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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乾龍吟(四方篇)·下 第四十二章 風柳亂琴心 文 / 柳折眉

    第四十二章風柳亂琴心

    茫茫然從碧玉苑走出,沒有喝酒,卻只覺一陣陣頭暈目眩。

    十八年,到達此境,已有十八年矣!

    十八年的記憶,柳衍、風胥然、風司冥、林間非軒轅皓宗熙藍子枚……還有那早早消逝的一縷翠煙,無數的面孔身影在眼前閃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伸出手,卻一個也抓不住。

    而那二十四年裡的事情,一分一毫都是那樣清晰:抬眼,但見垂手挺立笑意盈盈,凝目,似下一秒就能吐出言語。

    兩世為人,卻只有一世的心情。表面的沉靜鎮定和隨遇而安,內心裡壓下多少初到陌生的驚惶、對全然無知的恐懼,知道萬事不由自主不可逆轉而在最快時間強迫自己接受一切並努力求生——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能尋求一切的答案,活著……是人生而為人的本能。

    遭遇滅門,偶然逃生,隨柳衍入山谷又出世間,擎雲宮裡周旋於君王皇子,行走西陵查看盡風物人情;從山野到廟堂,從朝廷到民間,從一國到另一國——心機用盡謀算深遠,帝王之側兀自從容,規範朝局主導變革於股掌,看似萬事掌控由我揮灑,但所有的一切歸結到自己身上,卻只有「求生」二字可以概括。

    天命之人,禁忌之子,不如此,如何能活?

    不能去問自己之於君霧臣意味著什麼,之於風胥然又意味著什麼,卻不能不背負起這個身體繼承的血脈。不是出於習慣,而是出於自保求生的本能。面前鋪開的唯一生路,自己根本沒有選擇。而一旦邁出了第一步,就再不能後悔再不能回頭,藉著「柳青梵」這個名字,讓「君無痕」盡可能安全長久地活下去。

    面對**帝王無常的喜怒愛憎,沖天烈火中第一次發現原來習慣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人命好似柳絮輕薄無依,不去看列國林立的亂世,單是身下勉強立足的方寸之地也不能靠自己力量保全,生死懸於他人一念而全不由己的憂患無力,數年來如影隨形從未脫離。才要想盡了辦法學一切可學之能,備一切可備之物,算一切可算之事,用一切可用之人,為自己積攢最多的籌碼,換取一個與所謂「天命者」相當的可以平等面對任何一國君主的獨立地位,而不是淪為某個野心家問鼎天下隨心使用的工具。

    十八年終日忐忑忙忙計算,終至於……對此世,有情,卻無愛。

    倉廩足而知禮儀,人飽暖方思**。當性命尚不能保全,素性淡漠冷情的自己不願愛人。雖然情之所發並非全然由己,但一向的自製自持總是有的。謀算時必無情狠絕,必要時不惜一己之身,無論身在何方,只要堅持了這樣原則的為人行事,這世間其實很少有可留情之處——與柳衍,與風司冥,與天下士子,與西陵王族……最初接近的那一刻,自己何曾有過真心?

    是身不由己,也是習慣使然。

    風司廷說到他深愛的亡妻而對自己表情怨懟的一刻,心上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無人能知;而林間非與白琦舉案齊眉又親憐密愛的情景,更像銳利的鋼針直刺心窩。

    所謂「愛」,不僅情愛,更有天倫——夫妻相伴,長幼相親,貴賤不棄,禍福同當;縱然分別天各一方,心頭亦有嬋娟千里共明。有愛,則相知、相信,可相望、相守,任他風雨如晦霜雪載途,我自步履沉穩,心存天地而不動不移。

    可此刻的自己,如飛的腳步,卻不知奔往何方。

    人必有所守護,方能有所堅持——十八年為求生存瘋狂努力,最後卻落得,不知為何而如此努力求生。

    曾經堅持著認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縱然只得一二人記憶,終是風過而有痕。而有此一二人,便是一生有所知有所值。所以那二十四年,以至愛家人的幸福為目標,投身紛繁家族事務,擔當艱難職責無悔無回。但此刻放眼,卻無可寄托之事,可寄托之人,可寄托之物,可寄托之情——

    十八年,自己終究是異世之人,於此世的真正過客,就連最後一絲血緣牽礙都被徹底斬斷。縱然在擎雲宮看似尊榮無比寵命優渥,教皇子、輔帝君、革弊政、修律法、攥史冊……凡有所求呼喝自來,但手中卻從無半分可由自己掌握之物——

