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又下起雨了。
夏天裡很少會有這樣安靜的雨,雨水從老宅子的屋簷上流下來時,叮叮咚咚的響,水滴大約是在走廊外落成了簾子,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天光透進窗戶來。
房間裡有血腥的氣息,更多的是濃濃的藥味,身體上疲倦感依舊,左手敷上石膏固定住了,打著點滴,有的地方傳來酸麻的感覺,大約是麻醉藥的效果還未散去,有的地方仍舊疼痛。她靜靜地看著天花板。
還是……活著嗎……
精神還未完全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隱隱約約的,門外傳來人聲,她閉上眼睛,疲倦感猶如空氣中的塵埃一般無所不在地降下來,若有似無,卻又沉重無比。
隨後,「嘩」的一聲響,有人拉開門,白色的光浸透了那人背後的院子,空氣被聲音震動:「麻煩你了。」日語的音,彷彿被什麼銳利的東西陡然挑動了心弦,心臟一縮,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揪住,她幾乎感到整個身體的皮膚都在瞬間緊繃起來,痛楚成為微不足道的思緒,四年來無數的畫面,就在灰暗的視野中劃了過去。
一隻手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來,她聽見那個聲音在說:「醒來了?」
像是一名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陌生人的小姑娘,好半晌,她才在微微的顫抖中怯生生地縮了縮頭:
「……嗯。」
人生無常。作為小時候一直在日本長大的女孩子,又有著沉默寡言不喜與人交往的性格,雖然後來在江海時也曾經做過大量的漢語訓練,但就中文一項上,薰一直算不上出色,畢竟語言是要說的,這一點上的距離,任何天賦都無法彌補。不過在此時此刻,這位說起漢語來還有些日本口音的少女,就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這個成語的涵義。
雨聲綿綿。上午還安靜地雨到了下午便變得狂暴起來。天色陰暗得像是將要入夜地黃昏。小屋在無盡地雨聲中反而變得寧靜。她躺在床上。看著點滴緩緩地流。若是努力地側過頭去。便能看見隔壁房門地暖黃色地光芒。家明搬了張矮凳坐在房門邊。埋頭看她四年前弄回來地漫畫書。
保持這樣地姿勢會讓人感到疲勞。並不容易。但每次只要將目光收回黑暗中。她就總會疑心。上一刻地這一切事情。那暖黃地燈光。燈光下看書地少年。甚至這大雨中安謐地一切是否都是夢幻。到底是因為她這四年來地思念而產生地幻覺呢。還是僅僅殘留在記憶中地珍貴片段。無論如何。從昨晚到現在。空氣中彷彿有著某種她伸手能感覺到卻無法把握地夢幻成分在內。她對於一切事情地真相都不在意。有時候她也想著是否自己已經死去了。於是便能生活在永遠地、如同真實一般地希冀與幻覺中。當然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不斷地想要確認。當自己再一次回頭時。記憶中地那個人就在有著暖黃燈光地門邊坐著。就這樣陪伴著她。
她甚至可以幻想。就好像綿綿地大雨淹沒了外面地整個世界。唯有這一棟房子在無盡地汪洋中漂流著。而他在門邊坐著看書。她躺在床上看著他。無論在四年前還是四年後地現在。這都是足以讓她放棄一切來換取地幸福情景。
有時候只要想想。就能夠滿足得如同屯夠了過冬糧食地倉鼠一般。
當然。每當她那樣艱難而小心地扭過了頭。門邊地家明也會朝這邊望過來一眼。確認點滴。隨後問道:「喝水?」
她有時候點頭,有時候搖頭,上午到下午的時間,換了兩次點滴,被家明抱著去了一次廁所,身上的傷勢對於普通人來說是重的,但對於遊走於生命線上的這些人來說,雖然也是非常慘烈,但總算沒有真正危及性命非常麻煩的地方,修養一段時間,好得快,也不會給日後的生活留下太大的後遺症。
「明天的話,讓他們找個人來幫忙照顧你一下,其它倒沒什麼,不過上廁所洗澡這些事情,也不好總讓我幫你。」
眼下薰的半個身體都打上了石膏,雖然活動不便,但總不至於脫衣服之類的動作也需要家明幫忙,薰對於這些事情並不在意,但想想也不該由家明來照顧自己這些,點頭「嗯」了一句。家明看著漫畫,不一會兒抬頭道:「那邊牆壁怎麼回事?好像破掉了新補上的一樣。」
「是……文太郎……」
「呃……」
文太郎與薰之間的些許糾葛家明早就知道,過得片刻,倒也是搖頭笑了笑:「這麼多年了,他泡個妞也真不容易的……」
「我跟他說……讓他別泡了……」
「呵……」
