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水藍山黛翠相攙(下)
凝視著這個相識了二十年,同朝為官也足足二十載的男子,四目靜靜相交,沉默片刻,柳青梵終於微笑起來。
「好,如君所願。」
手指一挑,揭開拜盒上封條,盒蓋掀開,頓時露出裡面薄薄一本冊子。微笑著,柳青梵伸手,輕輕拈起在場全體朝臣官員都至為熟悉的,有著淡黃色封面和靛青絲線包邊的上書奏折。然後,在所有人目光注視下,一點一點端正封皮題頭,用擎雲宮中、泰安大殿上人們最熟悉,督點三司大司正沉靜、平穩而有力的聲音,一字一頓念出上面文字:
「論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權、結黨議政、任私聚貨、輕慢聖駕等十不赦罪並議與有司決書。」
死寂,一片死寂。
似乎是過了十年、百年、千年,人們耳邊才響起一陣聽不出任何刻意諷刺的從容笑語:「藍大人,您這份賀禮,十分有趣。」
「柳大人以為很有趣?」藍子枚微笑著,抖動得越發厲害的雙唇已是分明可辨的劇烈抽搐。「那柳大人何不將它誦讀出來,與在場的諸位大人其趣共享?」
這一次的抽氣,已經不止藍子枚身後數人,而是整個大司正府後花園中眾人齊齊發出。不敢相信地瞪視藍子枚,上方未神祇覺頭腦中一片混亂:身為曾經的西陵國君,他比任何人都更仔細地關注和研究過北洛朝堂;胤軒一朝臣子,性情為人、委任職官的經歷,瞭解遠勝過在場絕大多數朝臣官員,知曉之詳甚至不會下於林間非、風司冥乃至柳青梵本人。這個在柳青梵壽宴上拋出如此一份「壽禮」的男子,一生經歷與柳青梵有著怎樣深刻而緊密的聯繫……如何便會有這樣的人,如何便會有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上方未神合起眼,深深吐出一口氣。
「藍大人,若我沒有看錯,這應該是上呈皇帝陛下的奏折。」拈著奏冊,青梵依舊淡淡笑著,面容表情全不動半點聲色。「大周律令,於公務治所之外私看官員奏折,屬嚴重逾職、越權、瀆私,是要受廷杖之刑的。即使已經在傳謨閣留底,並經過上朝廷公議,非是朝廷以公文或明詔形式將所奏之事諭知百官,身為在朝官員、奏書的起草者本人,也是沒有權利將奏書上文字擅自公諸於眾的——藍大人,您是吏部尚書,上朝廷重臣之一,這樣的規矩,應該不需要柳青梵再提醒你吧?」
「大司正大人,果然於律法最是精通,到何時都滴水不漏。」呆怔片刻,藍子枚隨即低聲笑起來,笑聲嘶啞而沉鬱。手一伸,將奏折自青梵手中硬生生抓過,「但若是我拆解了詞句,一節一節地背誦出來,與在場的眾位大人,更與奏章所涉的大司正大人您一齊商議討論,就不算『將奏書上文字擅自公諸於眾』了吧?」
目光微黯,注意到他眼底漸漸升起的一抹微弱火花,柳青梵默默地點一點頭。「如果你真的決意這麼做,藍子枚藍大人。」
「好!」
「藍子枚!」
與藍子枚一個如炮彈般打出的「好」字一齊叫出聲的,是上朝廷宰相,當朝首輔林間非。人們眼中從來溫文持重的宰輔陰沉著面容,分開眾人,步伐緩慢然而穩定地從園中席上走來。「藍子枚,你鬧得太過了!今天是柳大人的壽辰,百官是應了皇上的旨意,到府上來為柳大人賀壽的。朝廷公務,國事政令上的分歧,請放到朝廷上去公議,不要在這裡叫嚷,吵擾了諸位大人們的興致!」
「啊,好威嚴的當朝首輔、宰相大人,果然義正詞嚴!」毫不客氣的話語,說得林間非當時一噎,藍子枚冷冷瞥他一眼,「您先莫急——『論柳青梵擅政越權、結黨議政、任私聚貨、輕慢聖駕等十不赦罪』,裡面『擅政越權、結黨議政』都有林相您的份,藍某自會一條一條拆解到時質問!」
居坐相位、執掌朝廷十有六載,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腥風血雨,卻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尤其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指責來自同期出身、同朝為官二十載的舊識,曾經在胤軒十四年國事危難之際,以一張口滔滔雄辯批得舊炎使臣灰頭土臉無辭以對的林間非,一時竟找不到任何合意的詞語當場回應反擊。一雙眼死死瞪視著蒼白面上逐漸泛出絲絲血紅的藍子枚,林間非奮力呼吸著,雙手狠狠掐向掌心,雖不說話,攔在柳青梵身前卻是不動半步。