    北洛,不是我之故土。

    擎雲宮,不是我之所屬。

    柳府,不是我之家園。

    柳青梵,不是我之真名。

    就連這個身體,都不屬於君無痕。

    生活在別處,失落於異鄉——在這個從未真正認同的世界獨自飄零,是以自欺欺人的平靜接納強迫自己拋棄內心的堅持,只求靜默獨處時一刻的心安。然而,在君權皇權一次次緊逼之時,所有的不安和積鬱真正地爆發:無情、無愛、無所寄托,自己如何能堅定地抬起頭,直面威嚴迫人的君王?不能面對,只怕就連這最後的自我也一起失去,從此隨波逐流,以單純的柳青梵的身份,渾噩一生。

    但,真的失去又能如何?無人所知,就無人悲傷——此世,終只有我一人而已。

    一雙緊張擔憂的眸子凝視著一路踉蹌的青年。

    跟在他身邊多年,月寫影從未見過這樣的柳青梵:平日見慣了他冥想思索,沉靜的面孔嘴角微揚,笑意中或是算計或是滿意或是譏諷或是感歎,無論深沉還是清淺,都只有嘴角微微扯動,眸底光影流連,從未有大喜大悲,更不曾見過如此刻迷茫惶惑後總歸於一片死寂的空白。

    「主上!」心裡一陣巨大的驚恐,忍不住出聲喊道。

    「寫影?」像是從夢中驚醒,一向幽深的眼睛此刻竟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疑問,「是你啊……」

    急忙伸手扶住他搖晃不穩的身子,月寫影眸中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驚惶,「主上,您怎麼了?」

    「我怎麼了?」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青梵心底湧起深深的苦澀。沉默片刻,「寫影,在我身邊多久了?」

    「從成為主上的影衛那天起,九年七個月零十六天。」頓了一頓,看向天邊半輪斜月,「很快就是零十七天了。」

    「記得這麼清楚啊……」心口的不適讓青梵微微弓起身子,胸膛裡發出悶悶的笑,「不會是數著日子在過吧,寫影?真的那麼無聊嗎,還是……度日如年?」

    不同於往日輕鬆玩笑的善意諷刺,語氣中強烈的自嘲和空虛讓月寫影頓時大驚。感覺到手上扶著的身體放棄似的無力,寫影不由自主握緊了他的手臂,「是日月如飛,讓寫影只覺光陰不過一瞬。跟隨著主上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牢牢記憶,從主上將承影令交付到寫影手中的那一刻起,您就是寫影唯一的主人。」

    「九年七個月,三千五百個日夜,在我身邊,不累麼?」

    「主上累了?附近便有閣裡的園子,主上走累了去歇一歇?」

    忍不住微微笑起來,青梵歎息著扶上月寫影的肩,「寫影,你故作迷糊轉移話題的本事真的是越來越大,一閣之主的能力,我果然沒看錯人——不過不喜歡聽你喊主上,感覺生生地老了多少;還是像以前那樣,只有你我兩個的時候就叫公子吧。」

    月寫影靜靜地笑一下,穩穩扶住青梵,「是,公子。」頓了一頓,看著他臉色道,「公子是真的累了——那園子就在北定門內,從前頭下斜街過去只有兩三百步的距離。園子總有人在收拾,東西也都齊全,公子今夜不妨就歇在那裡,明日早上再回府裡跟宮中車馬入朝,也沒有什麼不妥當的。」

    不等青梵答話,月寫影已帶著他飛快向前逸去,浮光掠影身法展動開來,不到片刻兩人便到達北定門邊的草亭街口,街口西首便是承安城中最主要的北方貨物交易區大排木場。不過京城有「日集夜市」的規定:過未時不許貨物運入,過申時不許貨物運出,酉時一刻日集結束,所以此刻的草亭街十分安靜,大凡酒樓茶館也都關門歇業,只有零星幾家小鋪還亮著燈火。

    帶著青梵在一座茶樓前站定,月寫影輕輕放開握住他手臂的手,上前在合著的門板上輕敲三下,立時有一個聲音應道,「今天生意已經歇了,客官請明早來吧。」

    「是從遠方山上來的客人,請店主過來說話。」

    月寫影話音未落,店門已然打開。灰藍色長裙做寡婦打扮的店主人親自打了燈籠,一個小廝忙跑出來和月寫影一左一右攙住青梵,「既是客人酒醉,就在店堂裡歇一歇,醒了酒再走。」一邊說,一邊卻是引著月寫影和青梵一路往後堂走。

