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人情練達皆學問
如今的郁樟山莊,若只算規模,在十里八鄉之中不算大的,但據說因為只有孤兒寡母的緣故,特意修起了高牆。
趙與莒在書房之中,拆開手中的信件,專心致志地讀了起來。
這是石抹廣彥寄來的信件,這幾年來,石抹廣彥在中原一帶行走,聯絡山東義軍,收買金國官吏,藉著胡人接二連三南侵的時機,自金國向大宋販運足有五千匹良馬,這對於騎兵孱弱的大宋,實在是一筆大財富。因為這個的緣故,石抹廣彥在大宋也結識了不少軍中將領與官吏。他原本可以在江南榮養,卻因為矢志報仇,始終留在江北,幹那些讓撬動大金根基的勾當。
信中說的是他冒險前往大京中都(今北京)之見聞,去年胡人攻克中都,石抹廣彥原本是想去看看,能否與鐵木真搭上關係——因為楊安兒兵敗身死的緣故,他又動了借助胡人之力報仇的心思,趙與莒雖說去信勸止,告訴他這不異於「與虎謀皮」,可他終究是不大相信。
然而,在石抹廣彥這封信中,卻坦承自家錯了。他在信中說道,胡人入城之後,雖有失吉忽突忽拒絕拿取金國國庫寶物而將之歸公之事,但更多的是屠戮焚燒,這座契丹與女真人經營了兩百年的大城,短短一年之間,便已是殘敗不堪。
「胡人凶殘近於禽獸矣,其人不識耕種,唯喜殺戮,非其族類,皆如寇仇。凡牧戰之外,一無所知,暴虐貪殘,有若豺狼。以愚兄觀之,正如吾弟之所言,此非雄圖大略之主也。其興雖勃,其亡必忽!」(注1)
看完這一段文字,趙與莒深以為然,雖然鐵木真之後的忽必烈英明勇武,又有耶律楚材這般漢化了的契丹人相助,可他們建起的元帝國,國祚還是不及百年,正如石抹廣彥所說的「其興雖勃其亡必忽」。
但是,這是一股極善破壞的力量,可以輕視他們建設的能力,卻不能輕視他們破壞的能力。
想到此處,趙與莒覺得頭又開始疼痛起來,這次痛來得極突然,又異常厲害,他不得不用手按住額頭,甚至低低呻吟了一聲。
在屋子裡靜立著的韓妤抿了抿嘴,她原本是個極靦腆的女子,不過隨著年紀增長,又經過這些年的趙與莒的調教,如今已經大方了許多。這兩年來,只要趙與莒留在莊中,便一直是她侍候著起居,見到趙與莒這番模樣,便知道他又頭痛了。
她悄悄地走到趙與莒身後,雙手按住趙與莒額角,輕輕發力,替他按摩頭部。她見著趙與莒以前這樣自己按摩,每次按過之後,他總是好一些。趙與莒最初還有些想擺開,但覺得她用力適中,比自己按得還要好,也就由著她了。
低頭看著趙與莒的臉,雖然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少年,平日裡卻嚴肅冷靜得像個大人,唯有閉上眼今時,才能在他臉上看到那種孩童般的純淨。韓妤心中最柔軟之處輕輕顫了顫,自己這位小主人,為何總象背著萬斤重擔一般,何時他才能放下負擔,舒心地笑上一笑?
