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歌長辭短正醺酣(中)
「念安君的意思,老師……太傅這些天,瀟灑從容都是假裝出來的?!」
少年一聲呼喝,驚得水亭邊棲鳥一齊振翅,原本習慣了向人影晃動處討食的游魚也紛紛掉轉了頭尾,一齊向池塘水深處隱匿而去。
抬頭看向風亦琛,紫眸中閃出一些略帶不滿的神采,上方未神微微皺起眉頭:「瀟灑從容,怎麼可能是假裝?不過是說真正承受的壓力,心機運轉處的勞神苦思,不為你們這些近在身側者所知罷了。」
自知失態,風亦琛低垂了頭,但隨即又毅然抬起眼:「我知道太傅大人這些日的不同尋常。但從澹寧宮到交曳巷府裡,以及在**居、霓裳閣,每一件事,太傅的每一道建言、每一個決策都是同往常一樣的公心為國。除了刻意繞過了藍子枚大人奏本彈劾,各地新開土地的計數管理、新稅法的推行協調、邊境的輪戍換防、越冬備災的糧食衣物、進入農閒季節的民間活動百姓集會、新年的皇家祭典,還有本次大比的傾向選題、主考官員的委任……朝廷上所有的事情,大人樁樁件件都思慮妥貼,無不周到。別人不知,但我一直跟隨在太傅身邊,便是皇上面前也少有避讓。太傅意態從容,而始終無針對之舉,這是亦琛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便是真正事實了麼?」上方未神聞言淡淡一笑,袖攏了雙手,「世上怎會有毫無反抗的任人欺侮宰割,何況那是柳青梵?藍子枚辱他之深,掀起承安如此巨大波瀾,豈是朝廷百官一個緘默無語,當事者錯身之際的橫眉冷對就能夠發落完畢?必須是追本溯源,從頭逐一地清理。」
「追本溯源,從頭……逐一地清理?」
見風亦琛若有所悟,但隨即深深迷茫的表情,上方未神輕扯一扯嘴角:「不明白?想想朝廷這幾日都發生了多少事情,如你方纔所說,新稅法,徭役征戍,各地越冬備災物資的周轉調撥,朝廷和民間的集會慶典……凡舉牽涉到錢糧的一切,對比藍子枚那一本,難道還看不出他的用心?」
聽到「藍子枚那一本」幾個字上有意無意的重音,風亦琛頓時全身一凜。「念安君的意思是……」
「為人也好為君也罷,一切處事權變,總不離天理、國法、人情。然而不以規矩,不成方圓。一旦所施所行確實有效,國家得利百姓受惠且利惠可得長久,就應當用律法的形式固定,並加以規範和標準。否則,犯禁亂法,就是一切世局動亂之根本。」
紫眸凝視著靜靜倒影出一片青天的池塘水面,那雙眼中,風亦琛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瀾。「柳青梵不會給第二個人留下同樣的空子,同時要從倫理律法上徹底地堵死這個千萬分之一可能出現擅權僭越的缺口:議定新稅法和新的徭役贖買輪替制度;規定涉及國家朝廷根本事務時,神殿教宗和地方紳民參與資財所能佔的最高比例;針對《大周律》條款具體說明地方職官權責,增補官員臨事應變的前提後續,詳盡精細到讓一班皓首窮經的老儒瞠目,卻得到全體地方上回京述職官員的大加稱許和推崇——這些,雖然是早已提在傳謨閣與澹寧宮議程,必然將涉及的關鍵要務,但關係民生國本、如此重大的議題,又是多少項堆聚在一起,若在往常,怎麼會短短半個月時間就悉數議畢議定?沒有刻意的推動,明確且強勢地表達己方意見,這樣的速度和結果,絕不可能。」
