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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四章 陌柳巷口夕陽斜(上) 文 / 柳折眉

    第四章陌柳巷口夕陽斜(上)

    風司冥靜靜看著一眾朝臣、宮人按序退出澹寧宮,最後,時刻隨侍胤軒帝身旁的內廷總管和蘇也行了一禮退了出去。巨大的殿門悄無聲息地合上,方纔還明亮攝人的澹寧宮裡頓時顯出一片含糊的昏黃。

    「起來坐吧。」

    胤軒帝身上是一件淡黃繡祥獸的皇袍:北洛風氏以獅身鷹翼的斯托瓦姆為始祖神,因此祥獸多以此為圖案。但此刻風胥然袍上繡的祥獸卻是九尾飄灑翩然起舞的三頭鶴,被西陵奉為僅次於西蒙伊斯大神座前青鳥的神鳥。細細的金銀絲線在窗格透進的陽光照射下耀出無數道淡淡金光,隨著風胥然的每一個動作悠然流轉。感覺到自己臉上光線耀動,單膝跪在他面前的風司冥立刻將目光從殿門口收回,微微垂下眼,恭恭敬敬再次向前傾一傾身子這才站起,卻只站在原地沒有其他的動作。

    風胥然微微一笑,隨手將奏折擱到榻上案幾之上。「司冥,朕是讓你坐到榻上。」

    「是。」再行一禮,風司冥迅速走近兩步,一撩衣擺側坐在塌邊,眉眼依然低垂。「請陛下吩咐。」

    看著他一氣呵成無可指摘的流暢動作,以及雖然低垂卻顯出安靜平和的目光神情,風胥然嘴角逸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但他隨即斂去臉上表情:「西陵的國書還沒有到,但這件事情,他已經告訴你了吧?」

    風司冥眉頭一蹙旋即放開:「是,念安帝已立嗣子上方敏淳為太子。」

    「你看此事如何?」

    「儲君,國之根本,立儲乃新皇登基之外第一大事。西陵北洛,盟約之國、兄弟之邦、比鄰之地,如此大事,當於西陵國書到來日便遣使前往淇陟向念安帝並新太子道賀,更結我兩國之世代友誼。」

    風胥然輕輕「哦」了一聲,隨即凝目案幾上淡黃奏折,沉默不語。

    夕陽的光輝金色在加深,斜斜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得澹寧宮裡一片寂靜。

    風胥然不言不語,風司冥也低垂了頭不去理會那緩緩轉到自己身上的過分銳利的目光,心裡暗暗數著腳下青磚上微小到幾不可見的裂紋。

    「西陵立儲,我北洛遣使道賀原是禮儀所在。」風胥然終於微微笑著開口道,「那麼在司冥看來,何人代朕出使道賀最佳?」

    一句話出,風司冥頓時驚得抬起頭來。只見原本正坐在榻上的風胥然換了一個姿勢,放鬆了身體懶懶靠在靠墊上,一雙漂浮著淡淡笑意的眼睛投向自己的光芒卻是銳利異常。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風司冥連忙調開目光,低頭沉吟片刻,這才道:「臣以為,此行以三皇兄、誠郡王為主使,率團前往淇陟最為合適。」

    「司廷……說說你的理由。」

    「兩國已是至親,三皇兄身份貴重,又為吉昌公主夫婿,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見他語詞斟酌,風胥然輕輕笑了兩聲:「或許朕該問你,其他皇子不得出使的理由。」

    「念安帝立嗣子為儲,北洛必當以嫡出皇子前往道賀,如此方能表我北洛尊重之心意,並免去不必要的麻煩和名位上的爭議。然而大皇兄身當皇城禁衛要職,且嫡長子不離國都是大陸歷來的規矩。」說到這裡風司冥頓了一頓,微微抬眼,恰好觸到風胥然蘊涵深意的目光,身子不由自主一怔,頓時將背挺得更直,頭卻是深深低垂下去。「昔日蝴蝶谷一戰,西陵死傷十萬有餘,是有大恨深仇,縱然兩國議和會盟也不能化解。立儲為國之大禮,當此吉慶時機不應有煞氣沖犯。」

    風胥然微微頷首,眼底閃過一絲淡淡笑意,臉上卻是分毫不動:「煞氣?朕的皇子身帶煞氣,此事朕怎不知?」

    風司冥忍不住皺一皺眉,立即翻身下榻,單膝跪在地上:「是臣失言。」

    「這次便罷了,以後宮中言語可得更小心一點。」風胥然語聲淡淡,同時隨意地揮一揮手示意他回到座位,「朕的嫡親皇子、西陵的公主駙馬,確實是既親且貴的身份;至於舉止風度能力見識,也都不至於損傷了國體丟了顏面。」一邊說著一邊暼風司冥一眼,「不過,若朕說此行責任重大,單司廷一人尚不足以勝任,你當如何?」