    沿街的鋪面通常都是前店後院,前面兩三層的高樓做酒樓茶館的店面,後頭則是廚房灶間、小廝下人住的通鋪,和主人家的住宅用花牆樹木之類隔開。青梵任月寫影和那小廝扶著,但見那店主婆過了花牆還只是一路往裡,心下不由有些奇怪。瞥一眼身邊月寫影,卻見他平靜臉色下一絲隱隱的忐忑,青梵微微揚起嘴角,剛要開口安撫兩句,前面領路的女子已經在又一道花牆前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子行禮道,「屬下淼影拜見主上、閣主。」

    「園中可安排好?」月寫影頷首,淡淡問道。

    「依著閣主的吩咐,自主上到京之日便將所轄之園重新收拾整齊,請主上放心歇息。」淼影恭恭敬敬答道。

    寫影點點頭,揮手示意她和另一個扶著青梵的小廝退下,隨後自己扶著他穿過花牆上小門進入又一重園中,輕聲道,「公子,此處還合心意?」

    雖然是夜晚,月也未到圓滿,月色卻是十分明亮,照得園子裡花木隔牆斜影如畫。房屋形制是承安京裡最常見的高廣穩重,但屋頂一溜水色的清涼瓦卻給建築平添了幾分安閒怡然;窗前花樹錯落,草坪石徑過去一窪清淺池塘,方寸之地搭配得宜,不顯絲毫侷促擁擠。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點頭道,「很好——幽深清靜,不聞雜音,也難為你找著了。」

    月寫影表情不動,青梵卻可見到他眼底深藏的波瀾,心中越發狐疑。輕輕掙開他扶著自己的手,搶先一步踏入正堂,卻在抬頭看見中堂的一刻猛然怔住。

    中堂的紙墨顯然都是上了年紀的古物,畫捲上山林河岸均是重色深沉,淡墨水澤渲染出遠處群山林間淡淡雲煙;近前清江上沉沉霧靄中一棹扁舟雖然只用寥寥兩筆勾出,卻將舟行水上出入風波時若隱若現的動態展現無疑;「常思山間霧,有隱不為臣」,十個字風流飄灑,清雋之中卻透露出一股剛健之氣,與畫捲上一派悠遠深沉呈現鮮明對比,卻又令整幅畫卷顯出異常的協調——

    喉頭顫了兩顫,青梵慢慢地、慢慢地轉過眼睛。

    退後一步,月寫影無聲地跪下。

    常思山間霧,有隱不為臣。

    思隱,霧臣。

    君思隱,君霧臣。

    筆力剛健,揮灑自如中勃勃一股英氣逼人,且能任用兩人姓名,只有縱橫沙場難遇敵手的……君清遙。

    一副中堂,字畫間聚集了三代文武兼姿、風流卓絕的君家家主。

    青梵摀住心口,忍不住大笑、大笑、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淚,笑得直不起腰。

    揮手示意月寫影自己並無他礙,一個人慢慢地走到堂上寬背雕花太師椅上坐下,將身體的重量一點點壓上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寬厚扶手;狂放的笑聲漸漸止住,轉而為深深的喘息。

    我命由我不由天——原來,人,終究是命運的玩偶。

    就連這個身體不屬於君無痕,但,這個確實地活著的身體,卻是君霧臣的血脈!

    赫赫君家的最後血脈!

    「愛爾索隆」的最後血脈。

    在西雲大陸最古老的神之語言中,愛爾索隆,意味著——「守護」。

    擎雲宮祈年殿裡,只有最古老的王族和神殿的祭司才通曉的語言寫成的卷冊中,記錄著歷代風氏帝王與他們的守護者在神前簽定的契約。當七年前徐凝雪以莊重而緩慢的語調念出鏤刻在石壁上的誓言,那一刻的震動至今記憶猶新——

    「以太陽及其光輝發誓,以追隨太陽的月亮發誓,以昭示光輝的白晝發誓,以包容萬物的黑夜發誓……當穹蒼破裂的時候,當眾星飄墜的時候,以無盡的穹蒼和啟明星盟誓……」

    與那久遠的《古蘭經》依稀相仿的句子,自己卻清楚地記得,在那經文的記載中後面還有一段話:「——你怎能知道啟明星是什麼?那是燦爛的明星。每個人,都有一個保護者。」異行的時空,異界的人們卻有著同樣的信仰和追求。守護者的「愛爾索隆」,這個莊嚴、尊貴甚至神聖的名字,作為北洛唯一世襲罔替的最高爵位與封號,風氏帝王給予君氏家主的最高榮耀也是最深信任,用無可改變的神的語言鐫刻在皇家神殿無可毀壞的石碑上。而君氏一族的命運,在誓言訂立的最初便已然確定。

