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章夜中暗隱雷霆手
對於特務政治,趙與莒有本能的厭惡,並不是因為他個人政治潔癖——實際上到得他如今這一地步,權謀之術早玩得精熟,他除了做事留一分餘地外,根本談不上什麼政治潔癖,更是因為他深知特務政治遠不如迷信其功效的人想像中的大,更有無窮無盡的遺禍。
特別是在如今既沒有電話又沒有電報還沒有竊聽器的情形下,一切特務政治都缺乏必要的物質條件。例如,霍重城的密諜可以跟著那柳獻章到楚州,但他把楚州的消息傳來須得花上兩天時間,而若是事情緊急,趙與莒根本不可能派人去楚州證實,在這個過程中,那個密諜的話語便成了唯一依據。趙與莒沒有天真到以為手下不敢陽奉陰違的地步,也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真能明查秋毫,能夠判斷出那些密諜們每一句話的真偽,故此,那些密諜要用,卻不能過於仰仗。
聽得趙與莒如此說,崔與之原本因為霍重城遣人盯著喬行簡而感到驚恐的心平靜下來,饒是如此,他還是用眼角餘光看了霍重城一眼,見霍重城一臉無奈,這才稍稍心安。
「喬行簡在任上,倒也算兢兢業業,若只是一心上進,想要當參知政事,倒算不得什麼大錯。」趙與莒又說道:「只是權位乃天下公器,便是朕要選擇官吏,也須得為天下而想。崔卿,以德以才以聲望,卿都足以為左相,但此事不可由喬行簡諸人推出,須得朕在時機成熟之後再宣佈,卿可明白?」
除了趙與莒所說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他言語中還有一層意思未曾透出:官位是天子給臣子的恩賞,罰可由臣下代行,但恩賞卻無論如何都得控制在天子手中,這也是天子安坐御座的不二法門。
崔與之當然明白這一點,也深深理解這一點,他肯在古稀之年出山為相,為的便是能輔佐天子成就一番功業,那個左相的職位對他來說反而可有可無——因為他現在已經擁有其權。
「喬行簡之事,你心知肚明即可,朕暫時還要留他有用。」趙與莒慢慢地道。
若是早先不知道喬行簡可能就是眾多事件的幕後主使,趙與莒除之欲快的心思會很迫切,現在他反而不焦急了。喬行簡的一舉一動如今都在他掌握之中,而且這個人很有幾分意思,引蕭伯朗為工部侍郎之事,讓趙與莒的計劃提前了足足數年時間——原本趙與莒以為要再過五六年,才可以把流求官員提拔到六部郎中之類的小職司上。
讓敵人為我所用,這才是權術的高層境界。
崔與之老奸巨滑,心中暗生警惕,皇帝留喬行簡還有何用處,無非是用他來試探朝臣罷了,特別是葛洪,他與喬行簡關係非常,二人又都在國子監任職過很長時間,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若是鬧大了,這二人的門生故吏,豈會不生自危之心?
葛洪在這件事情當中,不知牽連有多深,陛下若是想連他一起拿下的話,朝堂中免不了又有一番動盪了。
想到這裡,崔與之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打發走崔與之和霍重城之後,趙與莒閉目在博雅樓思忖許久,不知不覺中,竟然靠著椅子睡著了。待他醒來時,身上蓋著一件薄被,謝道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與他目光相對,立刻垂下眼瞼:「陛下。」
「道清。」趙與莒向她招了招手:「給朕倒杯溫水來。」
謝道清一邊給他倒水,一邊道:「陛下,方才耿婉姐姐來過,陛下身上錦被,便是耿婉姐姐為陛下披的。」
趙與莒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清,如今學業如何?」
「如今學得的東西要有趣得多,姐妹們都很是歡喜,聽聞陛下曾造過可載人上天的大孔明燈,姐妹們也想試試。」謝道清此時眉眼活泛許多,竟然也露出渴望之色:「陛下,臣妾知錯了。」
這個知錯,便是知道上回她問趙與莒學那格物之學有何用處之事,儘管隨著徐州來的孩童們之事讓宮女們生生受過一回教育之後,她心中便已經認錯,但當面對趙與莒認錯,這還是第一次。
「呵呵,當不得什麼事情,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趙與莒隨口道,喝下水後他看了看時鐘,又到了午飯時間,這些時日,他總覺得時間過得快,又休息了會兒,他站起身來:「去四娘子處吧。」
這場由鄭清之舉薦崔與之為右相的風波,彷彿一夜間平息下來,無論是趙與莒,還是崔與之,或者是其餘大臣,都沒有人提起此事,大家似乎都將此事遺忘了。
喬行簡雖然不動聲色,但他的弟子柳獻章卻是心急如焚,若不是為喬行簡所阻,甚至有意要在太學生中製造輿論,發動清議推崔與之上位了。
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之中,大宋迎來金國的使者。
金國使者此前來大宋是交涉兩國逃民之事,換在往常,宋國百姓逃到金國或者金國百姓逃到宋國,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孟珙的父親甚至從逃到宋國的青壯中選出人來組成了一支精銳部隊。但趙與莒親政之後,宋國逃往金國的往往是作奸犯科之輩,而金國逃往宋國的人卻越來越多。「六娘小道」開通之後,這種人口遷移更成了大規模半公開的情形,每月少說也有千餘人自金國遷入宋國。
初時因為邊將被收買的緣故,金國君臣對此還知道不多,可前些時日發生一件大事,一個縣的百姓在縣令帶領下,竟然集體逃到宋國這一邊來,這讓金國滿朝震驚,然後再順籐摸瓜一查,不算這個縣,五月以來流失的人口已超過萬人!