上方未神語聲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無比,語義更是斬釘截鐵。而隨著曾經的西陵國主言語,對應半月來經歷,風亦琛心中頓時雪亮:澹寧宮中見聞,上朝廷眾臣的各抒己見,柳青梵較往日更積極的諫言,與天嘉帝議論時個人特質越來越鮮明濃重的見解傾向……半個月來朝廷上下一幕幕場景在眼前飛閃而過,這位自幼號稱「神童」的誠王世子臉上,緩緩露出悅服的表情。沉默片刻,風亦琛方才一字一句慢慢開口:「是,無論聽父王所說,還是這些年朝中所見,除三司事務,朝廷上太傅向來極少在百官之前開口。朝政國務就事論事,其中種種緩急利害都是直接呈現皇帝陛下,而從來不當面在朝堂上將參與意見的廷臣以言辭駁倒。雖然平日在講授之中時常援引朝廷實例,也會議論朝臣行事品格,但一旦涉及公務,太傅從不曾對職司以外的官員私德加以追究。可是這些天,這些天來……」
「他要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到底,怎麼可能選任那些會為了一己私心就倦怠或者干擾了朝廷國策的官員到關係重大的位置上?不過與他三司大司正素來行事不合的,是他不用這些人的理由——從職司能力到為人私德,他第一次明白不掩飾地表露自己的好惡,正如藍子枚一眾奏本上指責的『偏私』。但偏偏,他所用的每一條理由,都是藍子枚一眾這三年來曾經使用過,再不能對他妄加一辭的。」上方未神輕歎一聲,「針鋒相對鋒芒畢露,這不是柳青梵。至少,不是平時的他。」
「但老師卻是用這種方法,讓那些關係到民生國本的大計最快速度議定基調。最遲明年春天,百姓就可以切實體會到新稅法帶來的益處;而每年各地水旱災變,神殿教宗、地方士紳如何參與,與朝廷共當國事,也有了基本的、國法可循的章程。」
見少年臉上與語聲一樣堅定的神采,上方未神頓時微微一笑。「是的,最快速度……但並不僅僅是出於百姓得利的目的。朝廷上最擅長唱反調的藍子枚被他半個月來積極進取壓制得全無招架之力,各種朝務政事因而罕見地決策迅速。而當這些政治措施一一成為朝廷基本的法令律條,那些曾經脫離朝廷體制之外的行為就不再具有攻擊的價值,藍子枚的彈劾變得沒有意義——而這,就是從本源上著手,徹底地料理和反擊。」
「原來……」風亦琛不自覺地輕歎附和,但話一出口頓時驚覺失言,猛地掩口,抬頭撞上上方未神視線,卻見紫眸中流露出一絲淡淡憐憫的溫柔。強自頂一定神,風亦琛才扯動嘴角微微上揚,「念安君殿下,誠如您所言。柳太傅行事,自有太傅自己的道理考慮。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原是柳太傅在朝廷上施為的慣常作風。但凡有作,一舉一動都蘊含深意,其中的思慮,亦琛以為其中的思慮……」
「以為如何?『凡有作,一舉一動都蘊含深意』,柳青梵便是聖人神人,天生滴水不漏的作風,所以就該這般勞神苦思麼?」淡淡一句頓時噎回風亦琛未竟的詞句,上方未神緩緩搖頭,「行事必出於公義,兼顧朝廷大局平穩和同僚臣屬彼此的臉面,此外更需精密計慮自己的退路保全,背負所謂明理者的緘默而獨自面對滿城風雨。人同此心,風亦琛,身為門生、弟子,你以為自己老師就當真如他表面上的自若鎮定?二十年殫精竭慮,所以此刻的思考用心同樣理所當然?當著那日一場鬧劇,將是一笑而終究置之?我知道這些日你一直在他身邊,便幾次到國史館借史事問我,也是抽了他從傳謨閣到澹寧宮行走的空檔。我原以為,你是能夠明白他一些心意的。」
話到此處,風亦琛終於明白,為何西雲大陸,柳青梵獨引上方未神為知己;三年來無論外界如何議論,與念安君的往來頻繁勝過了朝中任何人,親密甚至在二十年摯友林間非之上。回想這幾日柳青梵言行神態,少年臉上微顯愧色,低垂了眉眼,「念安君教訓的是,學生……學生是忽略了太多東西了。」
