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七章大石臨敵三不戰
在此之前,李雲睿、霍重城這幾年撒出的諜網將金國、蒙元的種種情報都傳了回來,有對方在邊境的異動,有對方內部的種種變故,這些消息會集於一起,霍重城、李雲睿和他們領導的一小隊幕僚對此進行分析,再擇其重要的報給趙與莒,趙與莒經過篩選之後又通報給三位宰輔、兵部,這般下來,趙與莒與中樞宰輔和兵部軍事參贊署一起,定好戰略目標後再交與各軍。
從趙與莒得到的消息之中,知道蒙胡將在冬季用兵,最初時趙與莒與兵部都認定,蒙胡肯定是全力擊潰忠義軍,然後南下藉著冰凍黃河、近衛軍水軍無法進入內河參戰之機渡河。
兵部軍事參贊署模擬蒙元與金國的戰術是,由金國率先發動對徐州或者荊湖的襲擊,成功牽連住大宋精銳之後,蒙元突襲京東東路,一舉擊潰戰鬥力相對較弱的忠義軍,攻入徐州背後,與金國合攻徐州。或者二者順序相反,蒙胡先攻忠義軍,然後金國突襲徐州。大宋制定的應對對策,也是針對這種情形下最惡劣狀況擬定的。
可是今天接到的「紅雷」發來的緊急消息裡,蒙元主力並沒有在燕雲集合,而是去了河北西路。
這也就意味著蒙元不可能把大名府作為突破口,走的不再是鐵木真上次南下的老路,而是另辟進攻線路。
原先趙與莒放在大名一帶的防線,和悄悄集中於那邊的部隊,等於是白放了。
戰事尚未開始,便被對手擺了一招,這讓趙與莒很是鬱悶。不過現在不是鬱悶的時候,他的眼睛同樣在徐州、荊襄兩處轉來轉去:若他是拖雷與完顏守緒的話,會選擇哪一處作為突破點呢?
「請崔與之、葛洪、薛極、趙善湘來……不,去兵部軍事參贊署,讓他們去那裡。」趙與莒下令道。
周淑娘應了一聲是,但她還沒邁步,趙與莒就揮手:「你慢,讓雲睿去。」
李雲睿立刻邁步出去,他步子很大,雖然在皇宮中不得輕易奔跑,但他的速度比起周淑娘跑得還要快。趙與莒跟在後邊就走,周淑娘抬起眼來,便看著天子與他信重的那個軍士急匆匆地消息在門外,她小跑了兩步到得殿門前時,發覺他們已經出了院子。
「天子為何如此急躁?」周淑娘有些驚奇地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評價這位皇帝,一方面,他對利益的追逐比起任何一個奸商都要迫切,另一方面,他賺來的金錢卻只有很少一部分用於自己的享樂,絕大多數都用在讓周淑娘驚訝的地方:孤兒的教育,貧民的醫藥,乃至修橋修路,為古人印書……
他是個懶人,每週第六第七日固定要休息,除非有特別重大的事情,但他又勤於政務,平日裡批閱公文至深夜十時十一時都是常有的事情。他好玩好動,在宮中閒不住,總弄出些花樣來讓宮中的內侍宮女動起來,但他又成熟穩重,處理政事時甚少有剛愎固執之時。
雖然入宮之後也看過許多書,可到現在,周淑娘還是看不明白自己侍奉的這位天子。
當趙與莒到了兵部軍事參贊署時,發現兵部尚書趙善湘已經在那兒了,他面色很是不善,與一般軍中老將站在大地圖上吵吵嚷嚷。李鄴也站在一旁,雖然他戰功赫赫,可是在這裡只算小字輩,故此笑的時候多,卻不怎麼說話。
趙與莒進來時,眾將都是一愣,但立刻站起身來行禮。
「趙卿,這邊倒是熱鬧,為何如此?」趙與莒笑著問道。
趙善湘面色不豫,他指著徐州與荊襄:「李鄴、孟珙、扈世達等人搞出個新的蒙胡戰術,臣以為極有可能,故此召軍中眾將來議一議。」
趙與莒聽得這三個名字,像李鄴望了眼,李鄴低下頭,不太敢看他。趙與莒哼了聲,知道這是李鄴的小把戲,也不與他計較,只是來到地圖前:「趙卿與朕說說,有何種新的戰術?」
「蒙胡與金國兵合一處,猛攻徐州或者荊襄。」趙善湘拿起一根棍子指著這兩個地方:「蒙胡自金國境內渡黃河,然後靠著馬匹多速度快的優勢,迅速向我大宋邊境轉移,若是……」
「等一下。」趙與莒揮了揮手,盯緊了地圖,然後看向縮在這間衙署一角的幾個年輕人:「計算一下,若是蒙胡十一月十五日自此處渡河,大概須要多少日能到……」
他目光閃了閃,然後指向地圖上的一個地方:「青龍堡?」
「徐州?」趙善湘吸了口冷氣,他知道趙與莒有秘密的情報系統,而趙與莒既然說是青龍堡,那必然有一些蛛絲螞跡。