如今金國土地狹小,人口因為戰亂、災饉失去不少,每一個百姓,都是金國的財源兵源,輕易捨棄不得。
短短時間內失去這麼大數量的人口,若是被官府殘殺而死,金國天子完顏守緒只會歎息二聲,可是跑到了宋國去,他不由得暴跳如雷。不但與此相關連的幾位朝官都因之受責,他甚至還派出使者來,要求宋國返還逃民,送回那個膽大妄為的縣令。
在得知這位使臣的來意之後,趙與莒便失去與其交涉的興趣,打發鄭清之去與他扯皮之後,便再度將注意力轉到高麗,他在等待一個消息。
炎黃二年十月底,高麗江華島。
高麗這年的冬天分外冷,雖然還只是十月底,卻與往年十二月中相差無幾。雖然蒙胡被驅回漢江以北,可是仍然駐有大軍,宋國水軍對鴨綠江的封鎖,似乎並未起到什麼作用,故此高麗王室仍然駐在江華島。
無論是保護也好,還是監視也好,高麗王室對於權臣崔氏的重要性,都使得他不得不做出最謹慎安排。起初時,崔氏還在江華島安置了大量士兵,一則防止蒙胡強行渡海,二則也是對大宋的戒備。不過隨著宋國與高麗簽署臨時盟約,答應支援高麗抗擊蒙胡之後,這個戒備就鬆下來了,特別是宋國水師直接介入戰鬥,切斷蒙胡水路補給,迫使之不得不撤到漢江之北後,江華島的守軍就更為懈怠,畢竟蒙胡根本不可能突破宋國水軍的封鎖,在江華島登陸了。
樸永朗呵著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冰冷的武器早給他扔到一旁。他憤憤地向身後的屋子看了一眼,那屋子裡傳來熱鬧的喧嘩聲,還傳出來宋國罐頭煮熟後特有的香味,這讓樸永朗用力嚥了一下口水。
「吃得香,睡得暖!」樸永朗暗自罵了一聲,但是卻知道那種身活不屬於他。
他原是公州鳴鶴所人士,五十餘年前幾乎迫得高麗朝廷走投無路的**起義便發生在他的故里。論及祖上出身,他也曾是田柴收受法的受益者,但如今,卻只是一個既沒有田也沒有山的賤民,托蒙胡的福,他總算能加入高麗的中央軍,二軍六衛裡能吃上糧餉,但這點可憐巴巴的糧餉僅夠讓他不餓死。
想得這般寒冷的日子裡,那些軍官圍著炭火吃著宋國罐頭,而他卻因為賤民出身只能在這裡放哨,樸永朗心中怒火更甚。
樸永朗曾經吃過一次宋國的罐頭,那是有一次宋國戰船在江華島靠岸補水時,他很是賣力氣地幫了忙,事後宋國近衛軍扔給他一個罐頭,那滋味兒,隔了三個月他還能覺察得到。他吞了口口水,低聲咒罵了一句,卻根本不曾注意到,一個影子悄然無聲地爬了過來。過了會兒,他凍得實在受不住,起身跺腳的時候,那個影子猛然躍起,伸手便摀住他的嘴。
「饒命!」他拚命想喊,但是冰冷的感覺自喉間掠過,然後他就覺得自己的氣力不可遏制地向體外瀉出去。他努力舔了舔舌頭,血滲在舌尖處,甜甜鹹鹹的,他心裡卻不覺得害怕了,這滋味讓他最後想起那日的罐頭。
他的屍體被放下後,那個人影揮了揮手,接著便是一連串的人影行了過來,總數約有百餘個,這些人都無聲無息,是為是紀律嚴明的。
藉著高麗人屋子裡傳來的火光,第一個人做了幾個手勢,眾人分散開來,只留著一人換上樸永朗的衣衫,縮在陰影中像是在警戒。約是半個鐘點之後,突然四處都傳來哭喊聲與廝殺聲,緊接著火光四起,有無數人用高麗話大喊起來。
「蒙胡來了,蒙胡來了!」