在座的朝臣們,身份、資歷、職官能夠凌越於藍子枚或與藍子枚相當的……似乎只有林間非一人吧!轉動目光,上方未神在心中暗暗歎一口氣。雖然有謝譽琳這樣的致仕宰相,但就進入承安朝堂侍奉君上的時間,卻在林間非、藍子枚之後;而以寧國公爵位進入兵部主事的郗鋒,以及主贊軍機戰略的副相軒轅皓,又都是一重毫無疑問的高階將領身份背景——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一句半句,都是立即坐實了柳青梵「結黨」罪名,而且還是歷來最為帝王所忌諱的,朝廷文臣與武將統帥的聯結!很容易理解,藍子枚這一句喊話音落,眾人寂靜無聲的道理:因為只冷靜一想,柳青梵所結「私黨」之大,已經超過了任何人的想像——宗親中誠王,外戚里秋原鏡葉,朝廷上林間非,而冥王軍諸將無不交好,舊王國宗室幾盡仰賴……偌大一個柳府花園,滿朝權貴悉數在座,更有許多朝堂之外的人過府道賀。倘連林間非如此分說一句都能被點出有「結黨」之實,則除藍子枚一眾外,又有哪一個能逃脫詞鋒指責?
便是自己,在這位「耿直能諫」的吏部尚書眼裡,與柳青梵明明白白的交好,也是最確證無疑的「結私」罪狀吧?
心念飛轉,凝視著那青衣身影的紫眸卻是越來越不忍再睹,然而視線又不能移開一瞬。
平靜,全然的平靜。平和安寧的面龐,不顯絲毫波瀾,柳青梵靜靜立在原地,看藍子枚一言噎住林間非,更使得滿座賓客噤聲不語。微微垂低下眼眸,袍袖一振隨即落下,雙手十指相扣,靜靜握在身前。然後,從唇角開始,那張平和安寧的面孔,一點點地舒展開來——一個純粹無疑的微笑,便這樣展開在藍子枚、展開在眾人眼前。
隨即,眾人耳邊響起督點三司大司正平靜而清朗的聲音:「太傅柳青梵者,江湖游醫、武人之後也。未見其有功特立於朝廷,而有司高位竊居焉……」
以督點三司之職,私改昔陵故地六郡十三州稅制,廢食糧而課錢帛,開府倉返賦稅,為擅政。
以閒職返京之身,廢昔陵癸縣、涿縣、潞縣長官,而繼任不經郡守、州牧,印信私授當地裡長平民,為越權。
以太傅授學之便,援參考之試子於私宅,恣議朝事國政,而令其於群集之所,信口播講宣於眾人,詆癘朝廷詬病施行,動亂人心之源,為結黨議政。
以朝廷職官、君王信任,把持考場,於大比中傾向故私,抉擇示好於大陸諸舊,職官守備凡缺者必先盡於舊王族,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誼,為任私。
身為廷臣,而行商賈,勾連國中巨富,朝上施為主政,必為朝下陰謀取利,投機倒賣聚貨斂財,鹽鐵之類國營公利其外私相壟斷,暴利以圖私人以惠,為聚貨。
為人臣子,不敬不尊,口呼聖字,當面爾汝,車駕逾於御乘而不知止,行次凌於聖駕而不知降,賑撫後於諭旨而不知發,道路馳行見宮車而不避,街市言論稱宗室而不諱,為輕慢聖駕。
……
一字一句如線串珠,斷線提繩,珠落彷彿水瀉,綿延連貫,中無斷絕。更兼語音清朗,吐字平滑,便似文稿盡在眼前,目遇而成誦,更沒有一絲遲緩停頓。藍子枚怔怔地看著青梵,不知不覺間,手上奏折已搓揉得如泥般軟爛。
「……盜名欺世,所行發指;枉法悖德,罪莫大焉:宜合有司,嚴加議處。以固國本,以保神器。如此,則朝廷大幸、社稷大幸、祖宗神廟大幸也!臣藍子枚頓首百拜,泣血以聞。」緩緩吐氣,將最後一個字送出,青梵嘴角輕輕勾一下,目光徐轉,緩慢然而不容躲閃地直直刺向藍子枚身後,一領棕色長袍的男子。「十年不曾見先生大作,這一篇文字,動情合理,分析精當,真堪與當年《為倫王辯罪書》相提並美啊——卓明,卓先生!」
被陡然叫出名姓,卓明渾身一震,終於慢慢從藍子枚身後走出來。向柳青梵微微傾身行一個半禮,苦笑道:「當年只與柳大人有一面之緣,國史館中也從未有全篇的文字,大人竟能一眼指稱出來,真不愧是柳青梵哪。」