她的手很暖和,在江南陰濕的冬日裡,這樣的手讓人覺得極舒適。在她的安撫之下,趙與莒覺得頭痛正在漸漸遠去,他不自覺中向後靠去,在他身後,韓妤先是一僵,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為他按摩。
趙與莒的頭枕在韓妤胸上,在他意識到自己枕著的是什麼之前,他已經沉沉睡去了。韓妤仔細端詳著小主人的臉,聽著他輕微的鼻息,臉微微紅了起來。
良久之後,趙與莒輕輕動了一下,韓妤臉上再次浮起紅暈,向後悄悄退了一步。
她是個極心細又極會照顧人的女孩兒,雖說在算學上沒有什麼天份,可趙與莒仍不只一次誇過她心靈手巧。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在這兩年裡一直呆在趙與莒身邊,而不像別的義學少年般被派出去。
「阿妤。」趙與莒低低叫了聲。
「奴在。」韓妤同樣低低地回答。
「想不想出莊子去?」趙與莒抿了下嘴,然後問道:「像李鄴、十二他們那般,替我到外邊管著人?」
「奴不想。」韓妤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道:「奴只想呆在莊子裡。」
她確實只想呆在莊子裡,因為趙與莒每年大多數時間還是呆在莊子裡。她要的不多,僅是呆在趙與莒身邊,能照顧他的起居,能見著他一天天長大,能侍候著他的衣食住行。
這就足夠了,對於曾經過顛沛流離、曾見過人間慘劇、曾經家破人亡的她來說,這就足夠了。
「阿妤……」趙與莒轉過臉看著她,見她垂著頭,不與自己視線相對,心中也是一動。
韓妤初到郁樟山莊時已經十二歲了,那時她便極懂事理,知道幫助照顧年紀較小的義學孩童,搶著做些家務。那時她極靦腆,雖說年紀最大,卻是所有孩童中聲音最小的一個。轉眼五年便過去了,馬上便是第六年,當初那個瘦小枯黃的女童,如今已經長成了明麗可人的姑娘。
因為朝夕相處的緣故,趙與莒此時才恍然發覺,韓妤年紀大了,按著這個時代,該替她考慮終身大事了呢。
想到這,趙與莒微微一笑:「阿妤,若是在別家,你這番年紀已經嫁了呢,我想讓你出去,也是想你看看能否尋著一個可靠實誠的人,你的終身大事,總須得你自家滿意才好。」
韓妤身體猛然一顫,然後吸了吸鼻子,聲音裡便帶了哭腔:「奴做錯事了麼,為何大郎要趕奴出嫁?」
「哪裡是趕你出嫁!」趙與莒啞然,輕輕拍了拍韓妤胳膊:「阿妤,我只是想你……唔,有個好歸宿罷了。」
他這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家中義學的女孩原本就不多,每一個都是精心調教出來的,若只是為了今後嫁人,他當初如何會花去那麼多心血。不過看韓妤就要哭了的神情,他也只能寬慰了。
「奴不要甚麼好歸宿,能跟著大郎身邊服侍,那便……那便是奴最好的歸宿了。」韓妤聲音又恢復到她初來郁樟山莊時那般模樣,細得有如蚊蚋。
趙與莒唯有苦笑,自己將這些孩童培養得是足夠忠誠,忠誠到這般地步,倒成了負擔了。
「阿妤不願去,那便只有讓阿茹去了。」趙與莒心中,其實也希望韓妤留在身邊,她心細如髮,自己一有所需她便會準備好來。
「大郎是要派阿妤去流求?」
對於郁樟山莊在海外的領地,韓妤也略有所知,聽得從那兒回來的趙子曰說,那裡渺無人煙極為荒涼,又遠隔大海,若是去了,半年才能回來一次。
這讓韓妤心中有些不忍,被趙與莒稱為阿茹的鄭茹,也是與她一般的第一批義學女童,年紀比她略小一些,向來在眾人中不顯山不露水的。但韓妤比當年小翠要更明白趙與莒,趙與莒在大事之上,喜歡聽取旁人意見,卻絕不喜歡旁人干涉。因此,她只是垂著頭,沒有再說什麼。
趙與莒安排鄭茹去流求,原因無它,隨著流求人手增長,必須要有女子上島。他將些日子讓趙子曰帶上島的莊戶人家都有媳婦的,島上土人中也有女子,得有人去管著這些女子,靠趙恩家的媳婦,他有些不放心。
細細思量起來,鄭茹比韓妤確實更適合些,韓妤在外人面前還是有些靦腆,心又極善,去流求可不比莊子裡,眾人都服她。要懾服土人女子和莊戶媳婦,少不得要用些霹靂手段,自己方才想將韓妤派去,是只考慮了忠心,未曾考慮合適與否。
正如他所料想,此時淡水果然因為女子之事起了爭端。
雖說義學少年將上島的宋人約束得極緊,可是隨著那十二戶莊客遷來之後,事情突然複雜起來。見著人家夫妻雙雙下田勞作,彼此之間你恩我愛的模樣,那些僱請來的工匠們彷彿一夜被春風拂醒,一個個心中像是被小貓不停地撓撓一般,總覺得癢得難受。
