也已在大火中身亡,心中不禁酸楚,好些天不出帳半步。
鐵木真來看望她,她便托辭身子不適,只勉強應付。鐵木真一直認為她只是個心地天真而單純的姑娘,也從不與她計較這些小節,而是百般地哄她,親暱地稱她為「我嬌小的美人兒」。路途中沒有了歌碧相陪,忽蘭陡覺失落。
自從太陽汗被滅,他朝中的掌印官塔塔統阿被乞顏部士兵擒拿,鐵木真愛惜他的才能,於是塔塔統阿便轉而成了鐵木真的智囊,負責掌印和札撒的制定。
塔塔統阿是從西遼國逃出的畏吾兒學者,其博學與睿智深受所有人敬仰。行軍途中高車上的忽蘭感覺沒事可做,便常常叫侍女將塔塔統阿請過來,除瞭解一些各國的風情外,忽蘭還可向這位大學者學些畏吾兒文字,沒幾天就沉浸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