注目風亦琛表情變化,上方未神也輕輕歎一口氣,目光隨即漸轉溫和。「其實,這也怪不得你。一是到底年輕,再怎樣聰明,不曾真正經歷過世事便難以體會心情。再者,以他的性情,這一次連自己都想瞞過,更何況於一直都在他羽翼庇護下的你們。」伸手一引,示意風亦琛在自己身邊坐下,紫眸凝視平靜的水面,「柳青梵門下眾多弟子,若不計風司冥,難道當真再無一個見得出他的不同尋常?我不會相信這是他的眼光。」
「念安君殿下……」不自覺輕呼出聲,風亦琛緊緊盯住那張秋日陽光照射下,異常安定沉靜的側臉。「老師曾經有言,大司正府,不為任何個人改變陳設,或刻意昭顯什麼。然而這半個月以來,亦琛卻分明眼見著老師改變。便是今日的滿月宴上……那種刻意的張揚不羈,怎麼會是老師真正的性情?相比於那日花朝之後老師每晚在霓裳閣的高坐,和從閣中傳出的詩詞歌曲更讓人感覺陌生和不安。可是就像朝廷上老師自能將一切思慮周詳處治妥當,身為學生,置身席間,見他言笑風生,除了周全禮節後的借口逃席,竟是完全不知自己能為他做一點什麼。」
耳中少年語聲越說越輕,最後幾乎微不可聞,上方未神不由轉過頭,卻見風亦琛已然站起身,一手扶住水亭亭柱,一雙眼平視前方,目光卻遠遠地不知落在何處。心中微頓,但隨即揚起嘴角:「今日這一場滿月宴確實不同尋常,值得刻意的表演。你周全了禮數,舉動無一出格,便是為他做的最大的好事。」
風亦琛一怔,頓時回頭,卻見紫眸裡一點異樣光彩閃爍:「護國大將軍的重孫滿月,滿朝共賀,但真正禮節儀式完畢,午宴之後繼續留在將軍府歡聚痛飲的,卻多是軍中的將領。當然,以孟銘天、孟安祖孫的身份,如此情景原也不足為奇。不過,先是太上皇,此刻又當著天嘉帝陛下,其中微妙的差別……雖然人常說武將粗鄙,但大週三軍上將豈是等閒,更何況多少是『冥王軍』中出身提拔。郗鋒、韓臨淵、江揚、龐朔、嚴晏,正廳裡那些,我想已經都感受得十分明顯。」
「是……他們的妻族?!」思緒隨著身邊紫眸男子平和的語句起伏延伸,風亦琛心中驀地一道靈光閃過。驀然回頭,怔怔地看著上方未神,少年臉上滿是天機道破的震驚。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雖不多言,心中卻著實為少年的敏捷暗暗一聲讚歎。然而轉過眼,紫眸凝視眼前平靜水面,片刻間,嘴角那絲笑意已全數斂起。
是的,妻族。此刻正廳中歡宴的將軍們,看似最純粹的武將身份,卻有著各自不凡的姻親背景:慕容子歸與皇甫雷岸,分別為宗室公主駙馬;上將軍、寧國公郗鋒正妻景希桐,是景文帝太傅景毋綦之孫女;韓臨淵正妻,父為工部尚書豐步雍;江揚,正妻刑部尚書宇文昊雲次女;龐朔,岳父李承蠡先為吏部尚書,後進位副相,嚴晏則迎娶了三司督察史曹琨最年幼也最疼愛的嫡孫女——這些或與天嘉帝風司冥關係親密,或是原本就出身「冥王軍」的將領,一樁樁似有心似無意的聯姻、結親,二十年時間,於悄然無聲中在承安朝廷中編織交結成一張最嚴密而堅實的大網。這張網絡,在硝煙四起,武將征戰四方的年代,其存在或還為赫赫冥王統帥下鐵軍的絕對武勳所掩蓋;但從胤軒二十六年靖寧親王返回朝中起,太子冊立、受禪登基、大陸一統,到定鼎大周開國立朝,風司冥在朝中平衡文武的每一個舉動,其中效用,已是越來越為人們所領會熟悉。