被蒙胡打得心驚膽戰的高麗人聽得這樣的喊聲,立刻亂成一團,覓地躲藏的覓地躲藏,跪倒喊降的跪倒喊降,也有忠心膽大的意圖反抗,但情形過於混亂,四處都是火光,影影幢幢中也不知有多少敵人殺上島來,他們的抵抗只是大潮中的幾道逆流,迅速被無頭蒼蠅一般的同伴裹挾著崩潰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邢志遠森冷的目光掃過亂成一團的敵,心中不屑地想:「土雞瓦狗,插標賣首!」
就在高麗人亂成一團之際,十餘個男女被數十人圍著從火場中出來,邢志遠見了立刻將一枚煙花點燃,升上半空的煙花在天上炸出一團紅花來。
在各個角落中屠殺和製造混亂的那些黑影,都聽到這煙花爆開的尖嘯聲,他們紛紛收手,且戰且退,開始向邢志遠處聚來。
他們雖然退走,但造成的混亂卻不曾消失,相反,四周有更多的火頭被點起,緊接著,有人在驚惶失措地大喊:「國王,國王!」
「退!」邢志遠做出一個手勢。
眾人迅速退去,這一路上早被他們清理完畢的,故此行動極快,那十餘個被抓來的人行得慢,被他們直接背在背上,片刻之間,他們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崔瑀在次日晨才接到消息,得知宋人突襲江華島,將島上的高麗王室十餘人帶走,其中包括當今高麗王王皞與王后、王子倎、淐和王女壽興,初接到這個消息時,崔瑀立刻暴怒,下令諸軍將宋人包圍起來,但命令才頒出,冷汗便上了他的額頭。
宋人如今正與他結盟對抗蒙胡,突然間為什麼會翻臉要把高麗王室搶去?
崔瑀沉吟了會兒,看了族弟崔明博一眼,這廝出使宋國,不但沒有實現自己的計劃,還因為窺探宋國火炮之事惹得一身麻煩,被宋國驅逐出境並宣佈永不歡迎。但朝中他是少數「知宋」派,他見過宋國皇帝,與宋國君臣打過交道,或許他能知道一些宋國的打算。
故此,他問道:「明博弟,你說說,宋人為何要奪走王室?」
崔明博臉色早就變得寡白,嘴唇也直哆嗦,聞得崔瑀相詢,他氣急敗壞地道:「侯爺,宋國不懷好意,奪走王室,與侯爺爭奪高麗民心,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崔瑀面色立刻也變了。
無論他在高麗是如何權傾朝野,但有一點無法改變,那就是他並非高麗之王。高麗王室是王氏一族,而他崔家只是權臣。他父親在世時控制了王室,甚至召來大臣不滿和刺殺,他控制如今王室也有些年頭,誰知道會不會也有大臣不滿,想要取而代之!
更何況如今高麗王室嫡脈盡數被宋人帶走,若是宋人讓那高麗王下旨,宣稱他的叛逆,他只怕立刻會眾叛親離。現在他能壓得住高麗不滿之人,靠的是他的私兵,而在與蒙胡交戰中他的私兵損失慘重,再加上外有宋人,他已經無法懾服國內反對者了。
崔瑀絕非庸才,他能夠繼承父親之位,也是經過一番爭鬥之後的結果。腦子一轉,他立刻下令道:「立刻傳我命令,將諸軍撤回,不得妄動……明博,你為使者,去宋軍營中拜見宋軍指揮使,就說……就說我已經願意全部接受大宋天子的《大宋與藩屬諸國會盟要約》,願意遣子替我入宋朝覲大宋天子,願世世代代為大宋天子督牧高麗!」
說到後來時,崔瑀聲間發顫,近乎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