    風司冥聞言頓時一呆,一雙夜一般的眸子懷疑地看向風胥然。與他沉默對視片刻,胤軒帝微微一笑,隨手取過一幅卷軸在案幾上鋪開。「認得麼?」

    「太傅繪的北海疆域圖?」

    「北三郡及沿海地區的水利總圖。」手指順著細白羊皮上兩道鮮明的紅線劃過,「這是北海郡罕溝,這是渤海郡溥水。」

    風司冥恍然:「陛下是有意巡查前年並去年北方水道的疏導與運河工程發揮功用的狀況?」

    隨手捲起卷軸,風胥然靜靜看著顯出微微興奮之色的風司冥:「不。」風司冥一呆之間,胤軒帝已然繼續道,「此二條河道都是會盟之後為履行和約,給兩國通商之便而特意開通。但朕對西陵歷來的心意如何,所謂溝通運輸之利,交往惠及彼此……身為上將軍,此中關鍵靖王不會不知。」

    心中陡然一沉,但抬起頭來的一刻,夜一般的眸子發出星子似的光彩。「臣願請副使之職。」

    風胥然淡淡一哂:「不過探測觀察的些許小事,何必你親自趕去?寧平軒這便沒人了麼?隨便指一個主簿跟過去就是。」

    「主簿裴征,參將出身,心思周密,通文墨禮儀,略知水利工事。」風胥然晃過來一眼,風司冥此刻已然完全明白胤軒帝心意,立刻接下去說道,「不妨便以裴征為三皇子殿下貼身護衛,隨行護駕,取北方主流水道直入西陵?」

    「這是六部協同調配準備的事情,你看著辦就是。」風胥然微微頷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拿溫在一邊保溫提盒裡的茶壺。風司冥連忙起身,取了早已備下的乾淨杯子斟滿,這才恭恭敬敬奉給風胥然。胤軒帝接了茶杯在手,卻不急著喝,只是輕輕笑了一笑:「果然是人大了,做事手腳都伶俐。」

    風司冥心中一凜,臉上卻露出謙恭的笑容。「兒臣不敢。」

    「不過,朕還要再問一句:那裴征到底是將領出身,當真細緻周密堪當重用麼?」

    「臣平日只將寧平軒文書賬冊都交與裴征處置。若能當陛下之用,自然是他天大的福分。」

    風胥然頓時呵呵笑了起來:「這話……朕給了你一個蘇清還嫌不夠麼?等使節離京便准你在六部任意挑選一個補上裴征的缺,或者,你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報上名來直接錄用也可以。」

    風司冥立刻拜了一拜:「臣謝過皇上。」

    「今日也無他事了,跪安吧。」

    縱然不特意去看也知道風司冥一步一步退出去的穩定腳步,接過和蘇重新續上的茶杯,風胥然輕輕歎一口氣。端著茶杯沉默良久,直到夕陽金光盡數消散,宮人們小心翼翼點上油燈蠟燭,胤軒帝這才站起了身子。

    「和蘇,宣柳青梵進宮……陪朕用膳。」

    胤軒帝每一次私下宣召柳青梵,旨意都是和蘇親傳的。

    這是一種滿朝皆知的默契:對於旁人,包括加官晉爵封賞賜予在內的一切例行旨意,是否由胤軒帝心腹的內廷總管和蘇宣旨直接表現了天恩的深厚程度。但對於當朝唯一的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只有在胤軒帝有特別緊要國事政務,必須與他詳細周密商議的時候,才會派出始終隨侍皇帝身邊的和蘇前去傳旨。

    遠遠地看見馬車上皇家的裝飾,全方維立刻打發小廝前往書房通報,一邊急急迎上去給和蘇行禮隨後引路。早已將交曳巷走得爛熟的和蘇也不多話,跟著全方維一路快步走過正堂和垂花穿廊,逕直走向青梵的書房。

    「……蘭卿,準備拜帖和請柬。後日府上小宴,請林間非、商飛白、呂安、孫壹仟、姚嵩五人過府用晚飯。」合起手中書卷,青梵放鬆了身體倚在書房內間的軟榻上,語聲平靜地說道。

    坐在小案邊上整理文書的蘭卿頓時一驚,一雙看向青梵的眼睛絲毫不掩未曾料到的驚訝。但見青梵目光深沉,心中不由頓時一凜,「是,公子。」說罷立刻坐下,取過小案上專門置放大司正府各類文書多寶屜裡製作精美的紅封請柬開始填寫。

    見他下筆成句文不加點,青梵微笑一下,隨即向侍立在內外書房的雕花寶屏邊的月影純道:「那一天的晚飯佈置在看雲軒外,要把那一架古籐收拾起來,然後配上相應的桌椅器具。」沉吟一下又道,「花朝七日回頭,民間或有風俗忌用葷腥。你跟全方維兩個看著準備合適的菜色,明天早上開出來給蘭卿過目後再發下置辦。」