「朕想來,拖雷這個人心志高遠,鐵木真死後,他與諸兄雖是分家,只怕還是想一統蒙胡諸部的,如何能在蒙胡諸部中揚威?除去奪回鐵木真的屍骸之外,最好的便是在鐵木真曾吃過敗仗的徐州打一場勝仗了。」見那幾個年輕人用算籌開始飛快地運算,趙與莒平靜地對趙善湘道:「況且我們種種作態,雖然可以迷惑蒙胡與金國細作一時,豈能瞞住長久?特別是徐州,金人、蒙胡便是不知道朕在此處囤積了大量物資軍械糧餉,也知道這幾年徐州富庶不比往常,奪下徐州,便可支撐他們繼續打下去。而且今年天氣大寒,長江未曾封凍,淮河以北卻盡數凍住,打荊襄我大宋水師隨時可以支援接應,打徐州則不虞我大宋水師……」
這些都是他剛才在來的路上想到的,趙善湘聽了頻頻點頭,趙與莒還未算完,那邊幾個年輕人喊了出來:「陛下,五日,既不影響作戰,又能保持高速,須得五日可以到達!」
「五日……」趙與莒閉上眼,十一月十五日到今天,正好是五日。
「那麼,此時青龍堡外應該開戰了吧,秦大石按著原先計劃,一但開戰,堅守青龍堡三日,等待百姓居民都撤走之後,再退回徐州,藉著徐州的堅城與物資固守,消耗金國的銳氣,等待蒙胡的動作再做下一步決斷。」趙與莒心中想:「只是這次蒙胡與金國聯手攻徐州……他能否反應過來?」
他心中甚為懊惱,不應為著佔得大義名分便放棄主動攻擊的先手,若是他拼著損傷自己在大宋的人望,拼著金國部分百姓的牴觸,搶在金國之前便發動攻擊的話,或許便不必冒這般險。雖然他深信,自己肯定能獲勝,可是這次,只怕代價會不小。
看來一昧的仁厚……未必就是長處啊。
趙與莒的懊惱並不能改變什麼,當那些軍事參贊署的年輕參贊算出蒙胡的進展速度時,秦大石千里鏡的視線裡,終於看到了金國人。
地平線上出現的金國人至少有數萬,他們一聲不響,緩緩向邊牆這邊移動,邊牆很快被他們推倒,然後他們再度集結,整隊,帶著一種絕望的氣勢,向青龍堡逼了過來。
秦大石吸了口氣,這些金國人沒有騎兵,連一個騎馬的都沒有,也沒有器械,手中只有簡陋的武器,甚至還有鋤頭、柴刀。或許幾天前,他們還是百姓,還掙扎著過著奄奄一息的生計,但現在,他們卻像是一群行屍走肉般,來到宋國的疆土之上,等待著不可抗拒的死亡命運。
千里鏡向金人身後移動,然後秦大石終於看到了金國的正規部隊。在與蒙胡的交戰中,金國最精銳的花帽軍早就覆滅,如今這支部隊,看上去士氣很高,推進時不急不徐,顯得其中成員大多數都是有經驗的老兵。他們與前面的那些驅趕而來的百姓保持著距離,兩側有馬隊護著兩翼,這使得他們既不必擔心驅趕來的百姓逃跑潰散,又不必害怕對方反噬衝擊自己的陣列。
「驅趕己國之民為前驅,金主與他的大將都瘋了不成?」在秦大石身邊,有人驚訝地喊道。
秦大石卻搖了搖頭,他覺得有些不對。
這些兵士太過有恃無恐,而在前方被驅趕來的百姓也太過配合,彷彿他們都是有必勝的把握。
天上的陣雲慢慢地逼近,風卻彷彿停了下來,秦大石回頭望了望青龍堡,在看到金兵的第一時間裡,他便下令用旗語通知青龍堡戒備,如今城牆之上已經準備完畢:炮兵將火炮推上了炮台,彈藥被放在能放止火箭侵擾的石室裡;城頭的重弩已經上弦,城門處吊橋被絞起,自煤礦中提取的瀝青已經準備注入護城濠溝之中;弓箭手在手指上套好了扳指,箭也搭在了弦上;盾手將盾放在自己身前,隨時可以組成一扇盾牆。
這是大宋近衛軍,深受秦大石敬愛的老師和主君趙與莒曾說過,這是這個時代裡這個世界中最好的軍隊。
無論是曾經經過上次台莊大戰的老兵,還是這兩年補充進來的新兵,他們一個個沉著冷靜,目光堅定,透著一股自信。他們身上已經有一種強大的靈魂,這是他們祖先傳承下來、在台莊的血戰中被陣亡的勇士們喚醒的靈魂。
堅毅無畏,像是生養他們的土地。
在距離青龍堡還差三里處,金人壓下陣腳,他們無聲無息地站著,似乎是在等待命令。
今日金人的行動,讓秦大石覺得透著十二分的詭異,他想了想,面色不變地揮了一下手。
一門火炮的炮手很快接到命令,要求試射一炮,在這麼遠的距離裡,當然是射不中的,但並不要求他有什麼準度,只是要嚇金人一跳。