少年從軍,熟悉兵營行伍的天嘉帝,對軍中上將極其信賴倚重。雖然大週一統,風司冥倡行平和之政,偃武修文,禮遇各國舊臣更厚待北洛元老,使朝廷臣屬融洽和睦,各安其職。但與此同時,宰相台屬下兵、刑、吏、工各部因國家增大而新增大量的實職實權的職官,還有京師護衛、皇城禁軍、御前侍衛多處要職,天嘉帝幾乎完全從軍中諸將以及鐵衣親衛中親信挑選充任,甚至不乏越級擢拔。「出將入相」的不成文慣例,更讓朝廷上形成武將一派的強大勢力。雖然大周沿用北洛軍制,對在朝將領多有掌控牽制,且眾將追隨風司冥多年,深諳天嘉帝統領決策之道,若非直接關係本職,朝廷上幾乎聽不到這些原在軍籍的武將們聲音,但從來沒有人敢真正忘記,甚至稍稍忽視這一派力量的存在和其對天嘉帝心意的絕對影響。同樣的,也從來沒有人能夠忽略,經由這些君王腹心的武將們,以及他們身後彼此姻親關連的朝廷大網所傳達出來的,那些天嘉帝內心真正的意圖和聲音。
一幅天嘉帝和柳青梵共同完成的贈名詩詞字帖,席上二人並坐,笑談自若,彼此輝照——這一次孟銘天重孫的滿月喜宴,試圖藉由滿座忠誠武將傳達出的信息,絕不僅僅是君臣默契的事實,彼此間絕無一絲半毫嫌隙這樣簡單。
柳青梵傲然所邀,風司冥慨然所應,在那一對同樣精明周密,習慣在瞬間決斷而計慮深遠的師徒,不過一場恰逢興致的表演,本身無半點出人意外之處。但當著承安此刻人心浮動的時局,當著護國將軍府上眾將嘉賓,這一番演出,已經勝過了澹寧宮中任何明確旨意詔書的回應。
經此一回,嗅覺敏銳的人們必然領會君王真正的心意。只是,朝廷中風浪並不可能從此平息。正如「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詩句中熱烈洋溢的暢快恣意,將柳青梵心中糾結百轉、千思萬慮輕輕掩蓋到幾無痕跡,卻永遠不能真正抹殺其存在。
思緒至此,上方未神不由又是輕輕一口氣歎出。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似從極遙遠處傳來的淺唱輕吟,驚動亭中一坐一立,相對無語的兩人。「這是……太傅的新曲。」與上方未神相對一眼,風亦琛努力扯動嘴角顯出一抹得體笑容,「念安君殿下,枯坐無酒,日長終究無趣。不如就此返回廳上,與皇上、太傅、諸位大人同樂。」說畢,舉步便往亭外,卻見上方未神兀自端坐不動。風亦琛心下微震,「念安……君?」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只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接著曲牌,上方未神口中亦隨之輕唱,更重複一遍,方才抬起頭,「這是柳青梵的新曲,六道酒令中的二道令、激暢調。」
見那一雙紫眸中精光閃爍,光華流走不定,風亦琛心中微凜,略略躬身:「是,是太傅的新曲,前日在霓裳閣上所作。」頓一頓,「廳上奏出這個,想來是眾位大人行酒令為樂,恰輪著太傅了。」
「是啊,理當是如此。」上方未神頭也不點,紫眸只怔怔凝望水面相隔的連片屋宇。「『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千里風快,明月逐人——原來,原來……竟還藏了這一層心思麼?」喃喃至此,上方未神忽地霍然立起,身形展動,便要搶出水亭而去。
耳聽上方未神口中低語,似是默念詩句,說到最後卻全然的含混不清,風亦琛正暗自揣度;眼見他起身動作,少年一驚之下立刻呼喊出聲:「念安君!」
上方未神腳步頓時定住,也不回頭,「什麼?」