    「少爺放心,尹純理會得。」月寫影微微欠身,笑吟吟地答道。

    青梵點一點頭,隨即抬頭看向屋外:「外面誰來了?」

    和蘇從屏風後轉出,欠身行禮:「柳大人,皇上宣您進宮見駕。」

    「這個時辰進宮……」看一眼屋角立著的水鐘,青梵嘴角扯出一絲淡淡微笑。向和蘇進來時便站起侍立的蘭卿點一點頭,隨即站起身當先向外走去。「小朝後皇帝與靖王議論了什麼?」

    和蘇趕了兩步緊緊跟上。「皇上屏退了宮監侍人……以奴才的見解,約是與西陵有關。」

    青梵頓時輕笑起來:「西陵國書預計什麼時候到?」

    「聽說使者已經到了安塔密斯,兼程趕路的話十四日應該到達承安。念安帝將太子入殿拜祭的吉日定在四月初二,時間上並無太大問題。」

    「出使西陵的人選組成還沒有定下來?」

    「或者這便是皇上宣召大人進宮的目的。」

    兩人走得極快,說話之間便到了府門,和蘇緊趕一步上前掀起馬車車簾。青梵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揚一揚,隨即邁步上車。兩人在車廂內坐穩,青梵這才靜靜開口:「他還要你傳什麼話?使節歸途上河工的巡查安排?」

    縱然早已習慣了柳青梵的言行處事,和蘇才是忍不住驚訝地抬眼直視那雙異常沉靜幽深的眸子,靜默片刻後才字斟句酌地說道:「皇上大概的意思是,三皇子誠郡王殿下為正使,而副使的重職大任,希望由大人您或者您信任的官員來擔當。」

    青梵瞇起眼睛倚靠向車窗邊,手指輕扣車廂內壁的雕花紋飾。「這就是他小朝後特意將人留下的緣故嗎?這麼說,三皇子擔任正使也是由九殿下首先提出的人選?」見和蘇頷首,青梵輕輕搖一搖頭,「這件事情原本不需要任何討論商議,風司廷從任何一方面考慮都是正使的最佳人選。至於使節團其他的人員組成……有時候皇子太過精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精明能幹並有心胸抱負的皇子不止一個的時候。總覺得這一次罕溝溥水有什麼問題,希望是我多心了。」

    「靖王殿下向皇上舉薦了參將裴征為正使護衛一路隨行。」和蘇眼眸中突然一道精光閃過,但隨即低垂了眉眼。「而使團的隨行護衛皇上也已經屬意靖王殿下負責,並允許殿下便宜行事。」

    「借這樣機會察看沿途民情,對皇子來說是好的經驗和歷練,胤軒帝陛下考慮得十分周到。」

    擎雲宮規矩內監、後宮不得妄議朝政,侍奉胤軒帝四十載,一直穩居內廷總管之職的和蘇自然懂得分寸。何況柳青梵十三歲起居於擎雲宮中整整六年,宮中長日與他接觸頻繁,和蘇非常清楚什麼樣的言辭神氣是他獲得足夠信息、需要安靜思考而停止談話的信號標誌。垂下目光,和蘇靜靜聽馬車車輪碾過一塊塊鋪路石板的聲音,一時車廂內一片沉默。

    馬車在擎雲宮西華門外停下來,驗過通行腰牌,兩人極快穿過兩重小殿到達澹寧宮側御書房。和蘇還未通報,先一步接到內監傳報的胤軒帝已經走出御書房來。青梵急忙上前行禮,不等身子伏低風胥然已經一把將他拉起,一邊笑吟吟攜起他的手。「擾了愛卿的晚飯是朕的錯誤,不過今日宮裡送來兩件新奇海鮮——朕素知愛卿行走大陸見多識廣,且品味之妙、食用之精天下少有,這才宣愛卿來與朕共同品評。」

    青梵心裡暗暗發笑,臉上卻是笑容謙恭溫雅。「陛下過獎了。有陛下在前,青梵豈敢稱精善飲食?」

    「朕記得愛卿《四家縱論.儒經》中有細論飲食之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愛卿批注言『養生者善用此一條則終生受益』,御膳廚房現在還有愛卿題寫的匾額在牆。而《道經》所言『治大國如烹小鮮』,藏書殿朕時時與眾卿議論此題,愈論愈深覺其中含意深遠高妙。」停下腳步,風胥然含笑著靜靜凝視那雙幽黑眼眸。「雖然有些性子古怪又偏執文字的士子也會以『君子遠庖廚』為由拒絕親手調製美味的樂趣,但是朕向來不認為青梵也是其中的一員。」

    嘴角微微抽搐,青梵隨即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陛下的意思,青梵明白了。」

    風胥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個玩笑而已……今日青梵是朕的客人,安心與朕一齊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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