淡淡笑著,青梵目光在這位曾經的倫郡王府西席教授身上短暫停留:在胤軒二十年風司寧因構陷謀害兄弟而遭帝怒圈禁,眾人一片攻擊斥罵聲中,卓明獨以一篇《為倫王辯罪書》得到胤軒帝賞識垂憐。雖然身在關係緻密,風胥然不但不以其為風司寧辯護為忤,反而特旨自王府連坐罪人中開釋,令到國史館參與《博覽》的編修工作。正如他所言,這十年時間,卓明謹慎小心,專一校檢史料藏書,竟未有過一片完整文章流傳於外。但當初他為風司寧草擬過多少本章,那一篇《為倫王辯罪書》又是何等的論述精彩,其落筆行文,柳青梵如何能不熟記在心?如出一轍的議事說理、舉證用例,是以一口便叫出「卓明」這個名字來。
「卓明先生高才,得此一句贊語,柳青梵由衷欣慰。可惜先生雖高才,文章構架極盡精工,落到章節處,卻有多少疏漏遺憾。」見卓明一怔,青梵略一頷首,銳利目光隨即轉開到藍子枚身後另一側,「應未東應侍郎、應大人,狀元公文墨亦不輸人,曾有『一川風絮豈待我』之佳句。這篇文章,『輕慢聖駕』一節,是狀元公的手筆吧?『不敬不尊,口呼聖字,於街市城坊間,稱宗室而不諱』,果然是曾經在此一事上吃過虧的人,寫來十分真實十二分感觸。切膚剜肉,鞭辟入裡,每一個用字都精準到了極處啊!」
「柳青梵,你——」
「蘇遠蘇侍郎,蘇大人。」更不與應未東交語,柳青梵逕自繼續點出藍子枚身後從人,「令尊蘇辰民可好?昔日為軍制一事,尊父子聯袂而作《萬言書》,柳青梵至今記憶。今見藍大人奏章裡,稅制一節,造句遣詞依稀相識,真有九分親切之感,而余一分懷疑——蘇辰民蘇太傅固然積累春秋,蘇侍郎蘇大人卻正當年富力強,怎麼如此盛事高文,竟無出翻新力作?是才勁已不繼,或文思漸不及?蘇大人父子人稱文壇宗匠,若果真如猜測,是驚愕,是感歎,還是可惜?」
與林間非、藍子枚同期殿生,因為父親蘇辰民的關係甚至比林間非更早進入六部從事,現任的禮部侍郎蘇遠面孔頓時漲得血紅。初被點名時一步上前的鬥志已全不見,默然無語地垂手退到藍子枚身後。
「顧書顧侍筆。」
連續兩人僅以文字一道就被批得啞口無言,以蔡國質子、天嘉帝常御而參與《博覽》編修的顧書此刻已是膽戰心驚。十九歲少年一張原本清秀俊美的臉顏色又青又白,因為驚慌畏懼而扭曲的五官,一時再不能辨認原本堪得傲人的容貌。目光在他眼上停頓半刻,柳青梵才緩緩移開,淡淡道:「顧侍筆,你在翰林院從事,參與國史館諸國國史的編修,文史經典方面必是精通的,足能參與我三年一屆掄才大典。顧書,你可能回答我,《四家縱論》開篇第一句,是什麼?」
「是……是『先聖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者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
「何解?」
「先代聖人說,天下百姓是最重要的,土、谷之神次於百姓,君主的地位則更輕。所以得到許多百姓的擁護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能做諸侯,得到諸侯信任能做大夫。」頓一頓,顧書微低了頭,「民貴君輕,天地之間道法自行,而君民分際,唯人為大——此,為太傅大人《四家縱論》總旨,亦是人臣為君布政必需謹記。」
聽到這一句,柳青梵嘴角略揚,微微笑一笑:「民貴君輕,唯人為大……很好。那我再問你,若有一郡,地處偏遠,左山右海,前川後林,地不能生五穀,百姓世代以漁獵為生,菌薇果腹;山海之獲,唯一通路半年方能傳輸於外,而與世不為隔絕。如此地境,若委郡守,政務當如何施行?」見顧書聞言忡怔,一邊藍子枚、卓明、蘇遠等卻張口欲言,青梵目光一凜,頓時將幾人鎮住,「農為國本,是否燒山辟林,改易田畝?國以商富,是否盡起行囊,出走離鄉?勞役徵調,是否固然一年之期,而到戍之日不過三五?課稅計糧,是否定然以貨易幣、以幣購糧而後上交,因而從中顛倒兩重剝削?」
