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八章晚花慇勤相謝問
李一撾手中捏著那朵已經有些枯萎了的花,心不在焉地走在武林坊的街道上,眼睛時不時地向四周瞄去。
若不是他一身近衛軍制服,便是這賊眼溜溜的模樣,不被臨安府差役驅走,也要被武林坊的游手拖到小巷子裡痛打一頓了。繼昌隆紡織廠附近可是要害之所在,裡面足足有好幾百號姑娘媳婦兒,都是春韶正好的小娘子,免不了會有浮浪子弟在此蹲守。不過臨安府加派了差役,武林坊一帶的游手大哥郭解也早就派下話來,若是再有人在此鬧事,直接抓了沉入西子湖,讓他去與美女西施私會去。
繼昌隆紡織廠的是十小時工作制,一周工作六天,早上七時半便要開工,傍晚六時半收工,中間有一小時休息與午飯時間。女工們都是在廠中食堂吃的午飯,不但便宜量足,而且時不時有些油水,不少女工甚至打下幾份,夜裡帶回家熱熱,便是一家人的吃嚼。
六時半點了,「當當」的鐘聲不絕,原本人煙稀少的廠區裡很快便到處是人,因為女工與男工隔開,而且各自開門的緣故,這邊廠區中都是一片鶯鶯燕燕之聲。
「今日做得如何,比昨日進度快麼?」
於織娘帶著笑問身邊一個同伴,她有長得極甜的蘋果臉,淺笑之時,面上便會出現兩個酒窩,若是再帶上半分羞澀,當真能醉倒人了。
「嗯,多謝織娘姐姐指點。」被她問的是一個新來的女工,於織娘因為在此上了數月的工,如今算是「老人」了,又一向謹慎能幹,故此可以帶新人,每帶一個新人,她每日便可多領上十文錢,新人若是出師,還一次性能得到二百文的補助。不過每間廠房之中,最多也只有三五個最出色的女工才有此資格。
「今日領了工錢呢,織娘姐姐,過會兒我去稱些流求果子,你與我帶給於大叔吧。」那個新來的女工巧笑道:「才十日便領著五百文……織娘姐姐,得多虧了於大叔讓奴那爹爹放奴隨你!」
「休說這些,咱們二家交情可不一般!」於織娘拍了拍她的肩:「五百文能稱著什麼流求果子,儘是老貴的東西,心意姐姐替爹爹領了,你還是稱上些肉,再替你娘親買些需著的東西。」
她們二人邊走邊出了鐵門,門前有臨安府派來的差役守著,故此她們並不害怕。但和先出來的女工一般,當她們見到站在門前的李一撾時,都是怔了怔。
「哇!織娘姐姐,瞧他胸前,好多勳章!」織娘的同伴失聲喊道。
無怪乎她驚訝,李一撾這次可謂大豐收,因為功勳卓著,他拿了一枚「甲等勇氣勳章」、一枚「赤血勳章」、一枚「乙等勇氣勳章」,外加一枚專門授予炮兵有功將士的「霹靂勳章」,四枚勳章掛在他的胸前,著實亮得晃人眼。
李一撾原本滿臉羞窘地站在那兒發傻,突然間這麼多女子出來,每個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讓他極不自在。聽得織娘同伴說話時,他眼睛一亮:織娘,可不與他來尋的人同名麼?
