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三章富貴豈可忘舊賢
「平仲吾兄如晤:自抵淡水以來,所聞所睹,皆令弟耳目一新。流求之政,其法家乎?其王道乎?弟學淺才疏,不也妄為評論,唯直抒見聞,以備吾兄一閱耳……」
鄧若水看著這封來自流求的信件,神情極為專注。
自《大宋時代週刊》創刊以來,已經發行了八期,從最初的免費發放二萬份,到如今士子們花錢訂閱,其所帶來的衝擊,完全出乎鄧若水最好的預期。當初趙與莒指示他開始委託各茶館、勾欄、書店代售時,他擔心此策不妥,原因有二,一是怕收費會被駁為見利而忘義,二是怕看慣了免費的讀者不願意拿錢出來。不過在宣佈下一期收費的第五期上,署名「趙一」的刊論中,以子路受牛而得夫子之譽、子貢讓錢而受夫子之責開始,大談《週刊》收費實為教化人心之舉,而且還有一份很明細的《週刊》花銷表,證明每份只收十文,實際上《週刊》還是在貼錢。
在《週刊》花銷表中,除去人工、紙張、印刷、派送等諸多成本之外,尚有很重要的一項支出,那便是「潤筆」。宋人代書文章,向來有收潤筆之慣例,與他們寫神道碑等文的潤筆相比,週刊給的實在不能算多。
初次收費的第六期,只賣出了一萬二千份,但第七期,則又暴增至二萬五千份,幾乎是翻了一倍,原因無它,因為自第六期起,開始有兩個極受臨安百姓關注的問題出現。一是流求行記,這是在臨安小有名氣的太學生三領袖所寄回來的,介紹流求風土人情;二是在「和而」版中出現的新爭論,即義利之辯,爭論的雙方核心是真德秀對耶律楚材,都是飽學之士,引經據典,令人歎服。
真德秀一批理學人士幾乎是痛斥耶律楚材為「島夷之見」、「惑亂人心」、「壞國殃民」,相比之下,耶律楚材本人要有風度得多,而且所舉之實例,也遠比理學人士要充分。最典型的,他用了真德秀自家知泉州時,鼓勵海貿、廢止和糴之事,來證明真德秀嘴上談著義理,實際上也是在追逐利益,只不過此利非小利私利,乃國家之利、社稷之利。
另一位大將陳昭華筆風便要鋒利得多了,不但對空談義理進行了大加抨擊,而且還挖出這些理學名家的一些糗事,諸如朱熹以私怨欲為唐與正羅織罪名,而牽連名妓嚴蕊之事,又如朱熹弟子曾撙等人搖尾乞官言行不一之事,總之發掘陰私竭力攻擊朱熹之輩表裡不一,嘻笑怒罵,文風潑辣之餘也讓人不禁燦然。
陳昭華要這樣做根本不須要怎麼用力搜集材料,便是二十餘年前,朝中大臣攻擊朱熹為偽學的奏折還在,故此他可以信手拈來。偏偏這些當事人多還在世,朱熹的徒子徒孫無法抵賴,只得偃旗息鼓。而且這種發人陰私之事,士林雖有所不齒,卻極對了臨安市民的胃口,故此陳昭華倒成了最受歡迎的作者之一。
通過這種方式,將理學家的面具摘下來,讓人們失去對他們的敬仰之心。
在載完岳珂的兩部史稿之後,接下來在《週刊》上載的是葉適的遺稿,其中頗有針貶理學者,明眼人都知道,《週刊》背後其實是天子,而如今情形,很明顯是天子對於理學一派極是不滿了。但魏了翁、真德秀在朝堂上地位還算穩固,魏了翁還因勤勉任事,屢屢為天子所贊,真德秀也曾想求出,卻為天子所拒。
街頭已經有書商開始仿著《大宋時代週刊》制式,出了一些仿刊,但能做得週刊這般影響的,絕無僅有。
看完信之後,鄧若水提起筆,開始在紙上塗寫,正這時,一人闖進門來,大聲叫道:「李賊已敗,如今京東東路,已儘是赤膽忠臣矣!」
這是《大宋時代週刊》最近關注的最多的事情之一,即兩淮的戰事。李全起事之後,《週刊》第二期便刊載了新聞,並有朝堂上一系列針對此事的人事任命。然後《週刊》派了兩個太學生,一個專門守在驛站,另一個專門守在兵部,隨時等候來自前線的消息。彭義斌回軍奪了青州時,鄧若水便知李全失了基業不足為慮,還為此大醉一場,接著便聽說流求水軍在海州外大破李全水師,絕了他自水路南下的想頭,緊接著又是眾軍圍攻楚州。
如今終於攻克楚州了,鄧若水一下子激動起來,李全橫行京東十年,金國、胡人和史彌遠,都對他無可奈何,可當今天子親政不足半載,便掃平此患!