下午的時間,就在那激烈的雨聲,房間裡偶爾響起的平淡對話中過去,嘗試開了幾次口,問起「老師什麼時候回去。」家明說有事情暫時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後,她才小小地放下心來,問了下靈靜、沙沙、江海的事情,有些話想說,但這時終究說不出口,家明讓她多睡會休息一下,但她閉上眼睛不久就又睜開
要回頭確認家明還在不在。
傍晚時分家明去月池家的飯堂拿了飯菜回來吃,薰還是手術第一天不宜進食。到了晚上,家明把四年前買來的那台電視機搬到她的房間去放,誰知道四年沒有保養,電視機壞了放不出來,家明又只好拆開來做修理,清理灰塵,重設電路,用吹風機吹了一會兒才能夠正常播放,那天晚上,兩個人就對著畫質並不好的小彩電看了兩集許多年都未有看過的日本偶像劇,隨後各自睡覺。
晚上的時候,家明起床四次,換點滴,餵水,抱她去廁所。
接下來的幾天,家明就在這裡住了下來。
對於裴羅嘉挑起的這次事件,後續工作將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月池家這些日子也都是忙忙碌碌的,但他們畢竟是佔了便宜,政治方面,清川平次已經利用薰所收集的證據開始打壓政敵,鬧得沸沸揚揚的。對於這些事情家明倒並不在意,到了第二天由月池家安排一名專職的女醫生來照顧薰之後,他需要做的就只是每天看漫畫和無聊的時候到處走走逛逛。在眾人的渲染之下,能夠居住在薰的院子裡的他幾乎已經成了傳奇人物,夠資格跟他說話以及敢跟他說話的人幾乎沒有,雖然也有一些比文太郎、薰輩分更小的少年人見他也不過是少年模樣,對於傳說將信將疑,但敢於探究的,終究是一個都沒有。
畢竟就算沒有經歷過他殺死御守滄的那次事情,他們總也看到了薰這次所表現出來的力量,薰還活著,據說又非常喜歡他,他們可不敢招惹這名據說性格直率從不給任何人面子的家族長女。
倒是那名被派來照顧薰的中村小姐,她以前就是月池家的醫生,也對有所照顧,幾天的相處下來,對於這名成天看漫畫——而且是少女漫畫——的少年人也就褪去了恐懼與戒心,與薰、與家明都能夠聊上幾句,畢竟在抱持善意的時候,家明的確是一個比誰都更加人畜無害的傢伙。
每天只能看少女漫畫的確是比較無奈的事情,漫畫是薰四年前買來的,她對於這方面本身就沒有研究,跑去書店買「好看的漫畫」,老闆自然就給她推薦一大堆少女漫,家明花了兩三天的時間逆來順受地把這堆漫畫看完,方才從薰那一直都未有整理的雜物抽屜裡翻出老舊的借書卡來,跑去月池家外圍的小區租新書看。
月池家一向分為內外兩部分,內部的老宅是核心,外部的小區比老宅要大得多,是由一些並不參與內部事務的家屬、親戚或者是池櫻織造中高層人員所組成的現代化住宅區,有商舖、中型市、便利店、書店甚至不大的步行街,小區之中也是各種人都有,類似薰這種內層人員辦下的借書卡基本是永久有效,家明便每天下午去書店弄一堆書啊、雜誌啊之類的回去看,到得第五天上,進入老宅後,便終於與迎面而來的月池政空、清川平次等人有了一次偶遇。
事實上對於家明的性格,月池家的人目前是有些捉摸不透的,這麼厲害的人,他們想要接近,又怕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五天前他突然出現給急救之後,一些月池家人曾通過幫忙動手術的醫生委婉地表達過見面談談的意思,不過當時家明隨口拒絕了,像是玩笑一般。這種表達與答覆都不算正式,但真要正式談些什麼,機會或許就只有一次。這幾天通過那中村醫生的瞭解,他們也就覺得,或許這種如同偶遇一般的閒聊,會顯得更加自然一點。
於是,當清川平次幾天以來再一次回到月池家,月池政空也就把握住了機會,這個時候與他一道出來走走看看,隨後,「遇上」了拿著漫畫雜誌一邊看一邊走的家明。
那邊一大堆人走過來,翻動著雜誌的家明抬了抬頭,隨後自覺地避讓到了道路旁邊,不過當月池政空主動打招呼,他也就只好抬頭笑笑,用日語說道:「月池先生,吃飯了沒?」
「呃……」對於這中國式的問候月池政空自然有所瞭解,微微一愣後笑著回答一句,接著介紹了清川平次,問起有關薰的事情,瑣瑣碎碎的幾句之後,大概能瞭解家明的戰績但面對真人心中卻有些疑惑清川平次也笑著參與了談話。
「顧先生真的是中國人嗎?」
「是啊。」
「能夠說這麼地道日語的中國人可不多見啊。」
「來日本殺人會很有幫助的。」
「呃……呵呵……索噶索噶……」清川平次笑瞇瞇的,「顧先生來了這邊這麼久,也很瞭解這裡的內情,不知道對這邊感覺怎麼樣,有些什麼看法呢?」
「啊,你是指對日本嗎?」
「呵呵……」
「釣魚島是我們中國的,謝謝。」
「……」
片刻的冷場,清川平次身邊的一名保鏢幾乎要大罵「八嘎」拔槍出來,被月池政空的手刀順手一切,半條手臂就那樣麻掉了,黃昏的日光之下,清川平次與月池政空隨後附和著笑了起來,家明低下頭,將漫畫翻過一頁,隨後也抬頭露出一個笑臉,場面尷尬,月池政空等人都笑得挺傻的。