只是不知是不是那人。
他灼灼的目光向這邊看過來,於織娘此時也見著他手中的那朵半枯的花,芳心突突突跳得極厲害。她滿面紅暈,拉了同伴一把,一言不發,小跑著便從李一撾身邊兩丈餘遠繞了過去,彷彿李一撾是只凶獸,只要靠近一些,便會有生命危險一般。
李一撾心中鼓足了力氣想要去喚住詢問,但周圍一片竊竊私語聲又讓他失了勇氣,他垂頭喪氣地站了會兒,女工都散盡了還未離去。
「兀那軍漢,為何在此流連?」
還是在繼昌隆紡織廠值勤的差役看不過了,他走過來問道。
「無事,無事,只是來看看……」李一撾嚇得一跳,在台莊戰場上面對成千上萬的蒙胡都不曾這般害怕過,若是今日之事叫袍澤知曉了,那還了得,若是傳到李鄴耳中,或者那個嘴巴從不把門的吳房那兒……
「嘖嘖嘖嘖,這可不成,我說參領,我都跟在你後頭好半天,也沒見著你有啥動靜啊!」
剛想到吳房,他便聽到這小子的聲音,回過頭來,卻看到吳房領著兩個軍士正大模大樣地盯著他。這三個人手臂之上都套著寫了「軍紀」二字的袖套,李一撾這才想起,今日正是吳房充任軍紀兵。
為防止近衛軍進入臨安這般大城市後沾染上不良習氣,李鄴將流求的內衛制度移了過來,每日都會派遣戴著「軍紀」袖套的近衛軍於各地轉悠,專門抓捕那些軍容不整或軍紀不嚴的散兵。普通士兵上街,也得先報告,然後三人一起才可成行。李一撾不是普通士兵,自然有些特權,但被軍紀兵抓著在女廠前徘徊,究竟不是什麼好事情。
故此,李一撾的第一反應便是要逃跑,才邁了一步,他立刻想起來,自家是參領,級別遠遠高出剛升為正軍校的吳房,立刻止住腳步,背過手板起臉來:「吳正軍,你不在街上巡邏,跑到這邊來做甚?」
「呵!」吳房與另兩個軍紀兵相視一眼,然後大笑起來。
「得了得了,李過之,你就別裝!」吳房與李一撾關係不一般,當初打耽羅的時候,吳房便在李一撾手下,他笑道:「說說,究竟看著多少嬌俏小娘子了!」
那臨安府的差役聽得心中嘀咕,近衛軍自入城之後,軍紀那是有目共睹,莫說調戲良家婦女,便是擦油佔便宜這種舉動都是從未有過,可這幾人說起來,似乎對繼昌隆的女工不懷好意……此事不可忽視,須得速速上報才行。
李一撾掃了那差役一眼,看到他臉上神情詭異,立刻瞪著吳房道:「吳房,閉緊你的嘴,當心我塞個爆仗進去!」
有外人在場,吳房也是自知失言,嘿嘿笑了笑便不再說話。
次日大早,臨安知府余天錫便得到消息,朝會之後,他留了下來求見天子,知道他必定是有事的,趙與莒便在博雅樓見他。
「竟有這事?」聽說有幾個近衛軍在繼昌隆女廠附近徘徊,趙與莒皺起了眉,半晌不曾言語。這個時代的舊軍隊,包括所謂精銳的禁軍,都有這般那般的毛病,當初岳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故此深得駐地百姓之敬。趙與莒讓義學少年在流求按他定的制度練兵,便是希望能練出一支軍紀嚴明的部隊來,可這才進了臨安幾日,便生出這般事端,著實讓他生氣。
「還得敲打敲打李鄴才成。」他心中想。
「雖說此時尚未發生什麼事情,但若是出事只怕為時就晚了。」余天錫誠懇地道。
他的身份有些尷尬,原先是史彌遠家門客,又是將天子自民間選出的功臣,知道自家這一生榮華富貴,盡在天子身上,故此雖然不像薛極那般明顯,倒也總是站在趙與莒立場上思考事情。
「此事朕知道了。」趙與莒沒有多說,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來:「陳伯涵說,近來在流求銀行之中,以楮鈔、金元券兌換銅錢的人突然多了,你對此可有知曉?」
余天錫臉微微一紅,他細細思忖了好一會兒,才依稀記起有小吏說過,近來市面上銅錢難覓,似乎又出現了銅荒。他便奏對道:「陛下,臣也隱約聽聞此事,不過如今流求金元券、金銀銅元行於國內,民甚便之,故此雖略有銅荒,卻尚未有大患。」
「待得有大患只怕為時就晚了。」趙與莒將余天錫方纔那句話回給他,讓余天錫有些羞窘。見他這模樣,趙與莒溫言道:「余卿,你與朕情誼非同一般,今後卿必有大用的,只是卿為官時日尚短,故此尚不知這銅荒之可虞。朕令陳伯涵、耶律晉卿開辦金融知識講座的,卿應當去聽聽才是。」
「是,臣知道了。」余天錫低聲應道。
「不僅僅要知道,還得真正去做才對。余卿,此為千五百年未有之世,若成,咱們大宋……不,咱們華夏便領袖諸國,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基業,子孫萬代亦享之不盡。若敗……」
說到這裡,趙與莒沉吟了好一會兒,心中突然有些茫然。
他原本最擔心的事情是蒙胡滅金亡宋,此前十餘年佈置拓展,都是為了應付此事而來。鐵木真就擒獻廟之後,他不免有些志得意滿,只覺得自己可以放手施為,再沒有能夠阻礙中華的力量了。
但此時他心中卻是一凜,滅宋者實非蒙元,乃宋自身,滅明者也非韃虜,乃明自身。在他來的那個歷史之中,宋如果能堅持下去,不犯戰略上的錯誤,完善自己經濟形勢,便是拖,也可以將根基薄弱的蒙元拖垮;而明更是亡於流寇而非韃虜,使李闖之流沒於民間,區區韃虜又能成何事!