柳青梵語聲朗朗,句句緊逼,而園中眾人寂靜,顧書方才略得平復的臉上已是血色盡失。淡淡看他一眼,「昔陵六郡,與蔡國所以類似,地形、地貌、地質而已。你蔡國原來施行的何等樣政策,我在那裡用的便是何等樣方法。所廢稅制,不過一體計糧,於山海之屬極不合理,徒增生民之累。開倉濟民,減免此一年之貢,為當地實不堪其苦,度日維艱,故而權變,豈是從此奪國家之利。所謂『民為貴』、『唯人為大』,因地制宜、因勢利導而與民實利,這個道理如何運用,我想已經不用為你更多解釋。」
「柳青梵,你不用巧言令色——越權任事,專取私人,你又如何解釋?卜爾臧不過一鄉里正,村野莽夫,你敢以賀蘭一縣委託,印信授予甚至不經當地長官州郡!舊炎溫斯徹草原南部,刻爾克在溫州刺史任上違反定制私開市集,將官署草原拿出去租借謀利,更擅自減免州中賦稅,城關哨卡的路稅也一概免除。這樣枉法逆行、肆意妄為的官員,你身為督點三司大司正,不但不檢點聲討其罪,反而擅行職權,將他直接保舉到溫斯徹郡守之位——對各國百姓舊臣,你是如此,而東平郡路遷僅僅因為對幾個草原商販過關檢查,將物品多扣留了一日,你便直接罷了他的刺史並教令永不敘用!」藍子枚的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緊握了雙拳向柳青梵喊道,「何謂偏袒,何謂司正,你倒繼續詭辯啊!」
凝視藍子枚,青梵輕輕搖頭,隨即轉頭向園中。目光隨意掠過,「沈括!」見一名三十左右青年應聲站起,淡淡笑一笑,「你是胤軒二十四年的殿生吧?策論第一,文試總體卻僅排在第三十八名,是因為經典不熟,一部《通考策》上寥寥幾篇文章也沒背得爛熟緣故。可是如此?」
「是……太傅大人明鑒。」
見沈括聞言低頭,顯出微微赧意,青梵頓時輕笑起來:「無妨,今日便是再一個機會,考較你經典。《四家縱論》,『有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這一段接下去如何?」
這正是當初自己在文安大殿上,面對胤軒帝驚慌失措,終不能完整背出的章節——沈括猛然抬眼,昂起頭朗聲接續道:「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裡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民仰之若父母,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很好。」乾脆的兩個字評價讓青年朝臣頓時露出笑容,青梵微微頷首,隨即轉過頭,「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市場提供場地存放貨物而不征租賃稅,依照規定價格收購滯銷的貨物,不使貨物積壓在貨場,這一條,刻爾克可曾做到?」
「是。」是沈括的聲音。
「關譏而不征——關卡只檢查不徵稅,這一條,刻爾克可曾做到?」
「刻爾克免除本州一應關卡路稅,這一條,做到。」不待沈括答話,青梵身邊,康啟已然接口。
「耕者助而不稅——令草原百姓願意耕種者助耕公田,不徵收新開私田的賦稅,這一條,刻爾克可曾做到?」
「是,刻爾克以私田無稅,護草有賞之法,一年時間新開田畝一千零四十五畝,養護恢復戰火毀害草原三千九百二十一畝。」準確報出數字的,是三月前方從東都廣寧回京的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使溫州一州,耕者有其田,牧者得其野,一年之間境中大安。」
青梵微微頷首,眼中肅然依舊,冷聲繼續道:「廛無夫裡之布——百姓所居,沒有勞役稅和額外的地稅,這一條,刻爾克可做到?」
「是的老師,刻爾克全部做到。」躬身行禮的是天嘉慶元元年大比得中的殿生,宰相林間非的嗣子,國史館編修袁子長。
「那麼,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刻爾克任用的官吏,各部各屬,可曾遭到民怨反感?」
「亦琛不曾聽說有這樣的事情,老師。」
眼見自藍子枚以下,卓明、蘇遠、應未東、顧書都完全變了顏色,青梵淡淡笑一笑,眼中卻無任何波瀾,「信能行此五者,則民仰之若父母,則無敵於天下——那麼,刻爾克能為主君行此五者,則當如何?」