「太傅……老師的詩詞,有什麼不妥麼?」嘴邊千言萬語,最後吐出的卻是最不在意料中的一句。話甫一出口風亦琛心中已滿滿沮喪懊悔,但目光一轉,卻見身前紫色華服的身影日光下竟是不能掩飾地微微顫抖。少年心中頓時大震,卻聽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輕聲道:「不妥?怎麼會?」又頓一頓,上方未神略提高了聲音,「喜宴歡歌,怎麼會有不妥之辭?又不是刻意違了令要賺將軍府的好酒,柳青梵怎麼會唱出不好的曲子——方才是我多想了,想岔了。」
抬起頭,風亦琛凝目上方未神回轉過的、微微似帶著笑的側臉,沉默片刻,少年轉開視線。見上方未神仍舊站立原地,似等待自己腳步跟隨,一陣奇異感覺忽然從心頭飛掠而過。幾乎是直覺本能一般,自今日園中相遇起便一直縈繞心頭的問題再不受自制地脫口而出:「為什麼要與我說這些?為什麼提醒我,告訴我這麼多?」
預料之中,但同樣也在意料之外的問題,上方未神頓時驚訝地瞪大紫眸。無聲凝視身前少年,卻見風亦琛手指微微不安地扣住衣角:「我是說……念安君殿下,對您的教導指點,我非常感激。您是老師的摯友,而且那一日交曳巷府中,老師也曾說過要待您以師禮,如有疑惑儘管求教。可是今日並非藏書殿,也不在國史館……您指點我如許多實事關鍵,我……」
「我說的很多麼?」淡淡一句反問打斷風亦琛說話,迎上少年意帶詢問的目光,紫眸中閃出一絲溫和光芒。「為什麼要同你說這些,你以為理由需要懷疑?柳青梵是我至友,你是可教導、可成就的學生,他幾次向我囑托照拂於你。」
微斜的日光照射在紫袍與披散下的一頭銀髮,為男子籠罩了一層霧一樣的朦朧光芒。風亦琛抬起眼,定定看向再一次將目光投注向前方屋宇廳堂的上方未神,但隨即在他緊接著的淡淡一句入耳時徹底地再不能動作言語:「風亦琛,或許你也一直都忘記了,你的母親、誠王妃上方妤婧是我同父所出的親妹。你既認她為母,我自然絕不會吝嗇給予外甥任何可能的指點幫助。」
擲下這一句,上方未神再不理會呆怔的少年,只是快步繞過池塘走出後園。循著一片鼓樂歡騰,片刻間已回到宴席猶歡的正廳。還沒踏進屋內,便聽老將軍簡頓之高聲笑道:「不行不行,青梵你這曲子太溫太雅,花啊草啊黃鸝的,哪裡有一點激暢豪爽的味道!便是後面,『長嘯亦何為?』嘯也沒真正長嘯出聲,不行,這一道酒令可不能放了你過去!」
「對對對,簡老將軍說得有理,柳大人這首歌太溫雅,是違了酒令的,該罰!該罰!」簡頓之語聲未落,廳中已附和一片,其中卻是今日的主人孟安聲音最響,「大人是提起六道酒令的令主,自己違令,所以還要加三倍處罰——大家說公不公?」
「公公公,罰得公!」「孟將軍在理,柳大人快自罰三大杯!」
廳中眾將歡鬧中,座上柳青梵果然全不推辭,接過孟安捧來的大碗一口喝乾,連盡三碗,向眾人亮出碗底,頓時引來眾將齊聲一個大彩。一邊軒轅皓笑瞇瞇接過酒碗,「酒已喝完,下面還是作詞行令:二道令、激暢調。依舊是你最初的規矩,今日不說老就說小,限定一柱香時間。要堂上都能聽得懂的,不許弄文采,不許帶文人酸氣,做不出來大家繼續加罰。還有,不許用你從前的舊令,剛從那首『瑤草一何碧』,明明前日就有人從霓裳閣抄出來。這樣的詞統統不許,若再抓住,再翻倍罰酒——反正今天有皇上在這裡擔當酒令令官,便醉死了你,也不怕你伶牙俐齒地賴賬。」
一連串要求限定飛快報出,軒轅皓說一句,眾將就齊聲附和叫好一句,到最後更是紛紛向天嘉帝笑嚷:「皇上您令官可當准了!」「皇上可別偏幫了柳大人!」「要真偏袒太傅大人,大家就連著皇上一同罰酒!」