當大書特書一番,他心中想,然後扔了方才寫的東西,重又找過一張紙來,運筆如飛一氣呵成。
趙與莒自然比他要更早得到攻克楚州的消息,事實上,對於李全如此迅速的潰敗,旁人有所不知,他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當初在策劃親政之時,他便下了命令,自流求調沿海護衛隊戰艦北上,妝扮成商船駐紮於懸島,一來若是他扳倒史彌遠之策出了紕漏,可以隨時接應他,二來則是可以隨時北進,阻截李全的南下。而得了他秘信的使者,也前去聯絡向來與李全不是很和睦的彭義斌,帶有他的真正密旨,若是李全有南下之意,便自背後乘虛攻打青州,阻截李全歸路。
至於所謂海州大破李全水軍之事,純屬謠言,實際上流求水軍只是放了十餘炮,擊沉一艘李全水軍之船後,對方便歸港。而當手執楊妙真、劉全信件的使者來後,李全水軍更是毫不猶豫地易幟了。畢竟雙方水戰實力對比在那兒,而且雙方都有一部分是過去有交情的老紅襖軍,也不願意自相殘殺。
可以說,李全自以為抓住了出兵的最好時機,卻沒有想到其實是自尋死路。
大內,垂拱殿。
「朕有意以彭義斌為京東總領,京東、兩淮戰亂多年,百姓多苦,故此免此二處三年稅賦。忠義軍原為朕之赤子,為李全小人所播弄,乃至此禍,朕欲令之囤田,以為戰養之資,諸卿以為如何?」趙與莒端坐在上,幾個大臣則在下手陪坐。
使兩淮義軍囤田,這是辛棄疾在《美芹十論》中便提出的戰略,在上次奏對之後,眾臣都去尋來看了,故此聽得趙與莒如此說來,他們也不覺奇怪。
「如何囤田?」魏了翁皺眉道:「府庫空虛,囤田之資,從何而來,此其一也;忠義軍多為流民,自起軍起,便吃的是糧餉,令其囤田,怕其不服,此其二也;彭義斌忠心自是無疑,只是為將或可,主持囤田,只怕還須令行委派得力之人,但彭義斌是否容得下此人?」
兩淮囤田好辦,自從胡人南侵以來,金國雖說意圖奪宋地以自肥,卻屢遭挫敗,如今自顧不暇,故此倒不足為慮,關鍵是京東東路,此處為忠義軍盤踞多年,說一句囤田極是容易,如何去具體做,卻讓人頭痛,所要牽連的關係過廣。
「朕是這般想的。」趙與莒微微一笑,魏了翁拿出府庫空虛來說事,無非又是想要他掏錢了,流求物產,確實為他積累了大量財富,但那些黃金白銀,卻不是浪費在這件事上的。
「忠義軍選其精銳,編為禁軍,自此以後便有糧餉,而不只靠恩賞——魏卿休急,這錢糧,朕出了。」見魏了翁沉著臉要說話,趙與莒忙擺手:「裁汰下來的,編為廂軍,分囤諸地……」
趙與莒的計劃,是將乘著此次李全叛亂失利的機會,對忠義軍也就是前紅襖軍進行一番整頓,精銳部隊正式編入禁軍,由彭義斌統轄,以安撫其心——彭義斌到目前為止,他對大宋之忠是完全可靠的,在趙與莒記憶中的後世歷史中,他兵敗為蒙人所獲,不屈而死。而裁汰的老弱,也不使之為民,而編成廂軍,一來沿著運河兩岸囤田,以資忠義軍之給養,二則修浚運河,使得這條幾乎荒廢了的水脈,再度煥發生機。
他令人展開地圖,這是大宋最為精確的一份地圖了,他指著地圖上一處地方道:「諸卿,朕有意再開利國監!」
此言一出,舉座俱驚。
利國監原為大宋最重要的鐵器產地,在京東東路徐州,距離故運河不遠。但是,自南渡以來,此地已經為金國所轄,屬其山東西路。
「官家,此事不可,官家甫自親政,實不宜擅起邊釁!」首先反對的是宣繒,他離座跪倒:「老臣屍餐素位,蒙天子不棄,以充廟堂,必不……」
「宣卿!」趙與莒本以為魏了翁等人會首先反對,卻沒有想到第一個出來的卻是宣繒,而且從他話語推想,他竟然有若是天子非要攻下徐州,便要掛冠而去之意,趙與莒心中微微有些感動,雖然世人視宣繒為奸,但他這番作態,倒確實是為自己而謹慎謀之。
以趙與莒此時聲望,只要不冒進不急躁,再花個三五年時間,便可鞏固權位,若是能穩定財政,勵兵秣馬再圖北伐,或許可得勝之。但趙與莒卻不願意等下去,時間寶貴,也不允許他再等下去。