於是乎便出了問題,夜裡自自己住處溜出偷聽牆角的,看人家媳婦兒洗澡的,甚至那鄧肯還用些不值錢的物什去勾搭土人女子。幾乎一夜之間,淡水便被些這般的爭端鬧得不可開交。
究其原因,還是男多女少罷了。
義學少年們處置這些事情卻是沒有經驗,趙與莒教過他們算學,教過他們識字,教過他們許多遠超過此時代的心理學社會學公共關係學知識,可偏偏沒教過他們如何處理男人需要女人這一最古老的問題。
「如何遇著這般事情!」陳任極是不滿地道:「再這般鬧下去,咱們要誤大郎事了!」
「這些人在大宋時連衣食都不得周全,才吃了幾日飽飯,便敢如此!」李鄴雖是與陳任等人不和,但依著郁樟山莊的規矩,商議正事時不管平日裡和不和的,他也怒氣沖沖地道:「將他們捆起來,吊著痛打以儆傚尤!」
他這話才說出來,自家臉先紅了,當初在郁樟山莊時,他可常是那個以儆傚尤的傢伙。
「說起來也不是大錯,只是每日為此口角,惹得人煩悶。」陳子誠比陳任要寬厚些,苦笑著為那些工匠辯了一句:「如今是要想法子穩住他們,待下次船來,將這些惹事生非的全送回陸地上去。」
「送回陸上會誤了工期,這可不成,咱們在這只能呆上三個月,三個月後回到莊子裡,大郎問起咱們在島上做了多少事,咱們如何回復?」說這問題的是李雲睿,這個問題也確實讓眾人一愣。
「須得將這事情解決了。」李雲睿拍了拍手:「不過是些女人罷了,咱們從陸上給他們送些來?」
「你要將私娼送到咱們淡水?」這個念頭極其大膽,是眾人此前根本未曾想過的,因此包括李鄴在內都瞪大了眼睛。
李雲睿點點頭道:「下趟子曰回來了,跟他說說這事,看看是否能成!」
「子曰是會答應,不過這事情恐怕得咱們承擔。」陳子誠冷笑了一聲道。
陳任與陳子誠身為第一批義學少年中最出色的兩個,趙子曰待他們二人向來客氣,但不知為何,陳子誠就是不喜歡趙子曰,總覺得他過於陰損。眾少年都知道這點,對他說出這話來倒不以為意。
「何不找方管事?」有個少年突然問道。
「他?他更是個擔不起事的……不過問問也好,免得他又嘮叨說咱們做事都不經他。」陳子誠原本是反對的,但話一出,又改了心意。
聽得他們帶來的問題,方有財哈哈大笑起來:「你們這幫毛還沒長齊的小子,竟然想將私娼拉到這淡水來……你們做事,終究不如我這老人穩當!」
「有何不對了?」李雲睿出的主意,因此臉便紅了。
「蠢,蠢,若是拉私娼上島,那咱們莊子是什麼了?豈不是撐溝子提茶壺的龜兒子!」方有財難得有機會可以教訓這些義學少年,加之這問題又是極荒誕的,他一邊搖頭一邊大笑:「找女人……這島上不有的是女人麼!」
「可是……」陳子誠嚥了口口水:「若是為了與土人爭女人起了事端,那該如何是好?」
方有財笑得幾乎頓足:「你們與土人交往不多,故此有所不知,這些土人婚後雖是一夫一妻極為嚴謹的,婚後也是極重貞潔,未婚之前卻是不禁往來。只需嚴令工匠們須得你情我願,不得尋那有夫之婦,事後給予女家合適報酬,不得欺瞞誆騙,還怕生什麼事端!(注2)」
「竟……竟然如此!」眾少年都鬧了個大紅臉,自家煩惱許久的東西,竟然根本不是問題。
「若是有願與土人女子成親的,咱們也不阻攔,只是須得說好來,不可欺誆土人,違者扣盡工錢與土人家做補償。」方有財又道。
眾少年連連點頭,大郎反覆交待,對土人要不欺誆不畏懼,以誠使之信,以仁使之愛,以禮使之慕,以文使之化,這交待他們可不敢忘。
「你們呢,在家中深得大郎信重,大郎將你們自幼便放在義學裡,怕被外人帶壞,雖說是讓你們學著一肚皮學問,但人情練達……卻不是那裡能學得到的了。」笑夠之後,方有財意味深長地道:「大郎讓你們來此,可不僅是讓你們做活兒,還是想讓你們學得靈動一些。我方有財雖是粗鄙,這些年來跟著大郎,自覺也長進不少,知曉大郎對你們寄予厚望,故此才不怕你們生厭,多嘮叨幾句,你們可別見怪。」
注1:此段評價非作者私貨,乃法人勒內-格魯塞所著《草原帝國》中評價,其話大至如此:這是一個對生命毫不珍惜的民族,他們完全不懂得去利用那些具備勞動能力的人,他們只想殺掉所有他們認為是敵人的人。長期遊牧的生活方式使他們對定居者的生活方式,城市居住的條件以及農業文化等草原不具備的一切,統統一無所知。
注2:平埔人婚姻狀況,是網上搜來的,可參看《諸羅縣志》、《彰化縣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