    所以,縱然「有隱不為臣」,那山間飄渺自然的淡煙霧靄,終究只是畫卷中的夢境。

    北洛,不是我之北洛,卻是君氏一族世代守護之北洛;是這個「君無痕」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刻印在血脈中、將以生命守護的北洛;是無論如何否定,無論如何推脫,無論內心有多少不甘多少彷徨,都無法掙脫的誓言。

    習慣了為守護心中那小小一角的幸福而付出全部,習慣了從無法改變的血脈親緣中尋找寄托和溫暖,習慣了堅定地保護那個沒有隱藏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在這個失去一切確實血緣聯繫的孤寂世界中深深迷失。卻不知道,當自己承認了君霧臣為生身之父,當自己承認了這個君無痕身上流淌著的君氏血脈,就已經承認「守護者」之於北洛的誓言。

    並非無所寄托,並非無所守護,更不是沒有夢和追求。

    那場沖天的大火埋葬了父母子女天倫親誼之樂,君氏一族歷代守護的理想卻沒有損毀半分——那個如雲一般的男子從容地安排下一切,讓經歷風氏王朝建立以來一場最慘烈的火與血洗禮的北洛,走上更平坦、更寬闊、更無所阻攔的大道;而他身後的任何繼承者,也都只能沿著他以鮮血潑灑使塵埃落定的道路,一步步穩穩前行。算無遺策的君霧臣從不會以過分高昂的代價只換取一個前途未能確定的結局:傳謨閣宰相書案的深處暗格藏著他針砭時弊、改革北洛政治的草案,雖然一樁樁一條條未經完全整理,但任何憑著自身能力坐到這張書案前的人都可以由此清晰而準確地一展雄才——

    守護者……也許只有數年身在擎雲宮,周旋於帝王皇子之側、放眼朝野政局民生的自己,才能看到「愛爾索隆——守護者」這個名字真正的涵義。而無意識中,或者說是下意識地跟隨他的腳步,追隨他的夢想,完善他的所思,解決他的所慮……君霧臣,早已用刻寫在北洛史卷中的所言所行給予了自己最強力的指引。

    何況,還有對風司冥的承諾。

    守護一生的承諾。

    第一次,對一個沒有任何血脈親緣的人許下如此深重的諾言。縱然是少年時代之於深情戀慕的女子,自己都從未有過一生一世的思考;卻在初見的一刻,懷著憐惜和撫慰,輕易給予一個孩子一生的誓約——

    人,必須有所守護,方能有所堅持。

    原來,自己早有所堅持,只是十八年來究竟一直堅持什麼,自己竟未能完全地得知。

    守護的本能、對血脈傳承的認同、比一己情愛更重的驕傲和責任,是君無痕存在的意義,是君無痕冷靜自信的基礎,是君無痕無論身在何處都絕不改變的信仰,是君無痕之所以為君無痕的唯一根源。

    手按在額上,嘴角輕揚,逸出淡淡苦澀卻又是淡淡欣喜的笑。

    目光慢慢轉動,落在靜靜跪在身前的月白色身影上,眼底漸漸流露出溫柔的感激。

    那雙看似止水無波的眼眸,平靜水面下深處交織著的緊張、憂慮、擔心、惶恐、忐忑,卻又無悔的堅定,在夜之靜默中顯得如此明朗而清晰。

    每個人,都有一個保護者——是一時的迷失讓自己忘記,自己,從來就不僅僅屬於自己。

    為主人而存在的「影」,賜予了名字就意味著賦予希望和靈魂。寫影,無痕之人卻有心寫影,是自己有意要留下些什麼,追念些什麼,更是將最脆弱的自己安全地保存在一個可以全然信任的空間。而從決意將曾經的記憶與情感交付給他保存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經和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生命分享原本只屬於一個人的秘密。

    所以,他將自己帶到了這裡,來到這個堂堂正正逃過胤軒帝眼睛、只屬於君家的小小院落。

    慢慢站起身,一步、兩步、三步……庭院裡月光流瀉如洗,花木扶疏依稀,抬起頭,正堂上一塊匾額用自己最熟悉的流暢字體鐫著四個字——

    無、雨、無、晴。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君霧臣不會知道這樣的詞句,但月寫影卻會將自己吟過所有詩詞記在腦中。

    「寫影。」聲音,意料之外卻又意料之中的微微沙啞。

    「公子。」

    「明日,將這裡全部收拾起來吧……」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微的黯然,頓了一頓,這才淡淡地繼續,「以後,作為我在承安唯一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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