最大的敵人,永遠在內部。
他在心中告誡了自己一句,再看余天錫,他凝神深思的時候,余天錫垂手肅立,並沒有說什麼。
「若敗,咱們就要失去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了。」趙與莒道。
「是,臣必去向陳伯涵與耶律晉卿求教。」余天錫道。
趙與莒向余天錫提起的銅錢荒之事,是陳伯涵最先發現的,流求銀行自從在六城設立之後,每半年便要送一次帳目附本至臨安進行核查,而各地分行也須自查。陳子誠在最近兩次自查中發現,拿著楮幣、金元券到流求銀行裡來兌換銅錢的數額最近一個月來很不正常。上次自查時發覺比起此前半年兌換量的平均值要多起一倍,當時他便起了疑心,第二次自查便特意留意了此事,發現兌換量更是高於前半年平均值五倍!
這意味著銅錢再度供不應求。
「致使大宋銅錢供不應求者有三,其一為銅供應不足,大宋銅礦稀缺,雖然有流求、麻逸兩處新銅產地,但遠水未解近渴。其二為銅錢估價過低,使銅錢估值,尚不及鑄之所耗。其三是外流嚴重,不僅金國、西夏都喜用大宋銅錢,便是倭國、高麗、大理、李朝等周邊蕃國,也都用大宋銅錢。」余天錫離去之後,趙與莒又召來魏了翁、鄭清之二人,他二人一掌戶部一掌工部,正與銅荒之事有密切關聯,聽得趙與莒說起此事,鄭清之先道。
「此次銅荒,臣也察覺到了,近來繳入戶部的,多是楮幣、金元券,少有制錢。」魏了翁道:「臣以流求之法查帳也發現這一問題,臣曾算之,比之往月時分,要少去五成有餘。」
他看了看鄭清之,又接著道:「鄭侍郎所說本朝銅荒之因,與臣不謀而合,只是自行流求金元券之後,銅荒已經有所緩和,不知為何近來又故態復萌。」
趙與莒點點頭,比起余天錫,這兩個人明顯有所準備,這也是因為錢荒之事與他們有密切關係。這次銅荒雖然只是初露端倪,但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對剛剛復甦、起步的大宋經濟,特別是對於他所鼓勵的工業商貿,會是沉重的打擊。
「此事須得保守秘密,休要聲張出去,魏卿,鄭卿,你們要細細觀注此事。」
魏了翁有些羞愧,上次洩露趙景雲小冊子之事,事後趙與莒只是罰了他三個月的俸祿了事,而且還尋了其餘由頭給了他賞賜,這賞賜恰好可以彌補他三個月俸祿的損失。他雖然剛正守直,可天子這般體貼入微,又如此寬厚仁和,如何不讓他感動。因此他用力點頭道:「臣在此事上已是錯過一回,絕不敢再錯第二回!」
鄭清之也是鄭重允諾,趙與莒這才道:「二卿記得此事,暗中做好準備即可,朕先得知曉,究竟……又是何方神聖與朕為難才好想出對策。」
「官家,貴妃省親花費已經算出來,因為要撫恤台莊大捷將士,不應盡由天子內庫出。臣也做了準備,戶部自其餘地方先支給五十萬貫,這次便請貴妃帶往流求。」說完銅荒之事後,魏了翁又乘機奏道。
趙與莒看了他一眼,向來要魏了翁自戶部掏錢是極難的,這次他為何會大方起來?
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答案來,便直接向魏了翁問道:「魏卿,國庫如今真的寬裕麼?為何這次掏錢如此爽快了?」
魏了翁也不諱言,直截了當地道:「兵者國之大事也,軍為國器,非人主私器,若非國庫不裕,原本所有賞額都應由國庫開支才是。」
趙與莒啞然失笑,半晌之後歎道:「魏卿乃國之干臣,卻非朕之私臣也。」
「多謝陛下。」讓他更意外的是,魏了翁竟然難得地幽默了一回,將他的評價當作對自己的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