炮聲「轟」的響起,就像平地一聲雷霆。金國人前軍隨著這聲音抖了一下,顯然慌亂了一陣,但後軍卻是紋絲不動,只是約束前軍,不讓它亂跑,卻並沒有如何整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秦大石悶悶地想。
「參領,讓我出去沖一衝,看這前軍,只需我一衝其必亂,亂了之後便會帶著後軍也亂。」羅安瓊撇了撇嘴,對於金人的表現他十分不屑,因此向秦大石請戰道。
這也是秦大石開始試炮的目的,他最初懷疑打頭陣的金兵那混亂模樣是偽裝的,目的就是誘他出城,至少是把他手中的騎兵誘出城去。但那聲炮響證明了,打頭陣的金兵果然就是這些日子才抓來的民夫,勉強能不散開跑掉罷了,根本不須太大力氣,甚至只要騎兵逼近,他們就會掉頭鼠竄,然後衝亂金人自己的陣型。但是,雖然認定會有這種結果,秦大石還是很謹慎地思考著自己的取捨。
他不是李鄴,若是李鄴,此時可能會賭一把,因為把騎兵派出去,就算是有什麼埋伏也可以撤得回來,撤不回來對於青龍堡的宋軍來說也不是什麼太大的損失。秦大石向來就是以沉穩著稱,趙與莒在臨安隱忍的時候,令他潛伏在臨安準備接應,而不是令其餘人,看中的便是他這種沉穩。他就算沒有大功,也絕不會出現大錯,這種中規中矩,配上大宋那強大的國力,對於金國來說簡直就是夢魘——因為即使想用戰術上的勝利來挽回戰略上的劣勢,秦大石也不會給他們這種機會。這也是為何攻擊徐州時趙與莒用李鄴,而台莊之後便用秦大石的原因。
「不戰。」秦大石想了好久,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現在的情形是知己不知彼,既然如此,那當然要發揮己之所長,不要妄圖去攻擊敵之所短。
羅安瓊撇了一下嘴,卻不敢把自己的牢騷發出來,他只是一個騎兵協參領,軍銜上離秦大石兩級,依著近衛軍的紀律,他必須無條件服從秦大石的命令。
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宋軍之中的反應,金國人先失去了耐性。後軍中來了一小隊人馬,他們到了前軍,然後點出幾百號人,這幾百號人一起向前,離得青龍堡一里左右定住。
青龍堡城牆上的宋軍都盯著這支金兵,大致猜出他們來的用意。
「對面的宋軍聽著,你們的主將秦大石,不過是一介乳臭小兒,膽小怕事,仗著是你們狗皇帝的親信便來徐州作威作福!」那隊人中一人高喊起來,他每高喊一聲,身後幾百號人就齊聲大喊,雖然聲音還不整齊,卻足以聞於兩軍。聽他罵秦大石,宋軍便憤怒起來,這幾年中,秦大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待這些近衛軍如親兄弟一般,他為人又沉穩有度,故此全軍上下都不敢輕慢,甚至是敬佩有加。待聽得他們罵大宋皇帝,近衛軍中更是有人開始鼓噪,這些都是流求來的,自然知道沒有趙與莒便沒有他們和家人的今日,如何肯坐視趙與莒受辱而不理!
「秦參領,我去堵住那金虜的嘴巴,保管讓他只怕爹媽給他生出一張嘴來!」羅安瓊再度請戰道。
秦大石面色仍是平靜,他想起在郁樟山莊時趙與莒那種淡淡的神情與語氣,不覺中便學了出來:「不戰。」
這兩個字讓羅安瓊愕然,呆了好一會兒,他問道:「為何不戰?」
「敵人要你戰,你便出戰,那他要你吃屎,你去吃屎否?」秦大石的理由很簡單:「他越想我怎樣,我便偏不怎樣。」
羅安瓊吞了口口水,搖了搖頭,只得作罷。他再向城外看去,那城外敵軍還是叫罵,但罵了會兒便口乾舌躁沒了力氣,不少人就解開衣褲拉撒,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
「秦參領,我去廝殺一陣,將這城前的數百人殺了,保管來去如風,不至中計,如何?」實在是看得眼饞,羅安瓊又道。
「我們在這青龍堡的目的不是擊敗對手,而是拖住他們,迫得他們無法立刻深入,為後邊爭取到時間。既然他不攻城,那我守城的目的已經達到,為何還要去殺他?」秦大石盯著他,搖了搖頭,然後又吐出那兩個字來:「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