「眾卿放心——若太傅做不出,朕還繼續陪太傅一起領罰。」廳中眾人大膽的歡笑吵鬧,風司冥也不以為忤,只是笑吟吟頷首應道。隨即轉向柳青梵,「拜太傅文雅歌詞所賜,今日朕已經開三年來未有之痛飲。這一身酒氣,便少了一杯兩杯想也不至太大差別,太傅就只管隨心做去。」
青梵聞言輕笑:「皇上這話,卻是要青梵做出好詞呢,還是要我繼續違令受罰呢?但皇上海量,柳青梵已經醺醺然將不知東南西北了。」
「青梵不要說嘴,全軍上下,誰不知道你海量。這一點點酒就想說醉,可還早著呢!」軒轅皓為天嘉帝將酒杯注滿,隨後滿滿注了一大碗托在手中,一眼掃到又托了兩隻注得滿滿的大碗走近身邊的孟銘天,軒轅皓頓時哈哈大笑,「看到沒有?這裡正等著你。我兩個雖垂垂老矣,也不去想戰場上當年的雄風;但今天這酒場上的一番比試,我就不信憑我與孟帥兩個,就放不倒你青梵小子!」
軒轅皓這樣說,已經是明白地借口灌酒,而非平時酒令行歡了。見青梵罕有酒勁顯露的臉上微微醺紅,悄然入廳的上方未神微覺不安,正待從座上站起,卻見那雙幽黑眼眸目光流轉,含笑盈盈,安撫中更有十足的自信。上方未神心中一定,只聽青梵朗聲笑道:「兩位將軍皆蓋世名將,雄風鐵骨,聲威震動大陸;而今繼續為國籌謀,千里之志不減,怎麼便說一個『老』字?卻是把好詞送上柳青梵門來!兩位且安坐——聽我這一曲!」說著,一步到風司冥座前,「皇上,青冥劍請暫借青梵一用。」
天嘉帝輕笑頷首,毫不猶豫解了腰間佩劍,連劍帶鞘一齊放到青梵手中。
接劍在手,柳青梵手腕一翻,卻將劍送在孟銘天手中;而不等他反應,隨手一抖一拉,青冥劍豁然出鞘,頓時寒光滿室。眾人一驚之間,昂揚激越的歌聲已然響起:「醉裡挑燈看劍,夢到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伴著歌聲,雪練似的劍光與水色的身影裹捲成一體,在早已空出的正廳中央舞出令人目眩神移的光彩。震撼間,眾人耳中傳來鼓聲雷雷,襯得青年嗓音更深壯懷豪情:「馬作流光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一個陡然轉折,青冥劍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弧線,精準無誤還入孟銘天手中劍鞘,伴隨著意氣風發的最後一句脫口:「——何惜白髮生!」
向擂鼓助樂的上方未神投去會心的一眼,青梵從兀自忡怔的孟銘天手中輕輕取過短劍,笑吟吟目光掃過廳中同樣震撼未過的一眾將領,最後再一次,停頓在孟銘天與軒轅皓兩雙似有所悟的眼睛:「將軍,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為我大周,何惜白髮生!」
「為我大周,何惜白髮生!」
「為我大周,何惜白髮生!」
「為我大周,何言垂老!」
「為我大周,矢誓忠誠;家國永保,河山永固!」
從孟銘天、軒轅皓,到簡頓之,到郗鋒、慕容子歸,到孟安、皇甫雷岸,到多馬、韓臨淵、江揚、龐朔、嚴晏、風亦璋……廳堂中所有少年、青年、中年乃至暮年的將領齊齊起身,把盞向天,「為我大周,為我黎民,奮勇效命,永誓忠誠!」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祇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黃庭堅《水調歌頭》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