不多時,家明翻著漫畫雜誌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月池政空等人目送他的背影遠去,隨後去往另一邊。
每當心不在焉或是遇上懶得打交道的人時,家明那潛藏心中的惡意便會以張揚的形式表達出來,清川平次的問題自然是希望家明對月池、清川這一利益集團的未來作出幾句指點,但在那句回答之後,他們自然也就明白了家明根本無心理會這方面的事情,接下來如果聊薰的事情或許會給點面子,要在利益上作出合作什麼的,大概是不可能了。事實上他們倒也得慶幸,會讓家明這樣惡搞的人,多半倒沒有被他視為敵人。
傷筋動骨一百天,但這是對於普通人痊癒時間的衡量,作為薰來說,此時已然可以離床行動了,一條腿與一隻手上雖然還打著石膏,但依靠輪椅或是枴杖,都能夠勉強行動,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幾年以來都未有見過薰太多次的月池家人,也終於能夠看見她的身影偶爾出現在老宅的街巷之中。
早晨的時候,家明偶爾會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單純的體能訓練已經沒有多少的意義可言,夏季多霧,月池家這邊自然風景的保護還很好,有時候到山頂上看日出,有時候會在月池家的小路間到處走走,有時候則會出現在操場邊的長凳上,坐在那兒看一片晨霧之中在操場上鍛煉的月池家人,每當這個時候,那幫傢伙總會非常緊張,家明倒不對對方的身手作出挑剔和評價,什麼情況都能看上兩眼。
有的時候薰見家明出去了,便也坐著輪椅跟了出去,她不用中村醫生跟著,單手推著轉著輪子慢慢去到飯堂裡,跟他們要特意叮囑過的中式早餐,豆漿啊、綠豆沙、饅頭之類的,用打了石膏的那隻手將東西抱在懷裡,在清晨的街道間朝家明有可能去的地方找過去,道路不平,輪椅偶爾吱呀吱呀地響,偶爾響經過的人們詢問,她臉上打了幾個補丁,但樣貌依然美麗絕倫,雖然表情清冷,還是沒什麼笑容,但輕聲說話間對比之前的冷漠卻已然親切了不少,許多在之前便沒能跟她說上話的人甚至會被問得有些結結巴巴的。
文太郎替她推著輪椅去找過家明一次,找到之後,薰說句謝謝,文太郎就轉身走了,大約在他的心中,也終於為這段無果的苦戀畫下了句點。
視,傍晚時分家明推著她出去走一圈。在薰面前,家明懶得找什麼無聊的話題來增加友情什麼的,薰也不是多話的性格,家明留在日本要幹些什麼、為了什麼她不願意去管,看著他在旁邊也就很開心了。當然,這四年的時間還是令得她心中有些忐忑,有些話想說,但每次在家明面前,就總是無法說得出來。
未來該怎麼樣呢……
「別胡思亂想,我也喜歡你的……」
想想這些,想想那些,偶爾在晚上的時候,抱著那只熊貓對著窗外的星星或是月亮,薰也有些患得患失的胡思亂想起來……
到了家明過來這邊的第十四天,已經進入八月份,薰已經能夠脫離輪椅試著走路了,這天晚上與靈靜、沙沙通過電話,再從電腦上收到一個消息後,家明終於跟薰說起他仍舊留在日本的目的。
「明天要走了,去一趟北海道。」
「呃,老師……還回來嗎?」
「不會回來了,這次過來的目的就是兩個,一是你這邊的事情,二就是想見見一個人,你這邊的事情已經好了,見過他之後,也就該回去了……」
「嗯……」薰低著頭,眼睛拚命眨,過得片刻,她大概是覺得這種反應太沒禮貌了,抬起頭來問道:「老師要見誰呢?」天知道她對這個問題一點興趣都沒有。
「源賴朝創。」
「嗯。」
彷彿是聽到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薰心不在焉地點頭,房間裡安靜下來,家明拿起身前裝有果汁的茶杯喝了一口,片刻,方才隨意地說起話來:「另外還有一件事。」
「嗯……」
「你以前希望我教你東西,想要在你父親面前證明你自己,現在大概是做到了,對月池家,這幾天看起來你其實沒什麼歸屬感,呵,比我還要陌生的樣子,在聖心學院的那段時間都表現得更好。
既然這樣的話,就離開吧。我呢,跟靈靜她們商量過,以後會開個外科骨科方面的診所,靈靜喜歡彈鋼琴,沙沙說是可以幫忙,呵,但她沒這個心情的,當不了護士,如果沒地方去的話,以後過來幫我的忙吧。工資沒多少,也沒有當殺手刺激,就是安定一點,你可以考慮一下……」
「嗯……」
依然心不在焉。
片刻之後,薰陡然抬起了頭,望向家明的目光中,已經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那天晚上,家明放下漫畫書,準備睡覺時,微微歎了口氣:「這樣子……可以了吧……又省下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