風亦琛頓時踏上一步,朗聲道:「是社稷之臣,用不稍疑也。」
一語如巨石落地,青梵目光微動,終於閃出一絲淡淡笑意。抬頭向藍子枚:「這一篇以政要時事、解析經典的文章,藍大人以為做得如何?」
雙手垂在身邊握緊,藍子枚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經典……什麼經典?《四家縱論》,好一部《四家縱論》,還不是你寫出來盜名欺世,極盡偽辭詭辯之能事……」
「藍、子、枚,你住口!」一句話音未落,柳青梵目光陡地一凜,頓時厲聲喝道。「縱不論《四家》,西蒙伊斯教導『師者,相父也,尊敬愛戴,事無違背』也忘記了嗎?大比會試,一朝入場得中,從此系為師生——胤軒九年大比,北洛會試之主持,真需要我再提醒你麼?欺師謗主,以下犯上,不問緣由不究事理,妄議朝廷重臣,言出於狂肆而行近乎瘋癲……藍子枚,藍大人,不要因為我還稱你一聲『大人』,就以為我柳青梵府上,是你可以放肆之地!更別以為你身後強硬,我柳青梵便當束手,任由那些年益老而處事愈糊塗、冥頑不靈的衰翁左右!」
這一句出口,眾人微怔,藍子枚卻是猛地一晃隨即踉蹌後跌了兩步。站穩,抬眼瞪向柳青梵,藍子枚臉上儘是不敢置信:「柳青梵,你……」
「『柳青梵者,江湖游醫、武人之後』——便是柳衍,道門掌教至尊,『聖手仁心青陽子』,以當年與胤軒帝的交往,與四十年震懾武林平定江湖之功,誰敢無禮?至於柳青梵在聖駕之前,神明有意,天授命之,帝業之屬也在抉擇,口呼聖字,當面爾汝,又何足道哉?何況,」慢慢抬步逼近藍子枚,漆黑眼眸閃出異常森寒的幽光,「何況藍子枚你以為你當真知曉,柳青梵……僅為柳衍之子?」
「無痕!」「青梵——」
聽到身後上方未神、林間非兩聲低呼,青梵身形猛然頓住。深吸一口氣,退後一步,雙眼依舊緊盯藍子枚,唇邊則緩緩升起一抹極清淺、極明淨的微笑。
「與愛爾索隆為敵,不醒的噩夢。」
而與那輕到幾不可聞的語聲同時撞擊進耳膜的,是一聲澹寧宮中便已深刻在心,飽含著怒氣,銳利而威嚴的低吼:「夠了——藍子枚,你瘋得夠了!」
快步入園的天嘉帝,甚至還未換下花朝祭祀祈福的皇帝禮服。最深沉純粹的黑色綢緞上刺繡無數細密的金線,步履行動,拂擺間日光映照出一片繁華耀眼。毫不停頓自慌忙伏跪在地的藍子枚、卓明一眾身邊掠過,更不論園中其他手忙腳亂起身跪拜行禮的賓客,風司冥只徑直走到靜靜站立的柳青梵身前。略抬眼,見他動作極微地輕輕頷首,臉上更帶一點極淡的笑意,天嘉帝深吸一口氣,隨即伸出手,將柳青梵雙手緊緊合抱。
「太傅……太傅壽宴,朕本當早來,卻不想還是因些瑣事耽誤了——太傅不會因此責怪司冥吧?」
故作輕快從容的語聲語調,卻掩飾不了語義本身的急切,加上那一雙從未改變的緊緊凝視自己的眼,柳青梵不由無聲地笑一笑。在天嘉帝驚異而微微緊張的目光中,將被緊扣的手從他手掌中輕輕脫出,隨即,手一翻,與風司冥手掌牢牢相握。
一股溫暖和著大力傳來,風司冥只覺手指被握得隱隱有些生疼,然而為這人前絕少的親密親近,心中一時只剩下全然的喜悅:「太傅……啊,朕太匆忙了,竟將太傅的生辰賀禮——」
「陛下今日能親自過來,青梵已經十分高興——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生辰賀禮。」
站定,青梵含笑回首,目光轉動間恰與一邊不用跪拜,只微微頷首欠身的上方未神相接,再對上青年君主幽深如夜的眼眸,一股極熨貼的暖流瞬間充斥胸膛。極低的聲音,不知是說與天嘉帝,抑或僅僅說與自己:
「柳青梵何其幸運,能得風司冥相待如此。」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孟子.盡心下》
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裡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公孫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