穩定了一下自己的神情,趙與莒繼續說道:「你且起來,朕如今不是拿來與你們商議麼?」
「臣反對重開利國監!」宣繒沉聲道。
緊接著,葛洪、鄭清之、岳珂都表示反對,薛極與魏了翁倒是沉默不語。
「朕知道了。」這還是趙與莒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眾臣反對,他之所以不在大朝會上提及此事,原本就是想避開一些反對之聲,現在想來,他在朝中聲望雖然已經樹了起來,但在軍國大事之上,這些朝臣們對他還不是十分信任的。
他歎了口氣,自己終究還是有些心急。以宋之制度,若是朝中大臣盡數反對,他強行推行自己的方略,結果必是群情洶洶,好不容易積來的一些聲望,必因之而掃地。不經朝堂,他便是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更勿提北伐了。
「此事容後再議,今日還是說說朕的婚事。」想到此處,趙與莒只能暫時屈服:「流求來了信使,賢妃月底便能到,算算時日,也就是這幾天了,諸位可安排好迎接麼?」
對於楊妙真的待遇,趙與莒力排眾議,直接將她封為賢妃,這在後宮之中,為第二等,相當於正一品的品秩。有臣子想要反對,趙與莒便以當初仁宗朝劉太后為例,而且盛讚楊妙真海外拓土,「朕禳除奸凶,得流求之助大也,妙真便是皇后也當得,況一賢妃乎」,古例今例皆有,加之又是天子家事,群臣也不好反對過甚。不過趙與莒也知道,如果非要把楊妙真封為後,只怕又會鬧得舉朝不安,故此只能徐徐圖之。
幾個大臣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宣繒又第一個出來:「賢妃之事,已著禮部有司操辦,陛下不必擔憂。只是陛下身荷舉國之重,如今後宮只有一賢妃一婕妤,臣等懇請官家,廣納清白賢德世家之女以實後宮,早日得育龍子,安天下人之望。」
趙與莒先是一怔,然後苦笑。
顯然,這些人不反對楊妙真入宮,但還是害怕楊妙真成為皇后,故此要為自己「拉皮條」,搶在楊妙真來之前,先往後宮裡塞上些人來分寵。
趙與莒忽然覺得有些心灰意冷。
來到這個時代,他絕不會矯情地以為自己能「從一而終」,吃了楊妙真與韓妤,他也不覺得有太大的心理負罪感——那都是情與欲達到一定程度之後的自然發展,至於其餘……如今後宮中宮女不少,堪稱絕色者也有,但他都沒有碰過。
「便如卿等之意。」他淡淡地說道,這些大臣可以將那些女子塞入大內,但卻不能將那些女子塞上他的床。
天子對女色方面沒有什麼興趣,這原本是好事,事實上大宋天子,後宮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滿員。但連著經歷了幾位很少甚至沒有血親繼承人的天子之後,臣子們迫切希望,趙與莒能夠生養許多兒子。
對於整個大宋的官僚而言,他們才是帝國的統治者,天子只是維繫他們統治的工具,天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自己治天下。
眾臣退出時,薛極走在最後,行完禮時,他向趙與莒使了個眼色。趙與莒心中一動,知道他有事要單獨奏對,便到了偏殿,喚了一個內侍,讓他去將薛極叫來。
果然,片刻之後薛極轉了回來,他行完禮後道:「官家,利國監之事……陛下雖說不能調動禁軍,卻可調動忠義軍與流求軍,此二者皆無須經兵部。」
他曾任過兵部侍郎,自是最清楚其中關節的,一語既出,趙與莒立刻大悟:自己怎麼將手頭上最可靠的力量給忘了!
注1:潤筆之說,典自隋朝,隋文帝令李德林作詔書,高穎對鄭譯開玩笑說:「筆干。」鄭譯也開玩笑說:「不得一錢,何以潤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